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相许-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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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两只沾满草籽的手捂住了脸,泪水就从指缝间渗了出来,她忍着声,忍得很辛苦,肩膀一抽一抽的,像颤抖的蝶翅。
无妄终于是抬腿往东厢房去了。
他敲门。
没有人应。
他于是便说了一句:“公子,您去看看阿苦吧。”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她哭了。”
说完,他没有再等候里面人的回答,便走掉了。
阿苦哭了很久,哭到腹中饥饿,听见咕咚咕咚的叫,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滑稽。
她这是在折腾谁呢?那人横竖是不在乎的。
从头到尾,腆着脸的只有她一个不是么?他向来云淡风轻得可以。
她抹了把眼泪,去洗了把脸,对着铜镜照了照,下巴颏儿上似乎还有泪迹,擦不去,使力去擦,嫩白的肌肤便红了一片。
她过去就没哭过。一下子哭到气都喘不过来,她看着镜中那个泪眼盈盈的自己,觉得很陌生。外间一点点地黑下来了,房中没有掌灯,她缩在角落里,对着虚空发呆。
行李都已收拾好,她很认真地想,接下来该去哪里?九坊那边确实已撕破了脸,她回扶香阁的话,娘亲会难做人。只是不知道小葫芦去了哪里,她躲闪得那么巧便,好像这世上当真没有她莫小姐这号人了一样。
怎么自己就学不来小葫芦的风度呢?
怎么自己就总要牵肠挂肚呢?
他明明不会来看自己的,他已经打算好了要将她送给舍卢人的皇帝,他的马车驶去了另一个方向。
为什么他要拉她同来,却不带她同归呢?
好像有一只巨大的磨盘在她的心上极缓慢地转动。夜色沉沉,粗糙的磨石将她的心慢慢碾成了粉末,就此谁也不再认识她了。
一片冷冷的月辉洒进窗牖,她怔怔抬头,这才发现已经是深夜,明月悬空,朗朗照遍千山。她终于站起身来,坐了太久的腿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她扶稳了桌角,尖锐的木刺扎得她略微清醒了些。她拿过包袱挎在肩上,径自走出门去。
她没有去看东厢房一眼。
***
无妄是翌日清晨才发现阿苦不见了。
他知道她生闷气,所以晚上将膳盘搁在了她的房门口;第二天去取时,膳盘还在原来的地方,未曾一动,饭菜都已凉透。
而那扇门却大开着。
他走进去,房中乱糟糟的,正是她的风格。除了她昨日清出来的那只包袱,什么都没少。
他急得跺脚,这什么烂性儿,一点事儿都经不住,就知道跑!
他奔到东厢房外,咚咚咚咚咚咚,一连六下重敲。
“公子!”他急喊,“阿苦不见了!”
却还是没有声音。
他狠狠地一抓头发,旁边有仆人道:“公子昨日回来以后就没出过门。”
“我知道!”无妄回头吼他,“我看着他回来的!”
那仆人缩了缩脑袋。
无妄努力平复心情,后退了两步,对那仆人道:“踢门。”
仆人吓住:“什、什么?”
“踢门!”
仆人的脚力不够硬,踢了三下才在雕花檀木大门上踢出一个口。无妄又上前加了一脚,踢出一个正可容人的洞,他立即钻了进去。
还没看到什么,他却忽然捂紧了嘴。
血腥味弥满了整间厢房。
可是一切都没有异样。
无妄往里走,走到公子时常待的观星阁外,便无法再下脚了。
观星阁中,绘有二十八星宿的地面上摆了三炬人臂粗的蜡烛,一缕缕青黑的烟笔直地往上飘,飘入那同样绘有二十八星宿的藻井。公子就盘坐在这三根蜡烛的正中间,双手和顺地放在膝头,头微微低落,双眼紧闭,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白衣飒飒被风吹起又落下。
明明有风,那烛烟怎么能是笔直的?
除非它不是烟。
无妄连唤一声公子的胆子都没有了。
他就这样看着公子似睡似死,脚下如沾了胶,挪不开,走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之间,公子身子往侧旁一倒。
有一缕烛烟突然断了。
无妄骇得脸色煞白,再也顾不得许多,当即抢上前去抱住他,大声喊:“公子!公子,醒醒!”
他想将公子搬到床上去,再认真看看那血腥味是怎么来的。可他刚要动弹,衣袖却被人拉住了:“去……”
公子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声音似是从喉咙里刮出来的气流。无妄胆战心惊地问:“去哪里,公子?”
