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香-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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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煦盯着她看了须臾,嘴角逸出一丝冰冷笑意,但终于未发一言,又闭上眼睛作睡眠状。
此后阁中很安静,只有香发散的千缕幽芳在空中飘游。一屋的侍女、内臣、尚宫、司宫令及随侍的医官都默默立于软榻珠帘外,密切观察着蕙罗的动作。
官家的头发快篦好了,只剩最后一绺。蕙罗暗暗舒了口气,起初紧张的情绪退去不少,动作也稍微加快了一些。
而就在此时,赵煦却连咳数声,气喘不已,最后猛地支身坐起,胸下一涌,一手掩口,作呕吐状,几脉清水已从他指间溢了出来。
蕙罗忙搁下篦子起身照拂,下意识地移至赵煦面前,像平日对待感染风寒后呕吐的同伴一样,一壁轻抚他背,一壁回首寻觅唾盂。赵煦却于这一刹那间抓住了她一只衣袖,埋首于其间,将口中呕出的秽物全吐在了她袖中。
蕙罗一愣,僵立于他榻前,不知如何是好。一股浑浊的热流顺着衣袖,似发烫的蛇一般蔓延上她手臂,很快地袖底有水滴渗出,又滴落在她裙袂之上,与此同时,扑面而来的是一阵同样浑浊而不令人愉快的气息,她异常灵敏的鼻子迅速分辨出了那些复杂的气味来源:草药、陈酒和混合了胃酸的未消化的粥水……
调香的内人或多或少都有洁癖,蕙罗亦不例外,平时不能容忍一点污垢。现下这样的情景她从未遇到,初时那一瞬她几欲作呕,但辨出赵煦呕吐物中的那缕药味后,她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凝眸看赵煦,见他呕得辛苦,睫毛上都萦着目中泛出的泪,一时蕙罗几乎忘却他是宫人口中冷酷的皇帝,只觉这年轻的病人甚是可怜,故而微微低身,让赵煦能更自如地牵住她袖子,又再轻拍他后背,以促他更畅快地呕吐。
阁中侍女内臣纷纷上前,因赵煦一直紧拽蕙罗衣袖,众人亦不敢拉开,只得手忙脚乱地取物备用,协助照料。
待呕尽这日所进膳食药物后,赵煦才松开蕙罗袖口,自己引袖拭去睫毛上的泪,在侍女伺候下漱了口,冷眼看看蕙罗,又恹恹地躺下了。
蕙罗这才面朝一位侍女捧来的唾盂,把一袖秽物倒于其中。而不待她收拾干净,听闻风声的太后太妃已相继赶到阁中。
朱太妃先疾步抢到赵煦病榻前嘘寒问暖,见他不应,便怒斥蕙罗:“你是怎样给官家梳头的,怎害得他这样!”
蕙罗一惊,跪倒在地,脑中一片空白,全然想不到该如何辩解。
倒是向太后从旁说:“官家这几日吐逆未已,早晨进食,到晚间必会吐出来,应与梳头无关。”
朱太妃恨恨道:“太后都说是早食晚吐,现在还未过午时呢,官家便吐了出来,怎能说与梳头无关?”
向太后缓步过去看了看唾盂中物,再顾帘外医官陆珣,问:“陆先生,你让官家以酒送药?”
陆珣有惊惶状,连连顿首道:“娘娘,臣数日前请官家服用木香金铃散,此药有奇效,但须以陈酒送服,药力才能尽显。官家先以熟水送服,见功效似不大,今日才改了陈酒……”
“那便是了,”向太后道,“官家一向不善饮酒,如今体虚,骤然以酒送药,不呕倒怪了。”
陆珣低首战栗不能语。朱太妃愈怒,指着他斥道:“你这庸医,胡乱开了个没用的方子,官家服了不见效,你又劝他饮酒,变着花样来折腾他,还道至尊的性命跟你的一样不值钱呢!他朝若有何闪失,我定要把你千刀万剐,五马分尸!”言罢又目左右:“来人呐,把他押往大理寺治个谋逆罪!”
陆珣连声喊冤,有内侍上前拉他,陆珣忙呼“太后饶命”,对太后不住叩首哀求。而向太后状甚犹豫,似未决定是否要按朱太妃的意思处罚他。
这时蕙罗忽然插话,对向太后伏拜道:“娘娘,可否容奴婢一言?”
向太后讶然视她,问:“你想说什么?”
蕙罗道:“陆先生的方子应该是对症的。适才我闻过药味,辨出此药主要是以木香、薰陆香、没药、大附子和小茴香制成。木香行气止痛,健脾消食,可治泄泻腹痛,而没药配薰陆香,主治活血散瘀、行气舒筋、燥湿解毒。这几味药再配大附子和小茴香,可治外肾肿痛,诸般疝气,本身还有止吐的作用。陆先生说此药须用陈酒引发药效也符合药理……官家不胜酒力,不能以酒送药,但有一味香药,煎出汁水,可代替陈酒送药,亦能增进木香金铃散功效,娘娘不妨请官家一试。”
此言一出,周尚服便扬声呵斥:“医官、尚食在侧,哪容你胡论医道!”
