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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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笑,葡萄更恼:“也就是欺人家是个畜牲!”
冬喜更笑:“我踢它?我还宰它呢!”
“你宰你的,我眼不见为净。在这院子里,你甭想让它受症!把你厉害的、威风的!让畜牲也叫你一声社长不成!”
冬喜楞了一会,那丑丑的脸看着可逗乐,葡萄不知哪里起了心,猛的喜欢上这丑脸了。她说:“别动。”
冬喜说:“弄啥?”
葡萄走过去,说:“你打了我的猪。得叫我打你一下。”
冬喜看她已经是耍闹了,很识逗地把手展成个大巴掌,伸到她面前。
“脸!”
他把脸伸过去。”
葡萄正面瞅着他的脸。还没怎么样,他脸就乱了,眼睛早躲没了。她扬起手,在他腮帮上肉乎乎地拍一下,两眼守住他的脸,看他眼睛能躲多久。哎呀,躲不了了,他慢慢抬起眼睫毛、眼皮,抖得象个瘟鸡。
“打疼没?”她问他。
他要笑要哭的样子,等着挨她第二下。等着没完没了挨下去。她不打了,在他脖子上摸了摸,又在他下巴上摸了摸。他一下子偏过下巴,夹住她的手,猫一样左一右一下地讨她的娇宠、爱抚。
“那年差点把你娶给我兄弟结鬼亲了。”冬喜突然把葡萄一抱。
这就开了头。冬喜那天卖了猪回到葡萄家,进门就拉起她的手,把一沓钞票窝在她手心里。他是真厚道,不愿葡萄喂猪白吃苦,钱是他的恩谢。他也有另一层意思:做我的女人我亏待不了你。
有了冬喜,葡萄想,我缺啥?我啥都有。我有欢喜,我有快活,我有男人暗地里疼着我。男人在暗地里怎么这么好,给女人的都是甜头。不然他那甜头也不会给他自己媳妇,也就白白糟塌了。她有了冬喜后才明白,再累的一天都有盼头,只要晚上能和冬喜好上一回。闹上饥荒,人走路都费气,她天天盼着天黑,和冬喜往床上一倒,就不饥了。
她没想自己会喜欢上冬喜。在地里干活,她看他人五人六地走过来,通知大伙开这个会,开那个会,批评张三,表扬李四,她心里柔柔的,看着他也不丑了,连那大招风耳也顺眼了。谁说冬喜丑呢?男人就要这副当得家做得主的劲儿。男人十全十美的俊秀,那就残废了。
那天冬喜从蜀黍地边上过,她叫了他一声。他装着听不见,她就扬起嗓门说:“社长,你说今天把钢笔借我的!”冬喜两头看看,见大部分人都收工往家走了,就走到她跟前。她一下子把他拉进蜀黍棵里,嘴巴叼住他的嘴唇。他唔唔噜噜地说:“叫人看见!”
她装佯地朝他身后挥挥手说:“谢会计下工啦?”
他吓得马上推开她,扭转头往身后看,才发现是她在逗他,身后鬼也没一个。他一把抱起她来,闯开密不过风的蜀黍枝杆和叶子,把她放倒在地上。他动得又猛又急,她说:“你这么野我喊人啦!”
他咬着牙说:“你喊!快喊!”
“你官还当不当?”
“不当了!”
“你媳妇也不要了?”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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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五(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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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伙伴们全斥责他:“你就知道吃!”
这个学生奇怪坏了,今年他怎么忘了柿子了?柿子熟烂了他都没看见哩!
学生们把大铁锅抬到街上,都抬不动了。一个学生建议就在这儿把锅砸砸,一人背几块儿,就背过去。
多数人不同意。一人背几块碎锅片儿显不出打大胜仗的样子来。这可是从落后分子王葡萄手里缴获的战利品。他们说慢慢挪,也得把它挪到高炉里。
他们把大铁锅挪进小学校院子里,天黑了,高炉烈焰熊熊,他们都想到课本上学的顺口溜诗句。不一会他们听见一个疯狂的嗓音,叫喊:“把我的锅还来!”
王葡萄浑身臭哄哄地跑过来,散乱的头发让汗粘在脸上,脖子上,嘴上还有一道金黄色。“这货还顾上摘个柿子吃吃!”学生们议论道。
所有的学生们胳膊挽胳膊,挡在大铁锅前面。共产主义的神圣是什么意思,他们一直不太懂,这一会儿突然懂了。他们挺起胁巴骨一条一条清晰可数的胸,还挺起长期缺营养长出的水肚子,视死如归。
葡萄从左边往里走,他们全堵向左,葡萄向右迂回,他们在右边断她的路。一张张小脸都仰起来,用一个他们学会的叫作“轻蔑”的表情对着葡萄。他们开始唱了。“……准备好吗?时刻准备着!”
