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香-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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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兰Lady
第一章
更新时间2009…9…21 20:07:46 字数:5175
大宋元佑四年六月,沈蕙罗离开永裕陵,跟随入内内侍省都知张茂则回到东京大内。那年她五岁,宫籍上的身份是先帝神宗美人陈氏的侍女。
陈美人于这月病逝。神宗赵顼驾崩时,她自请出宫,为大行皇帝守陵殿。离世之前,她孤寂地在永裕陵渡过了四年时光,生命中大部分的乐趣是由在她膝下承欢的蕙罗带来。
她一直是蕙罗记忆中的母亲,蕙罗是先认识了她才开始认识这个世界。蕙罗叫她“妈妈”,她亦对蕙罗视若己出。在陵园中,所有人都知道蕙罗是陈美人的养女,但这身份却不能在宫籍上得到确认,因为蕙罗是一名宫人的私生女,而后妃的养女必须身家清白。
蕙罗没有见过生母,只模糊地意识到她已过世,唯一遗留给她的东西便是这“沈”的姓氏。她还太小,尚不知为此感到悲哀,直至养母薨逝,她才首次意识到有一种摧毁现世安稳的事物叫死亡。
她此前一直生活在陵园,却不曾觉出这个特殊环境本身带有的死亡气息。在陈美人的呵护下她的日子过得近乎无忧无虑。静谧的永裕陵松柏蓊郁,青烟袅袅,她喜欢在空旷无人的陵园中奔跑,也喜欢在秋虫唧唧的月夜依偎在母亲怀中,感觉她温暖洁净的衣香,看着她们被月光扫落的单薄影子堆积在一处。
陵园中人都唤蕙罗的养母为“陈娘子”,蕙罗不知道妈妈的名位是“美人”,但她一直知道妈妈是美人。她常听人私下赞叹母亲的美丽,但在这一片赞美声之后响起的又往往是一阵叹息:“这么年轻,真可惜……”
陈美人进入陵园时才二十多岁。随着先帝撒手人寰,她的青春也与那些被剪断命脉的春兰秋菊一起,被送上了神宗的祭坛。但她似乎并未因此哀怨自怜,独守青灯下的她神情总是安宁平和的,在看着蕙罗的时候,她的笑意总会在眸中浅浅漾开,那和悦之色令人如沐春阳。
她绝少在人前显露悲戚之情,蕙罗第一次见她落泪,是在提起一个关于兄弟姐妹的话题时。
一日,蕙罗在陵园中见到两位容貌相似的侍女,侍女说她们是姐妹。年幼的蕙罗并不清楚“姐妹”的含义,于是两个姑娘耐心解释,逐一向蕙罗说明何谓兄弟姐妹。
都拥有同一个妈妈,那就是兄弟姐妹了。蕙罗最后这样想,且回去问母亲,自己有没有兄弟姐妹。
陈美人沉默片刻,然后把蕙罗抱至膝上,轻声道:“有的,蕙蕙有个哥哥,只是不在这里……”
“哥哥在哪里?他长什么样?”蕙罗问。
她没有等到母亲的答案。须臾,一颗有温度的水珠滴落在她额上,顿时令她惶惑不安起来,旋即放弃了再次的追问。
从那天起,陈美人有了些许变化,她并未经常哭泣,但比往常更沉默,在怀抱蕙罗之时偶尔会有长久的愣怔。
元佑三年的冬季,她病倒了。迁延至次年春天仍未见好,病势倒更为沉重。
东京宫中有内臣携太医前来视诊,太医除了开方配药,亦委婉地请陈美人身边宫人平日对娘子多加劝慰,避免其忧思郁结。
宫人们遵嘱对陈美人好言相慰,说一些友善和美,却又无关痛痒的好听的话,陈美人恍若未闻,但常会伸出一只枯瘦到指节毕现的手,牢牢抓紧身边人的手臂,带着一种罕见的执着神情,反复说一句话:“我想见十哥。”
在她重复千百遍后,终于有人应之以喜讯:“皇太后遣人传话了,三月神宗皇帝大忌时,十大王会随官家前来拜祭,到时也会过来见娘子。”
神宗皇后向氏无子,如今的皇帝是朱太妃之子赵煦,陈美人之子是神宗第十一子、今上异母弟赵佶,因神宗第十子赵伟出生不久即夭折,故宫中人口头上不把他计入皇子排行,而称赵佶为“十大王”。
皇太后向氏的承诺给了陈美人一点希望。仿若在燃烧殆尽的生命之灯里注入了一脉香油,她的眼中有了新的神采,病态亦稍减一二,甚至还强打精神,取出针线,为儿子亲手做了一件衣裳,以惊人的耐性在衣缘袖口绣上精美花纹。
皇帝赵煦朝诣永裕陵致祭,守陵嫔妃不可观礼。那天,陈美人早早起身,精心梳妆妥当,赴陵殿行礼之后便退至后园,静待赵佶礼毕入内相见。
