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相许-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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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先天卦位?
那是什么东西?
她愣愣地止住了步子,抬起头看着他。
他终于将目光从天外收回,白玉阶下,女孩一脸懵懂地与他对视。今夜月色薄蚀,反而是星群发亮,斑斑点点地落进女孩的眼睛里,宛若银河流动。
“你,”他顿了顿,“知道什么是卦位吗?”
自己竟然被鄙视了!
阿苦突然不知哪里来的蛮横,脖子一梗,“我当然知道!”
他不做声了。
“天茫茫,地茫茫,太上老君帮我忙……”她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地往前迈出一步,踩了踩,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心中一喜,踩实了,又迈出下一步,“天灵灵,地灵灵,太白金星快显灵……”
“——小心!”一声清冽响起,下一瞬间她已被人带得凌空飞起!她吓得嗷嗷乱叫,双手乱舞:“啊啊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太白金星放过我……”
他的手揽着她的腰肢,手底的触感是意外的温软。听见她的叫声,他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风声呼啸过耳,却只是刹那之间的事情。当他带着她踏过四十九个卦位稳稳地落在了璇玑台上,她还紧紧地闭着眼,恐慌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似乎斟酌了很久,才终于说出了精挑细选的三个字:“没事了。”
咦,是他的声音?
阿苦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宽大的白袍子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的背后就是辽远的星空。视域里一亮一暗,她怔怔地转过头去,看着白玉阶上突然冒起的火焰。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些火焰是哪来的?
他却静静地道:“不懂就不要装懂。”
意识慢慢地回到脑海,难道,难道是自己方才走错了,动了机关?脸上顿时恼成了绯红,方才……方才若不是他……
方才被她自己刻意关闭掉的感官也渐渐地回到了四肢百骸。他早已把手抽回去了,可是她这时却感觉到了他留在自己腰间的热度。
她的表情瞬息万变,最后,却归于一种奇特的安然。
“我叫阿苦。”她说。
☆、第7章 暗月
“阿苦?”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语调微微上扬。
“嗯。”她用力地点头。这是她第一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她郑重得手心里都渗出了汗,舍不得蹭在薄锦的衣料上,五指握成了小拳头,“我娘姓钱,她不会写钱字,所以花名叫弋娘。我娘可漂亮了,是扶香阁的头牌……”说到这里,她真想抽自己一耳括子,“那个,我娘说,贱名好养,给我取名阿苦,我的人生就一定是甜的!”
她满怀自信地介绍了这么一大堆,他却好像并没有听进去很多,只是道:“所以你姓什么?”
她一愣,“我姓钱啊。”
“哦……”他慢慢道,“原来你随你母亲姓。”
“是啊。”她满不在乎地道,“我没有爹嘛。”
他没有说话。
她急了,“你犯不着可怜我,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你不知道,妓院里那些男人——”
“我没有可怜你。”他平平淡淡地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有父亲是怎样,如何能够可怜你?”
阿苦呆住。“仙人……仙人本来就没有父亲的吧?”她自作多情地幻想起来,望向他的眼神里多了许多美妙的泡泡,“也对,仙人难道不是那个与天地同寿,那个与日月齐光,那个吸纳山川精华……”她拼命地回想着莫先生的话本子。
“我父母死了。”他再次平平淡淡地截断了她的话,“你说的那种,应该是妖精。”
阿苦梗着脖子看他半晌,“你父母……”
“我父母死了。”他重复,表情没有分毫的波澜。
阿苦原本还想安慰一二,可是见着他这样的表情,又不知从何说起了。她突然往后退了两步,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他侧着身子,却是沉默。她知道自己能活到现在全靠出奇制胜,不敢抬头看他,只火急火燎地磕了三个响头,拍拍衣襟便又一跃而起,笑得花一样灿烂:“这便算拜师啦!”
他打量她半晌,沉吟:“这便算拜师?”
她拼命地点头:“是啊是啊!你知道桂花坊的莫先生吗?他说的故事里,英雄好汉都是这样拜师的!啊——”她点了点脑袋,“师父是不是还要先出题考考我?”
“出题?”