葡萄突然把两手拢在嘴上,做了个肉喇叭,大声叫道:“我操你奶奶!”
学生们把歌声扬上去,要压住她的粗话。
她的气足,音量厚实,一口气骂了上八辈。骂得俏皮时,旁边的成年人便哈哈大笑。
这时一个圆浑的男子声音说:“这不是葡萄吗?”
葡萄也不回头,下巴一横说:“是你祖奶奶,咋着?”
那个男人走到她面前,她看见他白牙一闪,白眼珠一亮,是史春喜。
“都安静!”春喜两手伸成巴掌,在空中按一按。学生们安静下来,成年人也不乐了。还有没乐够的,用手捂着嘴,春喜扭过头,也都乐够了。
春喜简直不敢信这个疯头疯脑,又脏又臭的女人是他一年前见的模范。他一想到十七岁那年去参军,偷了她的裤衩就想吐。他在朝鲜做电话兵,那条裤衩被他缝在了棉被里,后来交旧棉被换新棉被时,他完全忘了这回事,把包含一条破裤衩的棉被交回去了。他一想到那些回收的旧军用棉被不知会在哪时哪刻,哪个地区作为救灾物资给空投下去,不知哪个人会在拆洗棉被时看见那条带女人经血痕迹、补了三块补丁的裤衩,他心里就出现一阵挑皮捣蛋之后的快乐。一年前,他在模范会上见到葡萄,他还为她动心过。这时他从党校毕业回来,看见这个女疯子王葡萄,他万幸自己没在模范会上跟她有更多表示。她出言粗野,动作横蛮,十七岁的他怎么会给她迷昏了头。也幸亏她有那么粗野蛮横,把他戳伤挡在门外。
葡萄说:“史春喜,你去把那口大锅给我抬回来!”
史春喜已听了学生们七嘴八舌告的状。他知道生铁大锅炼不了钢,但又不愿在全社几百双眼睛下站在葡萄一边。他笑一笑叫葡萄先洗洗脸,喝口水,冷静冷静。
“就是让尿把我这活人憋死,我也不会跑一边尿去!“葡萄说,“他们转眼就敢把我的锅砸了,我二十四个猪娃喝西北风呀?!”
春喜避开直接冲突,转脸向操场上站着的人说:“大家的革命热情真高啊,听说在这儿干了几天几夜了!我在党校就听说咱这儿是全县先进哩!”他明白自己在扯谎;他在党校从来没听说史屯公社当了炼钢先进单位。
旁边的人风凉地说:“春喜,快把王葡萄那锅给人端回去。炼钢有啥吃紧呀?你端了人家煮猪食的锅,人家还当啥养猪模范呀?”
葡萄没在意这话的酸味,她在这方面耳不聪、心不灵。她以为这人是帮她的腔呢。她对那人说:“大哥你说是不是?我没锅了还喂啥猪呀?”
“模范还要往乡里、县里、市里选拔,春喜你可别耽误葡萄给选成全国模范。”
葡萄已经不去听他说什么了。大家怪声怪气的笑她也没顾得上听。她对春喜说:“你是回来当咱社干部?”
春喜还没接到正式任命,不过他知道自己至少会顶上蔡玻琥的位置。蔡琥珀提升县组织部长了。
“我回来当普通农民的。”
葡萄说:“那你喊啥‘都安静’?!你是普通农民,上一边当普通农民去。”
春喜一股恼火上来,恨不得能扇这女人一个大耳光。但他不是十六七岁的春喜了,懂了点政治,懂得树立威信保持形象。他呵呵一笑,说:“噢,普通农民就不能管大是大非了?”
葡萄说:“你是普通农民,我也是;我用不着听你的。闪开,别挡我道,我自己动手。”
春喜心想,这女人给脸不要脸,今天威风还就不能让她扫下去。他大喝一声:“王葡萄同志!别太猖狂!”
葡萄说:“我是你妈的同志!”
她一步窜过去,把春喜撞出去两步远。学生们没提防,封锁线让她突破了。她扑到大铁锅边上,纵身往里一跳。大家一看,葡萄已在大锅里坐着了。大锅的园底转起圈来,象个大砣螺,王葡萄成了砣螺心儿。
她喊:“你们炼钢呀!快来呀,把我一块炼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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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五(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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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一边看的人这时想,王葡萄兴许真是神经不正常。生坏子到成了这,就是脑筋出错了。不过他们同时又有一点说不出的感动;她是为那二十多个猪娃子当陀螺心儿,为它们把谁都得罪下了。一群人出来解围,说一个大锅全炼成钢能有多少?她不叫炼就不炼吧。
春喜大声说:“社员同志们,炼不炼是小事,态度是大事。王葡萄这态度,是阻碍大跃进!”
