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6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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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重情急,这件事得越快越好。”黄裳补充道。
“明天成立如何?”韩冈不信黄历上的宜忌,当然也不在乎什么良辰吉日,“开张庆祝还得押后,不能不顾正经事。”
“明天?……”黄庸察言观色,发现韩冈并不是在开玩笑,就立刻点头:“那就定在明天。明天我就来门前候着。”
“哪里能惊动一州之长?”韩冈哈哈笑了笑,像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派些医生来就够了。”
“卫生防疫局中能接收多少医生去求学?”黄庸追问。
“多多益善吧,以韩冈想法,但凡悬壶济世之辈都能懂得种痘才好。”韩冈轻叹摇头,“不过眼下也不需要太多,有一二十人,够使唤就行。”
韩冈和黄庸,你一句我一句,没有什么争论,便将在襄州推广种痘的整件事给敲定。
达成了拜访韩冈的目的,整件事也算是告一段落。韩冈、黄庸端着茶盏,用茶水润着喉咙。黄裳这时乘机开口:“龙图,学生心中有一疑问,不知能否为学生解惑。”
“勉仲请讲。”韩冈放下了茶盏。
“世间医术都说痘疮本为胎毒,因外感风邪而发。但学生看龙图的牛痘免疫法,就觉得痘疮似乎完全是外感,而与胎毒无关。不知对错与否?”
“想不到勉仲对医术也是了解甚深。”韩冈笑说了一句,“正如勉仲之言,以韩冈之见,痘疮纯为外感,非是胎毒。”
“不知二位有没有听说过显微镜?”见两人一齐点头,韩冈继续道,“旧年韩冈发明凸、凹透镜,只是用来给人做眼镜。不过近年来,有人将两种镜片叠放,就有了显微镜。能将镜下的细微之物放大三十、四十倍,一寸大小的虫豸,显微镜下看起来能有四尺。一根发丝可与手指相比。佛家有云,一碗水中也有四万八千小虫。如果将一滴河中或井中的清水放在镜下,就能发现水中尽是活物,不仅是水里,土中,树上,家中,到处都有这些所谓‘小虫’的东西。韩冈将之称为病毒。”
“病毒?”黄裳脑中转着疑问。
“能致病的毒物,自然就是病毒。”混淆了细菌和病毒的定义,韩冈说道,“寻常人身体康健,如同拥有高墙深垒的城寨,病毒难以为害。但换作是老弱或是小儿,就是要了人命。不同种类的病毒,引发的疾病不同。天花或者叫痘疮,也有引发此等恶疾的病毒。”
黄庸眉头紧锁,一时难以接受韩冈的说法。吃喝之中,难道自己当真将那么多病毒吃下去肚去。
韩冈则不管他,继续道:“病毒细小,更胜微尘。飘散在空中、水中,不经意间就能窜入人体内滋生,又能随着呼吸、咳嗽等途径,散播开来。这也是为什么一个人发了痘疮等传染病,周围都有可能染上的缘故。”
“其他病症……”黄裳试探的问道,“比如痨病,也是由于人与人之间接触多了才会感染,是不是也有痨病病毒?”
韩冈点点头,知道黄裳想问什么,“的确是有的,不过想要趁势造出疫苗,还是有些难度。找到发病的原理,才能有针对性的去寻找治疗手段。痘疮算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算是因人成事,没有孙师的灭毒种痘法,也就没有现在的牛痘免疫法。至于其他病症,就要看个人的研究了。”
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又了解了来龙去脉,还被韩冈上了一堂有关免疫学的课程,心满意足的黄庸和黄裳也不打算在漕司衙门中多逗留。要安襄州百姓之心,明天就要配合着将卫生防疫局成立起来,今天晚上甚至得熬通宵。遂起身向韩冈告辞。
在两人告辞的时候,韩冈送了一台显微镜给黄裳,微笑道:“闲来无事,也可当个消遣,也许不经意间就能有所发现。”
显微镜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全都得靠人自己打造。如果真要算一算价值,韩冈送出来的这一架显微镜至少得在百贯上下,算得上是很贵重的礼物了。黄裳为此还多谢了两句,却是没有推辞,看样子对显微镜和韩冈所说的那一段话,有着很浓的兴趣。
黄庸则是拿了韩冈的《肘后备要》,说是要带回去仔细研读。韩冈也不小气,不过是抄本而已,本来就是希望能颁布于天下,成为官员们施政理事的参考书。要是能成为《水经注》、《齐民要术》一般的策问必读课本,那就更好了。
他也不怕泄露出去有人剽窃冒名,都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卫生医护上的权威了,抢别人的成果不费力气,被人想混走他的成果,却是千难万难。
送了黄氏兄弟回来,韩冈笑着对李德新道:“下面可就要靠德新你了。”
李德新立刻应道:“龙图放心,小人定当用心做事。”
“有你这份保证我就放心了。”韩冈点着头,进了外书房中坐下。又对李德新道,“对了,德新,你还没有表字吧?”