未殊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幽黑的眼睛里连倒影也无,全是冥冥一片。
“去仓庚园……”未殊缓缓地道,“我要起卦……”
“起卦?”无妄失声叫了出来,“您都这样了还怎么起卦?”
未殊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他的怀抱,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白袍飘动,如一个恍惚的鬼影。无妄连忙上前扶住了他,但听他喃喃道:“我今日一定要算清楚……快十年了,我今日一定要算清楚!”
他不管不顾地往外走,无妄扶得很艰难。到了仓庚园,他的步伐便加快,无妄都跟不上了。再一转眼,人便丢了。
无妄对着一园子的奇门遁甲气得挠墙。
未殊一个人徐徐走到了那一汪小池边,闲庭信步一般。晨光正好,将野蒿花烂漫的影子扑朔照入水中,澄澈荡漾。野蒿又叫一年蓬,春夏之际,开出许多细细碎碎黄蕊白瓣的小花,看起来柔弱不胜,其实迎风向阳地长得极疯。他一直觉得这种花很像她,在哪里都能长,在哪里都能开得漂亮,而且风一吹就飞走了,没心没肺。
他将蓍草排布了出来。
☆、第41章 将离
司天台是西平京的最北了,师父曾经说,天极星就在司天台考星塔的塔尖儿上。
阿苦站在玉水边抬头望,不知道师父是不是还在考星塔上?
师父的心里,除了那片日月星辰,可还能装得下别的东西?
已是子夜过半,月影幽凉,河边的风极冷,拂得她微微寒战。她还穿着白日里面圣的衣衫,是特意穿来气师父的。现在她抱紧了臂膀在河边走,这条河一头直通向宫里,所以她只要沿着反方向走,就可以远离那个可怕的囚笼了。
她总不能这样乖乖让人把自己卖掉。
她这算莫名其妙没事找事吗?她也会问自己。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如果不是皇后突然出现,琳琅殿中会发生什么,不可逆料。她那样小心翼翼地躲避着皇帝的时候,师父在做什么呢?
在领赏?这份赏赐,是不是也与她有关?
月色这样美,夜风这样冷。
就如九年前的那个沉默的夜晚,少年轻轻地对她说:“我叫未殊。”清澈的水光闪动在他的眼底,却惊不起一丝涟漪。
她钱阿苦就是天底下第一号大傻瓜,竟然会把这样一个人记了九年!
她还不如嫁给李大饼子,拿了家产守寡!
愁苦过去后,心中竟然生出了愤恨。她好恨,她恨自己竟然被一个男人玩得团团转,她还是那个扶香阁的钱阿苦吗?开什么玩笑,男男女女什么事情她没见过,她怎么就栽在了一个木头的手上?!
她低着头,咬牙切齿地往地上狠狠一踢——
“哇啊啊啊啊啊——!”
“扑通!”
水花四溅。
钱阿苦光荣落水。
***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想到了死。
然而立刻她便唾弃自己:值得么?赶明儿人家将她尸首一捞,看她这失魂落魄提着包袱的怂样,指不定怎么猜她。到头来,她的一世英名还不得毁了?
于是她拼命扑腾。
包袱甩脱了,外衫也甩脱了。她哪里会水,只循着本能在水里乱蹦,身子便如盐袋子一样不断往下沉。她呛进一口水来,呼吸堵塞,她顿时慌了,眼前一片迷漫的银光——
那是月光,温柔的月光。
佛说一念三千,在这一刻,她的眼前是真的浮现出了很多张脸。
比如皇帝,比如弋娘,比如小葫芦。她以为自己会格外留恋师父的,可是没有,师父的脸也就那样一掠而过了,她想抓也抓不住。她的心头涌上不可抑止的苦涩,她从来都抓他不住。
那样虚渺的容颜,像遥远山头的一抹夕光,倏忽变灭,落入永夜。
最后,眼前定格的,却是一张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的男人的脸。
父亲的脸。
父亲的脸其实很好看,剑眉星目,冷定如炬。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冠中,穿着汉人的深衣,腰间佩着君子的琼玉。
父亲啊……父亲就像从古传奇里走出来的凛凛儒生,浑身上下都写着仁义二字似的。
可是父亲的目光却很冷漠,他说:“这不是我的女儿。”
“啊——!”
阿苦突然大叫一声,竟从噩梦里一个打挺坐了起来。
然后,她才感觉到湿透的里衣紧贴在自己身上,外面却还铺了一床被褥——
被褥?
