宰执天下-第4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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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宋军到底有多少?”宗亶问着。
三千,还是五千?或者更多。李常杰也没有答案。
眼下困扰他们的关键还是敌情不明,一切纯凭猜测。要是知道来袭的宋军到底有多少,至少能有办法做出适当的应对。
“怎么办?是派人去打探?”宗亶问着李常杰的意见。
“要撤了!”李常杰站了起来。做出了决定之后,缠绕在心头的迷雾一扫而空,对眼下的局面看得也更为清晰明白。仰天长舒一口气,“宋人的底虽说现在仍没弄清,但也没事就再冒险和等待结果了。我亲自领军镇守后路,你带着人先撤。”
纵然纵兵掠城,任何一名将帅都不会将手上所有兵力如同撒豆子一般的都撒进城中,总会在手上保持一支可靠的机动力量。这样的军队并不需要入城洗劫,在府库等大宗收获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留给他们的。
李常杰留在大营里的有一万三四的兵力。留在身边的这些一万多人,都是他最可以信赖的队伍。就算让他们为全军断后,李常杰自信,凭借自己的威望并不会引起他们的反弹。
前面犹疑轻敌,连败是他自找。但眼下既然有了决断,就绝不会再错下去。莫要小瞧他李常杰。
“那刘纪等人怎么办,继续瞒着他们?”
“瞒不过的。”李常杰摇头叹息,兵败归仁铺的动静实在太大了,刘纪等广源蛮帅又不是瞎子聋子,“这时候他们肯定已经都知道了。不信现在派人去请他们,没一个会再赶过来。”
形势急转直下,宗亶也没有别的选择,“那就只能将宋军来援的事跟他们说了。”
李常杰点点头,“虽然他们都知道了,但说与不说是两回事。将宋人来援的事跟他们说明白,然后一起撤军。在邕州城下留得越久,他们就越可能投向宋人。不过南返之后,离着宋人越远,叛投的胆量就会越小。”辅国太尉眯起的双眼变得危险起来,“不能给刘纪他们多余的时间,要逼他们速下决断。”
宗亶心领神会,快刀斩乱麻是唯一解决办法,“那我就派人先去找刘纪他们三人了。”说着他又冷笑一声,“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邕州城中。”
“若是听到了消息,肯定就回营了。”李常杰叹道,“他们入城本来是好事,可现在就不同了。”
“广源军如今大半都散在城中,早杀红了眼,要将他们带出来,的确不好做。”
李常杰点了点头。不仅是广源军,还有他的大越官军,要想将他们从邕州城中拉出来整顿好,宗亶身上的任务可不轻。不过自己也一样。
散在邕州城中的队伍要大部收拢起来至少要两天的时间,而广源蛮军也许费时更多。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自己这边至少要抵挡五天以上,然后再设法从阵前撤退。
敌前撤退要做到也许很难,但并不是不可能。这两个月来,他已经将左江附近渡口的船只全数控制,只要能顺利渡过左江,宋军一时间也只能望江兴叹。
“击鼓,聚将。”
中军鼓声响了起来,李常杰和宗亶打算将眼下的形势与摊牌。归仁铺的大败在败兵讨回来后,已经传遍军中,想必下面的将校都在等着他们的解释和决断。
在鼓声中,赶来的第一人不是将领,而是从邕州城中而来,奉上士卒的军卒,“禀太尉,邕州州衙起火,多少间屋子库房全都烧了,苏缄也没有抓到。”
李常杰低声咒骂了一句,也不知怎么回事,钦州、廉州都开城投降,两州官员都顺服得很,可邕州城中竟然无一人降顺,不是战死就是自尽。要不是他们,他如何会陷入如今的窘境,恨不能将这些人挫骨扬灰。
很快,除了仍沉湎于城中烧杀劫掠的十几个将领,李常杰麾下的将佐都到齐了。没有丝毫隐瞒,李常杰将眼下的敌情通报给他的部下。
在主帅口中确认了能以一千破四千的精锐宋军就在几十里外的归仁铺,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李常杰没有多说什么鼓励军心的话,眼下需要的是去做,而不是说。
“宋帝不仁,任用奸臣,我大越王师吊民伐罪,自出战以来,连克多州,直至邕州城破,宋人闻风丧胆。如今虽有小挫,但与大局无碍。不过出战时日已久,也到了该回国中的时候。撤退之事现在皆由宗太尉总掌。至于本帅……则为殿后。”李常杰挺腰起立,扶着腰中长剑,豪气干云,“就让我去会会领军来援的宋将!”
