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6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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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两人连照面都会尽量避免——当初孙永在的时候,跟李宪都没见过两面,上书反对阉人领军的也有他一个——只是眼下的形势逼得两人必须坐在一起。
但要说韩冈会喜欢一个分自己权柄的阉人说话谈天,六月飞霜的可能性还大一点。
要是李宪是有出身的文臣,那他跟韩冈还有些说道,可一个没下面的宦官,纵然一时权势熏天,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天子所疏远。远远比不上韩冈这样的有功名、有师友的新任经略。
李宪惯会察言观色,见到韩冈下属的作态,知道自己在这时十二分的碍眼。立刻手压着袍服,欠身便要起身告辞。
韩冈伸出右手朝着李宪向下虚虚压了一下,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转头对勾当公事道:“李都知奉旨经制河东兵马,若为军机,但说无妨。”
“经略,都知。”勾当公事抱拳道:“代州急报,辽人于雁门寨新铺犯界,杀伤我军民十余人,恳请经略速做处断!”
“问本帅如何处断?”韩冈眼眉剔起,眼中似乎有怒意在燃烧:“他刘舜卿是怎么处理的,辽人难道就在新铺处等待本帅的处断?!”
第一任代州知州是杨业,杨家将中的杨老令公,与第一任太原知府相印成趣。而现任的代州知州是刘舜卿。
勾当公事心惊胆战,但韩冈的问题他也不知该怎么回答,犹豫了半天,除了嗯和啊之外,没有别的话
“刘舜卿他没有在公文中说他怎么应对的?”韩冈的眼神越来越危险。
“刘希元乃是当世名将,纵然只是小股人马,也不至于让他忙得忘了该如何去处置。”
韩冈哼了一声:“希望如此。”
李宪说的不错,刘舜卿的确是‘名将’——名气很大的将领。跟他同名的那一位窦姓名将差不多。
窦舜卿是捕盗三百海贼,然后在南方平定蛮夷立功,也就是破了一个山寨,又将一个杀了十三位羁縻州州将、并吞其土地人口的叛贼招降——那个叛贼降伏后既没有受到朝廷的惩处,也没有吐出他夺走的人口土地。
而刘舜卿则是招降八百泸州蛮,然后坐镇边地。至于能拿得上台面的战绩,韩冈倒是没有听说。他既然领了河东经略之职,之前在京城时就着意打听过河东路排在前几位的将领们各自的事迹。已经升入横班,成为军中高层的刘舜卿,算是战功最少的一个——只可惜架不住他得圣眷。
刘舜卿曾经在秦凤路任职,不过韩冈与其没有打过交道,任职的时间正好岔开了。韩冈对他了解很是泛泛。
韩冈转脸过来,问李宪道:“都知在河东已近一载,不知刘希元为将如何,治政如何?”
前面韩冈已经表现出了对刘舜卿隐约的反感,但李宪不觉得自己有落井下石的必要,“刘希元长于练兵。当年曾经在京东用一年的时间,汰弱留强,最后留下的一支千人队,在天子面前表演阵列队形。”
韩冈对此根本不屑一顾,能拉到天子面前演武的,也就千八百人,从京东两路军中挑选精锐,然后用一年时间加以操练。练出一支看上去像那么一回事、队形操练的精兵来。
李宪心中暗叹了口气,看起来韩冈对刘舜卿颇有几分微词。李宪又观察了一阵,最后道:“龙图成竹在胸,想必已经有所应对了。”
韩冈反问道:“知道为什么过去辽人南下乐此不疲吗?”
“为何?”
“用买卖的手法来比喻。南下打草谷那是赚钱,只要让两虏的劫掠生意变成亏本买卖,他们就不会再继续做了。所以澶渊之盟后,辽人只有讹诈,不再强抢,因为他们知道,抢来的不如赚来的。”韩冈一声长叹:“党项人年年劫掠,那是因为成本太低,抢到一点都是净赚。”
……………………
折可适坐在夏州城的城门里,嘬着种师中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上好狗肉,与种师中两人一起喝着掺了七八成水的淡酒。
外面炽烈的太阳依然散发着热毒,而城门门洞中,却有着难得阴凉。卸了甲,连衣袍都扯了半边下来,将右侧的肩膊和胸口都暴露在门洞里凉爽的清风中。
从嘴里拔出一根骨头,折可适看了看,甩手就就到了地上。转头又从锅里捞出一块带肉连骨的狗肉,塞嘴里嘎嘣嘎嘣的嚼了起来:“想不到这件事太尉当真不管了……”
“不敢管啊。”种师中守了多少天的城门,终于有个人能伴着闲聊天了,折可适与他坐在一起,就感觉身边如同打开了一个话匣子:“徐禧身后有人,他家的亲家可是正当红,指不定现在就能宣麻拜相了。”
折可适可不会在口才方面示弱:“徐禧那厮心狠手辣,其寡母与一莫姓秀才私通,徐禧和其弟便设计将莫秀才灌醉了淹死在长江中。前些日子这些事被蔡承禧揭了出来,但江南东路上报查无实据,就不了了之了。要是真跟他硬顶,他动不了五叔那尊大佛,俺们这等小鱼小虾可是会被拿出来杀鸡儆猴的?没人想做焦用吧?”