朱太妃亦怒道:“官家千金之躯,怎能随意试药?”
向太后却摆手,示意她们噤声,再问蕙罗:“你且说说看,是用哪味香药?”
“这药很普通,做菜调味都经常用到的。”蕙罗答道:“就是生姜。若煎生姜汁下药,木香金铃散的功效会完全发挥,与用陈酒送服无异,还可止吐。”
向太后颦眉似存疑,蕙罗再拜,继续恳切进言:“生姜味辛性温,温中止呕,温肺止咳,驱散寒邪,还可解药毒,对咳嗽、胃寒呕吐都有疗效。与木香金铃散中的香药并不相克,同时服用不会产生毒素,万望官家一试。”
朱太妃冷道:“若官家试了后有何不妥……”
她话未说完,但语调颇带威胁,蕙罗自然明白她意思。
一顾尚在跪地颤抖的陆珣,蕙罗一咬唇,低首应道:“若官家试后无效,请太妃下令,把奴婢押往大理寺,与陆医官一并问罪。”
这日的风波结束于向太后和朱太妃的沉默中。她们没有明说是否会采纳蕙罗建议,只挥手让她退下。回到尚服局的蕙罗与梅玉儿一样,被禁足于后院,等待具体的处罚命令。
蕙罗当初进言,是为帮助陆珣避免一场无妄之灾,所以硬着头皮说了那些逾越她职责范围的话,后来尚服局上上下下的女官皆忧心忡忡地数落她一番,她亦越想越心惊,自觉必会因此遭致大祸,黯然困顿于斗室之中,自是寝食难安。
而三日后,禁锢她的房门被打开,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位赵煦的近侍,他面带微笑宣布了皇帝口谕:“内人沈蕙罗速往福宁殿,主司巾栉之事。”
第五章
带领蕙罗入福宁殿的这位内侍相貌端正,举止文雅,态度也十分和善。他告诉蕙罗,经众太医讨论确定姜汁送药有益后,官家采纳了这个方案,这些天以姜汁送服木香金铃散,果然有效,连日呕吐也稍稍止住了。
后来为蕙罗引路,他常常回头与她说话,始终含笑,不时探问蕙罗自己步伐是否过快,见蕙罗打量沿途宫门匾额,他会主动向她说明匾额的意思,由何人题字之类。蕙罗觉出他的善意,不免心中感激,遂礼貌地请问他名字,他答道:“我姓杨,名‘日言’。”
蕙罗愕然。面前这位青年内臣言笑晏晏,如兄长一般,没想到居然就是宫中人经常说起的杨日言。
杨日言虽是内臣,但从小喜读经史,又爱翰墨丹青,十岁时书画作品偶然被神宗看见,神宗赞叹不已,命他相随左右,甚至还亲自指点他读书写字。如今他精于篆隶八分,直可追配古人。画作亦不凡,山林、泉石、人物都各尽其态,令人拍案叫绝。神宗驾崩后杨日言继续留在福宁殿,做了今上近侍,现在官至内侍高品,属中层宦官。
他闻名于宫中,是宫女们敬佩的风雅之人,而面对蕙罗这个尚无品阶的普通内人仍如此谦逊,还亲自来宣口谕,蕙罗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当下止步,朝他敛衽一福,恭谨地唤了一声:“杨先生。”
杨日言笑道:“日后常相见,一起共事,不必这么客气。”又问蕙罗年庚,蕙罗说了,杨日言又道:“我痴长姑娘一轮,若姑娘不弃,我们私下就以兄妹相称罢。”
蕙罗红着脸连说“岂敢”,杨日言也不勉强她,笑着伸手引路,带她继续走。
进入福宁殿寝阁后,蕙罗低垂着头如常向赵煦请安,在梳头之前,她又取出素罗方巾,依旧把脸蒙好,才开始下一步的工作。赵煦还是自始至终未对她说一句话,但梳头期间他几度睁开眼来看她。蕙罗明白他是想看清楚她的容貌,但亦不取下面巾,只是在他看她时朝他微笑,让弯弯的眼睛传递她的善意,然后又垂目继续为他篦发。梳好头后蕙罗收拾好奁具,低首朝皇帝再拜,仍埋着头后退出去,出了门才会取下蒙面的罗巾。
接下来的两天均是如此,赵煦一直没看清她的面容。第三天,待蕙罗为他梳完头,整理奁盒时,赵煦终于开口了。
“很脏罢?”他躺在榻上问,仰视上方,并没有在看她,以至蕙罗一度不确定他是在跟谁说话。
这两日皇帝盥洗梳头时都很平静,症状也缓和了一些,从旁服侍的内臣内人们不似往常那般紧张,这日梳头时间略长,众人也没再寸步不离皇帝病榻,有人暂时去做别的事,有人退至寝阁外候着,蕙罗转首四顾,不见有他人,这才觉得皇帝是在有话问她,于是回顾他,指着自己讶然问:“官家是问我么?”