第15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四)
“黄金满竟然投了宋人!”
申景贵的叫声中充满了惊讶和不可思议。黄金满行事一向沉稳,甚至在许多人眼里都到了胆怯的地步,怎么敢就这么毅然决然的跳到了宋人的那里去,照常理,好歹也要犹豫一阵子,再跟他们三人联系一下才对。
因为这条紧急军情,来自广源州的三位蛮帅皆聚集在刘纪的大帐中,讨论着接下来的应对,但起头的并不是对未来计划的商议,而是抱怨。
韦首安愤恨:“难怪李常杰那么大方,将邕州城让了这么多出来。”
“现在大半散在城中,真的给李常杰算计了。”刘纪脸上看不出来怒色,可心中同样是怒火冲天。
因为在邕州城中争夺劫掠的目标,广源州的蛮兵还跟交趾人起了好几起冲突。刘纪本来还准备着与李常杰和宗亶为此事扯皮的,没想到整件事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得快点将人从城里撤出来。”申景贵说了一句废话。
其实在听说归仁铺大败的第一时间,他们三人都已下令将散在城中的部众即刻召回,但邕州城这么大,下面的人都抢红了眼,能有多快可想而知。
“全撤出来的差不多还要有两天的时间。”韦首安板着脸,咬着牙,“宋人能给我们多少时间,李常杰又会给我们多少时间?”
“绝大部分一天之内就能回来了,剩下的就由他们自己去好了。”刘纪冷漠的说着,“汉人有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时候,一切都耽搁不得。”
“收回来后怎么做。”韦首安望着另外两人,“要撤军的话,李常杰和宗亶会不会点头?”
“要不然干脆……”申景贵没将话说下去。但刘纪和韦首安都明白他的意思。
韦首安正要说话,帐外的守卫进来通报,“洞主,大营那边派人来了。”
“李常杰他们要做什么?”申景贵立刻问道。
“绝不会有好事。”韦首安立刻道。
刘纪恩的一声点点头:“若是让我们去大营,必然有诈,谁都不要去。”
申景贵和韦首安立刻点头:“知道了。”已经吃了一个大亏,交趾人在他们的心目中再没有信誉可言。
从中军大营而来的信使,走进了帐中。
刘纪脸上堆起虚假的笑容:“不知李太尉、宗太尉有什么吩咐?”
“黄金满投敌,宋人援军已抵归仁铺。奉李、宗二太尉之命,着三位洞主撤军归国。”
刘纪、韦首安、申景贵三人都没想到李常杰会如此干脆,直接将摊了出来。
“李太尉要我们怎么撤?”
韦首安冷淡的问着。若是李常杰敢拿他当殿军,他转头就去投靠宋人,追着交趾兵打。
“李太尉与宗太尉商议已定,由他本人领军亲自殿后。而宗太尉则指挥向南撤军。宗太尉的军令,要三位洞主尽快从城中撤出来,渡过左江。”
既然并不是要招他们去大营,也就不需要砌词反对或是拖延。刘纪低头,领着韦、申二人一同接下军令。
信使走了。两对眼睛一起望向刘纪。
方才申景贵的提议还没有得出结论,而李常杰和宗亶又释放出了足够的善意。接下来该怎么做,到底该站在哪一边,现在韦首安和申景贵两人都疑惑,拿不定主意。
“……先回去再说。”刘纪没有犹豫太久,“回到广源州看宋人会怎么做。”
“可刘永……”申景贵欲言又止。
刘纪是广源州四位大首领中领头的一人。其他三位蛮帅虽不能说是对他马首是瞻,但刘纪说话的份量最重却是没有任何疑问的。而且刘纪的亲弟弟也在昆仑关中,黄金满既然投靠了宋人,那刘永当然没有可能例外。
要是这样的话,是不是该往宋人那里靠上一靠?申景贵和韦首安都在这么想着。
只是刘纪心存怀疑。
弟弟刘永到现在都没有消息。黄金满投宋,如果刘永也一起跟着投宋的话,少不得会立刻派人来联络自己。这消息,绝对会比宋人进兵的速度要快。但到现在也没有一点动静,尽管可以用各种意外来解释,但刘永的直觉上,已经觉得自己同胞兄弟已是凶多吉少。
而且这不仅仅是直觉的问题!