他忽然笑了。
一个冷清到极致的人,忽然绽开一个幽静的笑容,在星空之下,衣袖飘举,真如神仙一样。
阿苦看得几乎要流下哈喇子来,又被他冷淡的声音给截住了——
“你还是先把卦位记住吧。”
***
未殊虽然没有说要怎样教她,但阿苦已经自作聪明地给自己规定了三日一课九日一验。起初她总是翻墙进司天台,屡屡把官署里吓得鸡飞狗跳,听了无妄不知多少回的哭诉之后,未殊终于决定把授课的地点长期定在署外的璇玑台,时间长期定在晚上,入定时分。
“师父,我不明白。”阿苦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黑暗中的水洼,跟着他往外面走去,“你跟他们说说,往后放我进来不就得了?我是你的徒弟,怎么就不能从大门走?”
“大门?”未殊顿住步子,稍稍侧首,仿佛有些轻微的疑惑,“大门从来不开。”
“什么?”阿苦惊得一跳。司天台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竟然从来不开?
未殊看她一眼,又转过身去,提着风灯继续前行,步履徐徐,雪白的衣袂间鼓荡起夜风。“只有帝辇能入司天台正门。”
他过去从没有耐心与人解释这些事情。
阿苦拧了拧眉。帝辇——就是皇帝的车辇?皇帝能把车驾进门里去?真够厉害的……
她这边还在胡思乱想,那边未殊已经站在了璇玑台上。她连忙收拾心神对付脚底下的卦位,不知道擦出了多少火星子才险险地走上了台。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讪讪地笑:“我们今天学什么?”
未殊道:“看月亮。”
“咯噔”一声,是阿苦的上下牙关磕着了。未殊又看了她一眼,她满脸笑容:“您说,您说,我听着。”
未殊抬头,望向那一轮侵蚀大半的暗月。在那暗影之后,挣扎地透出了一点苍白的微光,似一个脆弱的纸环。
今日本不是望日,却有月蚀。夏月蚀,有兵起,天下旱,民无粮。
“师父?”阿苦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师父?”
未殊目光微动,道:“今日是几日?”
阿苦掰着指头数了数,“是八月十四。”
未殊点了点头,自袖中拿出一卷纸帛抛入她怀中,淡淡道:“记下吧。”
阿苦手忙脚乱地接住了,慌道:“记什么?”
未殊的目光慢慢自那黯淡的蚀月挪移到了女孩的脸上,“你没有带笔?”
阿苦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带了带了!”立刻把自己的书袋往下一倒,叮铃哐啷一阵乱响,她拨弄半天,抬起头,哭丧着脸道:“我忘记带了……”
这样的撒谎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更何况面前这个师父看起来那么好骗。果然,未殊并没有责怪她,只是目光在她带来的东西上滑了一圈,“这些都是什么?”
“啊,”阿苦笑了,拿起那些千奇百怪的物事献殷勤道,“师父您看,这是九子铃,这是抽签筒,这是阴阳骰子……”
她说着说着,那边却没了声息。她没来由地心慌,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他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这些用不上。”他等她说完,安静地批了五个字。
“用不上?”阿苦叫冤,“可是莫先生的话本里明明说……”
“我教与你的东西,自然与市井中的不同。”
未殊的目光没有变,语气也没有变,夜风拂过的时候,他白衣上的皱褶也没有变。可是阿苦却觉得这句话里似乎终于有了几分——情绪。
她愣愣地看着他,他负袖立在黑暗的天穹之下,瘦削的身形仿佛即刻便要凌风飞去。那样地孤独,却又那样地——骄傲。
啊,是了,他这句话看似平静无澜,实际上却就是在说:“你师父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天官,你那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我都瞧不上。”
将未殊的话在肺肠里这样滚过了一遍,阿苦终于觉得舒坦多了,眉眼都笑成了两弯纤细的月牙儿:“我知道,师父您是最厉害的嘛!”
未殊没有说话,只是递给她一支笔。
她怔了怔,连忙抛下怀里的东西,装模作样地捧起那一卷素纸,他提醒道:“拿反了。”
她讷讷地将它转了一圈。
他静了静,走上前来,抽出那纸张翻了个面,又放回她手中,“用这一面写。”
老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纸,怎么知道用哪一面写!阿苦还在腹诽,但听他忽然有些犹豫似地道:“你是不是……不会写字?”
她钱阿苦什么都能装,就是装不了文化。
这一回,她决定坦白从宽。
眨了眨眼睛,她低着头,羞愧难当地道:“我……我只会写几个简单的字。”
未殊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又拿出了一方墨砚,放在高台的石桌上轻轻地研磨了一阵,方道:“八月十四日,这五个字会不会?”