“等他做了参知政事再说吧,想学韩老相公的本事,至少也得一个经略使。就一个体量军事、边事,吓得倒谁?”
种师中说得肆无忌惮,折可适也没有半点畏惧,听得摇头晃脑,嚼得有滋有味。
种师中还想再多说两句,孰料身后一身冷到了冰点的呵斥:“二十三!”
声音入耳,种师中就立刻条件反射的跳了起来,毕恭毕敬的站好。
下一刻,板着脸的种建中走了进来。
他狠狠的瞪了折可适一眼。有关徐禧的这个传言,折家人可以肆无忌惮的乱说,种家人就不行。
别看种谔是三衙管军,军中最高位的十几人之一,而折克行仅是个知府州,本官也只是宫苑诸使中的礼宾使,但折家近似于诸侯,蓄私兵,养死士,拥有一府之地;而种家不过是个普通的官宦人家,四叔种詠为人所害,瘐死狱中,最后连仇都报不了,换作折家看看?有哪个敢这么对付折家人?
种建中这些日子心情正糟,自家堂兄弟在灵州之败中折损了好几个,全都是他这一代的叔伯兄弟中能上阵领军的英才。本来是想趁机占个便宜,挣个前程回来,孰料前程没挣回来,人也同样没回来。
现如今,种家同班辈还能在军中拼一拼的,也就自家两兄弟,和排行第十七的种朴了。将门种氏的门庭,还不只能维持多久。
种建中大步走到种师中的身边,用力一拍肩膊,“二哥、八哥和十一哥都没有回来,过些日子人到齐了,就要做一场罗天大蘸,连五叔现在都在吃素,你倒好,在这里狗肉吃得痛快。”
折可适大马金刀跨。坐在小小的交椅上,听着就不顺耳:“种十九。不是俺跟你过不去。这一战难道我折家就没死人?光是运送粮草的事务,折损了多少折家子弟?没见俺摆个晚娘脸吧?”
种建中脸色更难看了,怒瞪回去,“兄弟死、不尽哀,可为人哉?”
“算了,这事争不出个是非对错来,俺读书不多,也没拜在横渠门下。”折可适意兴阑珊的站了起来,“俺这就要回弥陀洞,前面已经跟太尉辞行过了,也不方便再耽搁时间。等李经制从太原回来,俺还没回去应卯。他能给俺爹面子,俺家老爹可不会给俺面子,半个月就只能趴着睡,那滋味可不好受!”
种建中神色缓和了些,“赠与令尊和令叔伯的礼物皆在包裹中。一点土产以表心意,还望不要嫌礼轻。一会儿还有事要忙,恕建中不能远送。”
亲兵牵来坐骑,折可适一跃上马,居高临下的俯视:“你们的确忙。三万人送去当鱼饵,种太尉等着收鱼线呢!能不忙吗?”
种建中倏然变色,转又冷笑起来:“徐禧身后有政事堂中人撑腰,谁能挡得住他?再说,令尊之前可是从头看到尾,一句话都没说过!”
“不管俺折家的事,府州上下都会做个瞎子、聋子,有什么好说的。但新来的经略可不是瞎子、聋子。十九哥啊,你说他会不会看在你们种家和他的情分上装聋作哑?!”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五)
【晚上酒席喝多了。将下午写好的一章发出来,晚上的一更没办法了。】
让自己兄弟去送折可适,从城门口转回来的种建中的脸色,让每一位迎面过来的巡城甲骑都心惊胆战的闪到路边,给他让出道来。
等种建中目不斜视的打马而过,又是一个个扭头回望,窃窃私语的议论着,在鄜延军占据夏州城中,究竟是谁惹到了这位衙内?