赵煦没有肯定或否定,但头缓缓转了过来,盯着她,道:“伺候我这样的人,很脏罢?”
蕙罗忙摆手:“不,没有……不脏……”
赵煦一瞥她尚蒙在面上的罗巾,冷道:“如果不是嫌脏,你为何要捂住鼻子?”
“啊?”蕙罗下意识地顺着他目光触触罗巾,才渐渐反应过来,原来这方罗巾引起了他的误会。她想解释,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直憋得满面绯红,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奴婢是怕梳头时鼻息触到官家脸上,所以……”
“只是这样?”赵煦一勾唇角,并不尽信,“你们梳头时坐姿很端正,我根本不会感觉到你们的呼吸。以前梳头的内人并不蒙面。”
蕙罗迟疑许久,见赵煦仍在盯着她等待答案,才轻声说出了最主要的原因:“我长得不好看,怕官家见了生气,才把脸蒙上的。”
赵煦哑然失笑,然后直接下令:“把面巾解开。”
他既如此说,蕙罗亦不敢违命,只得伸手到脑后,解下面巾。知道皇帝这次是要仔细看她面容,已避无可避,便微微抬起了头,但忐忑之下还是闭上了眼睛。
赵煦短暂的审视令蕙罗如坐针毡,双手不自觉地紧捻裙带,额头上也渗出了汗。
似乎过了几千年,她才听见赵煦的声音又响起:“还好,没我想象的丑。”
蕙罗松了口气,睁开眼探看赵煦,却见他已躺了回去,还如先前那样仰卧着,双目已阖上了,面无表情。
蕙罗暗暗吐了吐舌头,收拾好奁盒,正准备出去,忽又闻赵煦说话了:“那天见你蒙着脸,我很不高兴,心想现在连你这样小小的丫头也会嫌弃我了……后来吐你那一袖子,是故意的……你们司饰内人都极爱洁净,那我就偏要恶心你……”
蕙罗不知事情原是这样,如今顺着赵煦之言回忆当时情景,不由一乐——这皇帝像老虎一样,大家都惧怕他,未曾想他竟也有如此孩子气的时候……一壁想着,一壁引袖掩口,遮住了满溢的笑容。
此后赵煦没再说话。有内臣和侍女进来,蕙罗告退,赵煦却又摒退众人,只留下蕙罗,道:“你再坐坐罢。我困了,你等我睡着了再出去。”
蕙罗只好遵命。赵煦闭目而眠,她枯坐着无所事事,便打开奁盒,立起里面的铜镜顾影自照。想起赵煦对她容貌的评语,不由更加着意观察自己的脸。细看之下情绪渐趋低落:她的皮肤不够白,眼睛不够大,鼻子只能说勉勉强强看得过去,嘴本来不算大,但双唇却略厚了些,香积说那叫“圆肥”,与国朝薄唇美人风尚相去甚远……最要命的是,她的脸不大,但肉却不少。学香道的内人为保持灵敏的嗅觉,是不食荤腥的,从小到大,司饰内人们都喜欢戏谑地捏她双颊,说想吃肉时咬她脸一口就好了……也有安慰她的,说她现在还小,等大几岁,脸就会瘦下去了,但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蕙罗想得郁闷,忽然伸手拍拍那肥肥的双颊,对镜中的自己咬牙切齿,最后看得越发恼火,干脆扬手把铜镜猛地覆下,“啪”的一声响起,她才陡然意识到房间中还躺着当今至尊,大惊之下回首去看,只见赵煦睁着眼安静地在看她。
蕙罗大窘,立即起身,面对赵煦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而赵煦亦无语,依旧作睡眠状,但在闭眼之前,他眸中隐约有笑意一现。
以往她都是上午来为赵煦梳头,不到午时就回尚服局做别的事。但这日之后,赵煦命人在福宁殿一侧的院落厢房中整理出一间供她居住,要她随时伺候。蕙罗搬了过来。说是随时伺候,倒也并非时刻都须守在赵煦面前。他有时会在内侍扶掖下去内东门小殿接见议事的重臣,即便留在寝阁中,也是睡眠的时候多,蕙罗有许多空闲的时间。
搬入福宁殿的第一天,她便见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
每年除夕,禁中会举行“大傩仪”,皇城亲事官、诸班殿直要戴上假面具,穿上锦绣彩衣或镀金铜甲,扮成神仙或将军,在禁中舞蹈,取驱除病魔鬼祟之意。这年因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