等至正午,一位七八岁的男孩在数名宦者的带领下缓缓步入后园,身上穿着皇子的素白礼衣,最后站定在陈美人阁门边。
陈美人立即站起,疾步迎上前去,微笑唤道:“十哥……”
那孩子却不应,依然立定在门外一动不动,过于冷静的双眸凝视着陈美人,不显热度,未蕴亲情,只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审视。
他眉目清秀,生得比蕙罗在陵园中见过的所有侍者都好看。立在春天的阳光下,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倔强地抿着,但长睫毛投下的阴影却令他这不讨喜的神情多了两分可爱的孩子气。
蕙罗躲在陈美人身后悄悄观察着他,距离不远,她甚至可以闻到从他素白衣袖上飘来的龙脑香,而他只淡淡一瞥她,目中有拒人于千里的冷漠。
在看清他面容后,陈美人眼内的光焰也渐趋暗淡。她没再唤“十哥”,目光困惑地投向了他身边的宦者。
宦者朝她躬身,低声道:“十大王偶感风寒,皇太后担心舟车劳顿,有碍大王痊愈,故留他在宫中,改命十二大王来向陈娘子请安。”
原来那是神宗第十三子赵似,朱太妃所出,皇帝赵煦的同母弟。
宦者的话令陈美人有一瞬的失神,但她迅速寻回了往常宁和之色,朝赵似呈出对蕙罗那般的温和微笑,轻柔地牵起赵似右手,道:“十二哥,来,进来坐。”
赵似随其入内,适才微扬的下巴低了低,但手却悄无声息地从陈美人的手中滑了出来。
陈美人端坐阁中,赵似施礼如仪,陈美人双手挽起,温言寒暄,赠赵似许多礼物,其中包括她为自己亲生子赵佶缝制的那件新衣。
祭礼既毕,赵似随驾回宫,陵园之人想起此间之事不免为陈美人不平,然而诸多议论传至阁中却又偃旗息鼓,只有位侍女在她面前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娘子其实不必把给十大王的衣裳转赐给十二大王,大可请伴驾前来的宫人带回去给十大王。”
陈美人只是浅浅一笑,无言地在榻上坐下,少顷斜斜地向一侧倒去。毁瘠骨立的她此刻已是一堆失去支撑的积木,从此没能再站起来。
临终前,宫中最有权势的内臣,入内内侍省都知张茂则带了数名太医来看她,奉上良药若干,她均挥之使去,到后来连膳食都不肯进。
张茂则亲手持了一碗粥水送至她病榻前,和言道:“娘子何必如此。十大王是有福之人,娘子亦还年轻,但请安心将养,将来不愁无母子相见之日。”
陈美人微微摆首,略勾唇角,声音虚弱,但神态却异常冷凝:“若得早侍先帝,于愿足矣。”
张茂则沉默着,未再说劝解的话。陈美人唤蕙罗至身边,转顾张茂则,又道:“张翁,十哥有皇太后照料,是他的福分,我并无牵挂,倒是蕙罗这孩子令我放心不下,实不忍心看她终身埋没于陵园之中。烦请张翁把她带回大内,若能让她给十哥作个伴,我此生无憾,亦可瞑目了。”
听见张茂则应承后,她含笑闭上了眼睛。
翌日,美人陈氏薨的消息传入大内,宫中很快传来回音,都说从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太妃到当今圣上,莫不为陈美人思顾旧恩之情所动,面对宫人感叹不已。先是皇帝追赠陈氏为充仪,旋即加封,又赠贵仪,命入内都知张茂则为其治丧,风光大葬,祔葬永裕陵。
于是永裕陵便这样进一步接纳了美人陈氏。她的生命在这个荼蘼花开后的夏季,如人所愿地,随着她早已被掩埋于此的青春尽数没入尘土。
第二章
穿着齐衰麻衣的蕙罗被人抱入一辆宫车,在一个雾雨绵绵的黎明离开了永裕陵。
无力推开阻止她下车的内人,她转而扑向车中后窗,褰帘望着渐渐消失在茫茫烟水中的陵园痛哭。
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动了行于前方的张茂则,他过来探视,蕙罗睁着一双泪眼向他哀声乞求:“翁翁,我要回家。”
张茂则朝她温和地笑笑,引袖拭去她面上泪痕,道:“翁翁现在带你去的,就是你妈妈要你回的家。”
有妈妈的地方才是家。蕙罗一直这样认为,不过她没有开口反驳张茂则。