她又一惊,原来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床上,额头冒汗,浑身发冷,可是这真的是一张床,她没有被淹死。
“你醒了。”
一个声音淡淡地提醒。
她转过头,天亮了,她看见一个男人坐在门边的暗影里,那一双冷漠的眼眸遥遥地注视着她。
她转了转舌头,几乎已不知道如何说话了一般,开口,声音哑得渗人:“你……”
“醒了便走吧。”男人却很冷淡,伸手指了指门外。
她想了想,道:“要谢谢你……”
“快走。”男人截断了她的感谢,也掐灭了她的耐心。她突然爆发一般抬高了声音:“我还在发热!”
“回去找你娘。”男人不耐烦地道。
她咬着唇,咬着,咬出了血腥气。“你,”她从牙缝里迸出字来,“你做什么要救我?”
男人道:“你再跳一次河,我保证不救,可不可以?”
她抬高下巴,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和声音都变得深冷:“你当初既然要丢了我,这会子为何要救我?”
沉默。
黎明的光芒洒进来,映照出门后男人的一点点轮廓。他还如她记忆中一样,面容冷硬,没有一点情感能够渗透进去。她抱紧了被褥,湿透的身体还在打战,眼神却很倔强,像是一定要刺伤谁一样:“你可以直接让我死掉的。”
沉默。
“你不肯认我,嫌我是娼妓的孩子,对不对?”她冷笑,“你是大官儿,住着大宅子,你有几房妻妾了?真丢人,我真给你丢人!”
男人终于抬眼看她,那目光深如漩涡。她下床找鞋,踢了好几下才套上,裹着被子就站起来,踏踏踏走到了男人面前。
她这才看见他衣裳未干,椅子下也积了好一摊的水。她看了他好半晌,好像要从他脸上挖掘出身为她父亲的记号,最后却只是说:“你长白头发了。”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转过脸去。
她不知道寻常人家的女孩子是怎样面对自己的父亲的,她只记得小葫芦和莫先生总是互相骂骂咧咧,但小葫芦有很多脾性显然也是学自她那个阴沉沉的老爹。阿苦的世界里基本没有男性长辈,师父是第一个。而她对师父也从来没有——尊敬——过。
怎么又想到师父了呢,她想骂自己。
男人的声音很低,带着十数年如一日的沧桑,听在她耳里,有些难受:“你并不是娼妓的孩子,我也不是妻妾成群的大官。”
他仿佛想解释,却被阿苦呵地一声冷笑全数堵在了喉咙。
阿苦便挂着那冷笑,撑着腰四周看,此处虽只一间小暖阁,陈设却精巧有致,再走几步,外间庭院广袤,竹影空疏摩挲,和她记忆里的那个幽暗的所在一模一样。若不是大官儿,他能置了这样大一块地,光种竹子?
可是她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前半句话。
“你已经长大了。”他静静地说,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话音却沉沉如喟叹,“往后做事要过脑子,别伤了自己。”
她笑道:“多谢了您呐,我便淹死了也不干您的事儿。”
男人的眉心一蹙。她很得意地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她终于刺中他了,她终于能趾高气扬地撕碎他那张冷漠的脸皮。可得意过后却是空虚,无止尽的空虚,像尖利的爪子将她的心狠狠一抓,血肉淋漓。
他不要她的。
他说了,她不是他的女儿,母亲曾经那样低声下气地求他、梨花带雨地对他哭,可是他看也没多看一眼,掉头便走了。
他走入那一片幽深的噬人的宅院,而现在,她竟然站在了这宅院之中,对着这个不要她的男人。
她低下头,静了片刻,终于还是叫出了声。
“爹爹。”
男人的身形猛地一颤。
她却不管他,只是低声说:“你先别说话——我便叫你几声,好不好?旁的姑娘都有爹爹,我没有,我从没试过叫爹爹的感觉——你让我试试,好不好?”
男人的目光里终于裂开了罅隙,极痛苦的罅隙,在背阴之处,他全身都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鬓边的几缕白发像一道滑稽的疤。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黎明澄碧的光影里,盈盈地立着他的女儿,他……和她的女儿。
与她的母亲,有一样的容貌和一样的固执,还有一样的眼睛,浅褐色,清透见底,明亮夺人。
她开口,又轻轻唤了几声:“爹爹……”
***
未殊终于从仓庚园走出时,已是正午时分,太阳如铜钲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好像谁若去敲击一下,便能听见震天动地的喧响。
无妄连忙跟上他的脚步,唤了声:“公子?”
未殊停了步,面容如雪,一双黑眸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