种建中胸中有一团火在燃烧。折可适临别时的几句话,让他心头充溢着莫名而来的怒意。
并不是种建中想要这么做,对于坐视徐禧的愚行,他一直是持反对意见的。但种谔的决定不容动摇,而且鄜延军中属于种家一系的将校,基本上都对徐禧,以及跟着徐禧一起闹腾的京营禁军厌烦透顶。
——他们要找死,就让他们去好了。
抱有这样的想法,才是夏州城中将领们的主流。
如果说之前折可适钓鱼论是事实的话,也是徐禧等人自愿跳下水,而不是种谔将他们穿到鱼钩上的。
而且说钓鱼也过分了点,没人能将手握密诏、身后又有执政支持的徐禧当成鱼饵。只不过是冷眼看着他带着一众想立功的京营禁军去寻死,不加理会罢了。自家的叔父也只是想从其中求取好处。
徐禧已经说服两府。宰相王珪称病。吕惠卿即将拜相。
一条条传言从京城传来,使得徐禧一时间拥有了独断之权。种建中更明白,这些传闻,也是让他叔父下定决心,推了最后一把。
种谔打算坐视徐禧自取败亡,他不打算与徐禧一起送死,但他绝不会白白浪费这个机会。当西贼出手的时候,也是他们将弱点暴露出来的时候。
如果一切能按照种谔的计划,这一次的伐夏之役,依然有着翻盘的机会,甚至更进一步攻下兴灵也不是不可能。
但种建中没有半点信心。他可不敢确定,自家叔父反败为胜的计划肯定能够实现。
之前叔父料错了天子,原本能打西夏一个出其不意,让其国中部族分崩离析的大好良机,却给莫名其妙的理由废掉了。
嵬名氏和梁氏以及几大部族,由此利用侥幸得来的一线生机,整合内部,凝聚人心,同时加快坚壁清野的速度。灵州之败岂止是因为失察之故?若是当时不收兵,径直攻向灵州,不用打就有人献城了,就连粮草也能就地征收。
当时五叔没想到皇帝会不顾军心强令收兵,现在万一再一次判断错误,种子正的名声,可是已经损失不起了。
而且当消息传到韩冈那里,以他的经验和眼力,不可能看不住自家叔父的私心,到时候,能有几成把握让韩冈不站出来说话?
韩冈立身之正,在军中是有名的。无论是之前反对速攻兴灵,还是之后反对逼迫自家叔父撤军,都证明他从不看人情面,只会就事论事。
在州衙门前下马后的种建中,脚步又沉重了许多。同为张载弟子,交情又颇深,他实在不愿看到种家与韩冈反目。
回到衙后的偏厅中,种朴正埋首在地图上,拿着根新近流传开来的炭笔点点划划。
种建中进门后,向他打了个招呼:“十七哥。”
种朴从地图上抬起头,回望了一眼,“送了折七回来了?”
“嗯。”种建中意兴阑珊,没什么心情说话,在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见到种建中的模样,种朴丢下地图和纸笔,走过来:“是不是折七说了什么?”
“嗯,说五叔这一回是钓鱼呢。”
“挺会打比方的嘛……”种朴笑了一声,在种建中身边坐下,“这不是折克行会说的话。”
“我知道这不是折七替他老子传话。”种建中沉着脸,叹息道,“但既然他都能看得出来,当也瞒不过其他明眼人。”
种朴盯住种建中看了好一阵,最后一声叹,“我说十九你啊,书读得多,那是好事。可心思也跟着多了,这就不是好事了。想得太多,就容易瞻前顾后,多谋无断。”他敲了敲座椅扶手,“既然已经成了定局,现在就该尽力将事情做漂亮了,而不是在这里叹气啊!”
“曲珍和高永能哪一个都不会甘心跟着徐禧一条路走到黑……”
进驻盐州的官军,大部分是京营——几名来自开封的将领一直都想立功,但始终没有机会,所以这一次闹腾得最凶便是他们——但还有一小部分是西军,以补充缺口。徐禧点人时,刻意排除了种家的势力,大概是不想让种家一系的将领立功。但曲端和高永能两人又不是傻子,徐禧认为这是对他们的奖赏,可在曲端高永能那边,恐怕都想哭的心都有了。
种建中问种朴:“五叔的计划当真能成吗?”
种朴的眼瞳中只有坚毅:“事情能不能办成,是做出来的,不是计算出来的。与其在这里想东想西,还不如想想怎么才能将事情做好。”
种建中出去了。
种朴又回到摆放地图的桌边。桌上的这份地图,有西夏、有横山、有辽人的西京道,连河东一部分都包括在内。
辽人的动向事关天下大局,摆开的架势似乎是准备从河北开刀,但实际上,往西边来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