“啊,”阿苦忙道,“这五个字会的!”
说着,她便将那方散发着淡淡馨香的纸在石桌上铺开,将笔尖在口中抿了抿,蘸了蘸墨汁,开始下笔。虽然写得歪歪扭扭,好歹算是能看清。未殊一边磨墨,一边往纸上瞥了一眼,未置可否,又道:“钱阿苦。”
“啊?”阿苦猛地抬头,手中的笔一顿,便在素白的纸上留下一块好大的墨点。未殊指了指道:“接着写,你的名字,‘钱阿苦’。”
“哦……”“钱”字她是苦练过的,因为弋娘不会写这个字,阿苦就专练了去气她。然而后面的俩字又邋遢了。
未殊继续口述:“人定后三刻,月出而蚀,从下始。月蚀不尽,光耀散为白色。……”
他停了口。
他发现她早已经不写了,就那样傻愣愣地看着她。
“嗯?”他顿了顿,一个语调上扬,便当是发问了。
“我……”阿苦仍停留在呆滞状态,“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第8章 折花
“你刚才有没有注意看月亮?”
阿苦急得要抓头发,“这哪里有月亮?”
未殊不说话了。
她又道:“这月亮明明被天狗吃了,别说月亮了,星星都没有,我怎么看……”
“月亮在那边。”未殊慢慢地说道,长袖中的手指向那一片黑暗之后,那一轮浅白色的光环,“它只是被挡住了光。”
阿苦痛苦地叫了一声,“光都挡住了,还有什么好看……”
“阿苦。”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这一唤,便让她整个人都呆在了当地。
“师、师、师父?”
“月有满亏,日有盈昃,五星二十八宿,都是行各有时。你不能只爱看它们光芒耀眼的时候,而不肯看它们残缺黑暗的时候。”未殊大概从来没有说过这样长的一句话,所以他说得很慢,“尤其,你不能因为你不喜欢这些残缺黑暗,就认为它们不存在。”
阿苦低着头,无意识地踢着脚,心中似乎已被劝服了,可面上却不肯表露出来。她别扭了老半天,才绞着衣带子道:“你说的都对,可有些字太难了,我不会写。”
“我教你。”未殊淡淡地道,走到她身边来。
他的气息突然那样靠近,惊得她险些握不住笔。她知道她只要一转头就会碰到他的胸膛,于是她全身都绷得死紧了,生怕自己当真控制不住地转过头去。
他对她的一番心猿意马却仿佛浑无所觉,只是接过她手中的笔,轻轻蘸了墨,敛袖运笔,低声道:“观察月相,记录它的变化,这是每一位天官必学的功夫——你在看什么?”
阿苦干笑两声,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了那清秀的字迹上。为了让她看懂,他特意写得很慢,每一横、每一竖、每一拗折,都力求尽善尽美,架构稳妥而略显清癯,宛如梅折春水,残月敷冰,空灵淡漠,无人可以靠近。
她都来不及赞叹,便听他又道:“每写一句,记得空上一行。”
“为什么?”
“写占辞。”
写占辞!阿苦一个激动便转过了头,咚一下撞上了他的胸膛,他后退半步,表情略有些古怪地看着她。
她揉了揉额头,不好意思地道:“我太激动了……可是,”她又兴奋起来,“仙人要教我从月亮上看卦对不对?”
未殊看了看那纸上的字,慢慢地道:“我想,你距离学习月占……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嗯,很长一段时间。
还是先学写字吧。
***
扶香阁上上下下,都觉得钱阿苦一定是见了鬼了,才变成这样。
她每天就把自己闷在小房间里,练字。
为此,弋娘不得不帮她跑了好几趟,买纸。
阿苦把仙人给她的那一卷素纸摊在面前,不断地临,不断地临。临到后来,她闭着眼睛都能写下那二十二个字:
“人定后三刻,月出而蚀,从下始……”
一声嗤笑,从窗台处传来。
阿苦睁开眼,便见到小葫芦一身浅粉襦裙,肌明骨秀,临风坐在窗台上,一双玉白的小腿便在裙角之下荡啊荡,间或露出小巧的金红丝履,漂亮极了。
阿苦转过头去,她一直不肯承认小葫芦的漂亮,“你来做什么?”
小葫芦撇了嘴,“我可是好不容易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