李德新摇摇头,他又不是读书人,还是党项出身,哪里来的表字。
“还是得有个表字,”韩冈说着,“日后你为官朝中,没有一个表字,称呼起来也不方便。”
韩冈的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李德新哪里还会不明白。面现喜色,一揖到地,恭声道:“小人的表字,还请龙图赐下。”
韩冈略作沉吟,道:“你既名德新,那表字也就该从此而来。记得《书》中有‘惟新厥德’一句。德惟一,故有‘咸有一德’之语。而‘新’字,则有更易重生的意思。不如就叫做易一吧。”
“易一……”
李德新咀嚼着这个十分别致的表字,有些想笑。都说韩冈不会起名,长子、次子,一个韩钟、一个韩钲,就没在姓名上费过神。‘易一’怎么看也不觉得有多深得寓意,当也是韩冈随口所起。
不过该谢还是得谢,韩冈是一片好心,李德新又不是没有眼色的人。随即跪下来磕了两个头:“多谢龙图赐字。”站起身后还笑着,“从今往后,也算有个合适的称呼了。”
“可不是,没有一个表字,如何能在官场中行走。”韩冈冲着李德新笑道,“以‘易一’为表字,也是希望你能更易旧时之行,一心向国,永为汉臣。”
李德新浑身一下绷紧,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抬起眼,就正对上韩冈锋芒不露,却沉重得如同山峦一般的眼神。
脸上虚假的笑容已经收起来了。没有愤怒,没有失望,从眼神中传递而来的只是单纯的压力,几乎让人窒息。每当午夜梦回,冷汗淋漓的从床上坐起,李德新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会如此结果。
李德新一点点的弯下腰,屈膝跪倒,额头紧贴着地面上的青砖:“龙图……小人罪该万死……”
韩冈抬起手,示意李德新站起来,不要摆出一副五体投地的动作,“都这么多年了,过去的事我也不想计较。仇老将你当亲儿子看,我于情于理也不能让他因你而伤心失望。”
一想到已经在天水县隐居的仇一闻,李德新涕泪纵横起来,喉头哽咽着:“小人对不起先生……小人对不起先生……”依然跪着不敢起身。
韩冈居高临下的盯着李德新的后背。仇一闻是他的老交情,在秦凤路遗泽甚多,韩冈也得给他几分面子,如今他的弟子有事,韩冈就是要处置,也得先知会一下仇一闻。
对于李德新来说,仇一闻弟子的身份就是他的护身符。有仇一闻在,韩冈怎么也得给自己一个体面。就听见韩冈道:“如今你试行痘法有功,不论过去有过何等错失,倒也都能抵得过了。”
李德新呼吸一滞,连忙跪得更加毕恭毕敬:“多谢龙图恩典。小人必一心一意,为龙图将事情做好。”
“好了,易一。”韩冈挥了挥手,“你下去歇着吧,明天开始可就有的忙了。”
李德新倒退着离开了空寂的偏厅中,只剩韩冈一人。
静静的坐了许久,最后他站起身,返回后院。
第43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九)
从京西的驿站系统精挑细选出来的车夫望空一挥鞭,啪的一声脆响,满载着沉重的纲粮,一列有轨马车缓缓的起步,离开山阳港,向北方的另一座港口行去。
方兴目送着这列马车远去,“只望今天发的车能一路顺畅,到了山阳港,我们手上的麻烦事就能少一半了。”
李诫点头:“要是像昨天就麻烦了。”
昨天夜中,一列满载着纲粮十五里后,一段路轨不知何时被碾压错位。这列有轨马车没有提防直接碾了上去,连车带马一起从轨道上摔了下去。
车夫出了事,而负责押运的四人幸运的只受了点皮外伤。处理损坏的马车,大家都有经验,而处理损坏的轨道,也都有预案准备着。
在方城轨道的中段,设有一个维修点,一人解开一匹没有受伤的挽马,架上自带鞍鞯,就赶过去报警。又有一人返回原路,在百步外的路边的立木上,悬起了从上到下一串五盏灯笼,这是事先预定好的告急信号,让后车看见之后能紧急停车。剩下的两人一个救助车夫,另一个则拿起了弓箭,紧张得提防起黑暗中可能会出现的敌人。