葡萄反正也不全听懂他的意思,踏踏实实在锅里坐着。更多的人上来,站在葡萄一边,说得亏葡萄养猪养得好,才还上麦种钱的。就让她留下那口锅吧。
春喜大声改口:“不是非砸她的锅,是要纠正她的思想问题。”
葡萄把眼一闭,爱纠正什么纠正去。
二十一岁的史春喜当上了史屯公社的支部书记。他常常卷着打补丁的旧军裤腿,穿着打补丁的旧军鞋,背着掉了漆的军用水壶在地边上转悠,远远看见一排撅起的屁股,他就大声招呼:“起红薯呀?”
“起啥呀?红薯都冻地里了!”一个中年男人说。
史春喜说:“咱把炼的钢上交了,县里记了咱一大功,政治上咱打了大胜仗!”
有时候他也会走进地里,刨一、两个红薯。霜冻好一阵了,刨起来老费气。
春喜好开会,常常在大食堂吃着饭就和大家开上会了。他一边啃馍,或者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和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们开会,让他们看看报上人家山西、安徽、河北的某个公社一亩地产了多少粮。一些生产队长说那是放屁;一亩地能收几万斤麦,你砍了我头当夜壶我也不信。春喜不乐意了,说那你们是信不过党的报纸喽?干部们想,也对呀,报纸是白纸黑字的,敢胡说?他们苦想不出原因,就说那是他们地好,这儿地赖,一亩地收二百斤就撑死了。
春喜说:“人家大跃进,咱这儿不是天孬,就是地赖,反正是不跃进。不会跟人家学学,一亩地多播些种?”
有时他开着开着会,看见葡萄进到食堂,从厨房提出泔水桶。她干活儿看着和别人不一样,手、脚、身段都不多一个动作,都搭配得灵巧轻便。她一路走过去,谁也看不见似的,两个嘴角使着劲,往上翘又往里窝,哼唱着什么歌。每次她走过去走过来,春喜突然发现自己走神了,没听见某个大队长的发言。
春喜不单好开会,还好给社员读报纸、杂志。他年轻,讨人喜欢,在食堂开饭的时候出场,人们都众星捧月。他常常发现年轻闺女、小媳妇的眼神温温地从他脸上摸过去,摸过来。只有一个人根本看不见他,就是王葡萄。她来打饭的时候总是引起一片笑骂:王葡萄不排队!模范也得当排队模范!有时她给人硬拖出去排队,和闺女媳妇们又打又追,从春喜身边蹭过去,她都看不见他似的。她的脊梁、腰、屁股就那么从他身前挤蹭过去,把凸的凹的柔的热的颠的颤的全留在他身上,能留好久都不冷下去。他的身体又是老饥的。他也不懂,这二十八岁的寡妇凭哪点值当他为她受饥熬渴,她是什么魔症,能让他在瞧不上她烦她厌她的同时,又把她爱死?
公社书记可以不吃大伙食团的饭,另开小灶,不过他和他哥哥冬喜一样,跟大伙在一块特别快活,吃什么都香。何况他在食堂总能碰上葡萄。有一回葡萄来晚了,食堂的杂面条全捞完了,就剩了面汤。她和食堂的人大吵大闹,非叫人家给她四个玉米面蒸馍。食堂说她倒挺会占便宜,一碗汤面最多顶两个馍。她说她就好占便宜,便宜吃着多香?亏比糠馍还难吃。
春喜听着直乐。她倒是挺诚实,把贪婪无耻统统挂嘴上。他叫她道:“行了,葡萄!”
她吵得正带劲儿,听不见他声音。他从桌子边站起来,走到打饭窗口,对里头说:“给我做个挂面荷包蛋。”
那是史书记头一回要求吃他的补贴,炊事员马上照办。史书记对他们说:“王葡萄不是逛庙会耽误吃饭了,是让社里那一群猪给忙活的。”
他把葡萄让到自己桌上,让她先吃他那份汤面条。他心里得意能在她面前显示一下他的特权,让她悔一悔,看看当初她拿铁锨挡在门外,戳得浑身是伤的人是谁。
“大食堂越吃越赖,”她说,眼看着他大茶缸里菜多面少的杂面条。
“马上该收麦了,收了麦就好了。”他说。
“明年能吃上这,就不错。”
“明年让你吃上韭菜扁食,鸡蛋油馍。让你吃得走不动道。”他笑着说。
葡萄突然盯着他,盯得他心里起毛,手心冒汗。“你瞅我干啥?”他装得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