张茂则历经仁宗、英宗、神宗及今上四朝,是宫中地位最高的内臣,在先帝驾崩这样的重要时刻都是他在病榻前伺候,寥寥一语便迅速促成了此后赵煦继位太皇太后高氏垂帘的事实。陵园中的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甚至为他会亲自离京来为陈美人治丧而感到惊奇。这些蕙罗当时并不太清楚,只是觉得面前年逾古稀的老人眉发皆白,虽然并不像身边的内人那样频频好言抚慰她,但看她的目光却很柔和,可以让她觉察到他怀有的善意,很奇异地令她稍稍安心,激烈的痛哭也逐渐转化为了低声的啜泣。
见蕙罗稍显平静,张茂则示意宫人继续前行。在将至皇城宫门时他又命车队停下,让内人取出一套粉色衣裳,换下蕙罗为母所着的孝服。
听见这个命令,蕙罗立即又放声哭了起来。虽然年纪小,她却也知道这身齐衰麻衣寄托着对母亲的哀思,按陵园中侍女的说法,至少应该穿三年。
张茂则并未因她的哭泣而改变决定,命内人强为蕙罗换好衣裳,然后走过来,亲手解开蕙罗束发的牡麻头绳,牵过她左手,把头绳绑在她手臂上,拉下袖子遮掩好,才道:“别再哭了。入宫之后,你的眼泪要跟这根牡麻头绳一样,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于是满脸泪痕的蕙罗便穿着一身粉色新衣,在张茂则带领下步入了她此后消磨半生的宫城。
宫城重楼飞檐,朱门细柳斜风,在晦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萧瑟而陌生,蕙罗一步步朝前走,亦有一点好奇,但更多的是陷入未知境地的恐惧。不由想起这年春季,她曾通过陵园一处干涸的水渠悄悄缩身钻出去,看到了院墙外的后山景致。依稀可见莺飞草长,山花满涧,但却又树影幢幢,随着她的移动落在她身上的光斑像一只只幽浮于空中的手。
这次孤身冒险的结果是很快被陵园内侍抓回去,而很巧地,她随后在宫中看见了一幅类似的景象。
在宫城内走了片刻,转过某处拐角,景致忽有一变,眼前粉墙黛瓦,内有雕梁画栋,透过敞开的一内宫门望进去,里面榴花开遍,红艳艳地,大异于此前庄严肃穆的城阙气象,应是宫眷居处了。
而一个锦衣男孩手提弓箭从宫门内出来,疾步朝外冲去,七八名内侍亦步亦趋地对他围追堵截,又是阻拦又是哀求:“十二大王,使不得!使不得!官家和皇太后未下旨意,大王不能擅自出宫!”
那男孩冷面不语,神情倨傲,蕙罗辨出他是在永裕陵见过的十二哥赵似。
赵似毫不理睬众人,一径朝外走。有位内侍见难于以语言制止他,便弯腰展臂抱住他,不许他再前进。赵似大怒,扬手拔出一支箭,便狠狠地向那内侍肩头刺去。内侍惨叫一声,状甚痛苦,却又不敢松手,赵似愈怒,继续握箭猛刺。众人惊呼,都来劝阻格挡,而赵似动作更显激烈,对碰到他的所有人拳打脚踢,大打出手。
张茂则见状,扬声唤了声“十二大王”。
他并不算高声,但语调不像其余宦者那样带有摇尾乞怜般的卑微感,反而隐隐透出一种长辈呵斥晚辈时的威严。赵似一愣,抬首看他,终于安静了。
张茂则露出了一点微笑,走到赵似面前,微微欠身,恢复了一贯的温和语气:“大王要去哪里?”
赵似答道:“我想去玉津园射弓、田猎。”
张茂则道:“射弓田猎自有定时,未经官家宣召他人不得前往,何况亲王平时不得擅自出宫,这些大王应该都知道罢?”
赵似忿忿道:“天天待在这宫里,闷都闷死了,我只想出去透透气,可是从娘娘、姐姐、皇兄到这些奴才,每人都说我不能出去。”
张茂则未接他的话,和言另寻了话头:“前日臣教大王象棋,大王都学会了罢?何不与阁中内臣练习几番?”
赵似摇头:“他们都故意输给我。”
张茂则又道:“大王不妨去找其他几位大王切磋。”
赵似眸光忽地暗了:“他们都不跟我玩。”
张茂则一面不动声色地从赵似手中抽出弓箭,一面含笑对他道:“上次臣见大王与十大王玩双陆,言谈甚欢。”
“我刚才去找他,他也愿意和我下棋,可是……”赵似咬了咬下唇,“娘娘派人来把他唤去了,说是要看他默书。”
此时张茂则正在把弓箭转交给一旁的侍者,听见赵似这话,他的动作微有一滞,但旋即回身面对赵似,依旧浅笑着,道:“说到默书,臣想问问大王,象棋的谱式口诀,大王都记住了么?”
“记住了。”赵似点点头,立即开始背诵,“将军不离九宫内,士止相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