刘纪记得他前天最近一次收到刘永传回来的消息,上面说他已经进兵宾州,如今收获颇丰。他的那个弟弟一向贪得无厌,以刘纪对他的了解,不抢个盆满钵满,就绝不会打道回府。不可能只抢了三两天,便转回昆仑关。
从时间上算,刘永在劫掠的时候,正好会撞上来援救邕州的宋军……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可以说他的弟弟必无幸理。
另外黄金满的为人,刘纪也很清楚,绝不会因为被许了一点好处就轻易反叛。尽管之前的几年,因为宋人严禁缘边市易,他的部族损失极大——只比自己少上一点——但交趾派人来劝说一同出兵的时候,黄金满是最后一个才点头,而且听说是因为下面部众强烈要求才不得不同意,同时出兵的数量也是最少的。
黄金满既然有着这样的性子,绝不可能宋军一到,就乱了阵脚。必然是见到宋军的威势,并加上丰厚的回报作为补充,才会毅然决然的投到宋人门下,充当起走狗来。
至于宋军是拿什么来表现自己的实力,刘纪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了。
“就按照李常杰和宗亶说的去做,一起退回去!”刘纪已经拿定主意,作为统帅广源州诸多部族的大首领,他不会因为一个弟弟而将全族的性命放到悬崖上。但要说他会在形势还没有出现一个清晰明白的走向,就投向仇人,那也绝不可能,
而且即便他猜错了,弟弟刘永与黄金满一起投了宋人,那也没关系。有着这一层关系在,即便是退回了广源州,照样能与宋人联系上。何必在眼下的这个节骨眼上,与身边的交趾人起冲突,“这里可不是昆仑关。如果我们不从军令,有所异动,恐怕李常杰和宗亶第一个就是先对付我们。”
“先回去,一切等回去了再说。只要我们手上还有兵,不论是宋国还是交趾,都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
收到了刘纪三人都听命行事的消息,李常杰和宗亶都稍稍放心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而已。谁也不说不清他们现在的顺服到底是真是假。即便眼下是真,也会在形势转变的时候,跟着一起变动。
“关键还是要挡住宋人的兵锋。”宗亶对着李常杰说着,“只要能挡住宋人,一切都还好说。若是挡不住,刘纪他们可不会跟我们同生共死。”
“如果是眼下在归仁铺的那三千兵马,我还不至于会输,要赢也只是费点气力而已。就算是昆仑关的敌军都来了,我要退走也容易。”李常杰依然对自己有着足够的信心,“关键还是你这边要快,尽快聚拢城中兵马,渡过左江南归。等回到国中,宋人也奈何不了我们了。”
“这件事你放心,最多三天,我就能撤过江去。”
左江冬日水缓,当初数万人渡江,也没有花费宗亶太多的时间。这一次反过来,也同样不会有太多麻烦。
就算是面对来势汹汹的宋军精锐,李常杰和宗亶的心中,依然没有太多的惊惧。只要能维持好军中的稳定,拥有十倍以上的兵力,想要顺利撤退绝不是一件难度多大的一件事。
但两人都没有松懈下来,接下来的几天,就是最关键的一段时间。
……………………
一声声惨叫透过狭窄的缝隙传进小小的地窖中。
一名妇人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女孩儿,缩在地窖中,一动也不动。一句句听不懂的交趾土话正从头上传下来,尖利的狂笑让人心惊胆战。交趾贼军就在外面杀人放火,着火后的烟雾从通气孔中透了进来。
烟气呛人,但妇人仍竭力忍着咳嗽的欲望,用湿润的布匹,捂住自己和怀里小主人的口鼻。
就在最后的时刻,服侍的主人和小主人也没有一个肯离开州衙,只是夫人把家里最小的七娘让她带了出来。
怀里的女孩儿动弹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为姿势保持了太久,手脚麻痹了。
“七姐儿,不要动!”妇人连忙压低声音的责备着。
小女孩乖乖的在怀里缩了缩,静静的不再有任何动作。
前日从州衙中出来,她们就躲在深深的地窖里,匆匆带出来的食物还够吃上几天,但不知道头上的贼人,究竟还有多久才会离开。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从缝隙中投下来的光,明了又暗,外面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
没有了用交趾土话发出的吼叫,也没有了死亡前的呻吟,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交趾贼军退了吗?还是城内的人都给他们杀光了。
妇人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决定还是多等上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