负责在维修点值夜的官员,先向山阳和山阴两港派了人去通报,接着派出三名工匠,一个骑着马、两个赶着车,带着十几个士兵,赶到路轨损坏地点。靠着灯笼和火把的微光,紧张的投入了维修工作之中。等到他们将损毁的轨道修好的时候,天色都已经蒙蒙亮了,整条轨道中断了有两个时辰。
方兴叹了口气:“要不是预案做得好,夜里必定会有个大乱子。”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李诫说着,“有了事先编订的预案,事情处理起来也方便了许多。”
“其实还是经验少的缘故,多来两次就不会这么手忙脚乱了。”方兴笑道,“毕竟轨道问世不过数载,现在能安排好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现在轨道比起春天翻浆的官道好多了。开封往北去的那些官道,冬天冻得跟铁铸的一样,可春天一放暖,看着好端端的大道,车轮过去就是一条沟,还冒着泥浆水,修都没法儿修。拖到了夏天,路上全是一条条水沟,积水能有一尺深,里面一群群蝌蚪,还蹦跶着青蛙、蛤蟆。还有路上那一个个冒出来的泥浆坑,虽说看着浅,但正要踏上去,保不准能将头顶都淹了。”
李诫拿着轨道做对比,抱怨了一通北方的官道,方兴微笑的听着。等到李诫话声听了,他凑近了一点。
“没听说吗?”方兴偏偏头,低声问道。
“听说什么?”李诫一头雾水,没头没脑的问话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襄州的事。”方兴左右看看,发现周围的吏员、随从,看着模样都是专心的做着事,却都朝着自个儿这边竖起了耳朵。
拉着李诫走到僻静的地方,方兴轻声的将自己听到的传言说给了李诫听。
“种痘,说笑吧?”李诫听了之后,就哈哈的笑说着,“这种流言根本就信不得。贝州王则起事前还有降妖伏魔的名头,还是弥勒佛,最后就是千刀万剐。这肯定是有人故意传出来骗愚夫愚妇的,岂能信以为真。”
共事了近半年,李诫与方兴多多少少的也有了份交情在,说话也少些避忌。襄汉漕运功成在望,旧时在家中被近亲戚里都小觑,可如今李诫依靠一己之长,已经快要得到让人称羡的回报。现在在韩冈幕中,没有了开始时的谨小慎微,倒是越来越挥洒自如了。
方兴却是没笑,“如果是平白无故传出来的话,倒是可以不放在心上。可你也不想想坐镇襄州的是哪一位?”
“当真是龙图?……”李诫心中充满了疑惑,皱着眉头,“怎么连个信都没传出来?这么大的事,龙图好歹也给通知你我一声,也方便你我做出应对。”
方兴其实也是纳闷不已:“说起来我俩都在唐州这里坐着,但邵彦明【邵清】、田诚伯【田腴】那边就住在漕司衙门里,怎么连个气都不通?要是当真有这回事,他们再怎么样也托人送条口信来。”
“不是说他们受了龙图的托,在编什么《三字经》吗?”李诫抱怨着,“都多少日子了,到现在都还没有成书。”
方兴摇着头:“虽说是蒙书,但好歹挂个‘经’字,做得差了,可是惹人笑。邵清、田腴岂会愿意遗人笑柄?再说了,他们都是出身横渠门墙,但名气不大,学问也不是那么的出众,要想将气学的塞进蒙书中,头悬梁锥刺股都是在所难免,哪有心思顾及其余?”
“说他们也没用,各有各的差事要忙。”李诫将话题扯回了流言上:“如果此事确凿无疑,而且的确能有效用,龙图在朝中的地位可就是没人能动摇了。”
“是啊,到时候不管龙图愿不愿意承认,这药王弟子的身份肯定是洗不脱了。”方兴笑了笑,跟着却板起了脸,“其实这件事对龙图而言,即是好事,也是坏事。”
“坏事?”李诫皱眉道:“怎么可能是坏事?种痘法一出,龙图的子孙可就能安享富贵,世世受到崇敬。”
“正是这个原因!”方兴一百桌子,提声叫道,“龙图的功劳够多了。要不是年龄的问题,做宰相都绰绰有余。现在多一个种痘,又能挣来什么?以龙图在民间的声望,早已经是世所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