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五年文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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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san。Susan惊甫未定,对林雨翔赧然一笑。林雨翔怔住,杜甫的《佳人》第一个被唤醒,脑子里幽幽念着“绝代有佳人,绝代有佳人”。第二个苏醒的是曹植的《美女赋》“美女妖且闲……”,这个念头只是闪过;马上又变成《西厢记》里张生初见崔莺莺的情景“只叫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然后变性,油然而生《红楼梦》里林黛玉第一次见贾宝玉的感受:“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的,何等眼熟!”畅游古文和明清小说一番后,林雨翔终于回神,还一个笑。沈溪儿偶见朋友,不愿意再划船了,要拉着去玩。林雨翔追上去严肃道:“喂,马德保说了,不准——”“马德保马德保,你跟他什么关系,听话成这样!走,Susan。”沈溪儿怒道。Susan有些反应,问:“他是不是那个你说的精通古文的林雨——”“就是这小子。”沈溪儿答。“哇,古文耶——”说着伸出手说,“你好,久仰了。”林雨翔惊喜地伸手,惹得罗天诚在一旁眼红。沈溪儿拍人的手上了瘾,打掉Susan的手说:“握什么,不怕脏?”林雨翔握一个空,尴尬地收回手搔头说:“哪里,只是稍微读过一点。”Susan把这实话当谦辞,追问:“听沈溪儿讲你能背得出《史记》?”林雨翔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恨沈溪儿吹牛也不动脑筋,凭林雨翔的记忆力,背《老子》都是大有困难的;何况在林家,《史记》乃是禁书,林雨翔连“世家”“列传” 都会搞淆, 哪有这个本事, 忙说: “以前小时候的事情了, 现在不行了, 老矣!”这憋出来的幽默惹得Susan格格地笑,手抚一下头发命令:“那可不行,你一定要背!”林雨翔被逼得直摆手:“真的不行!真的——”说着还偷窥几眼Susan。罗天诚被晾在一边,怪自己连《史记》都没看过,否则便可以威风地杀出来向Susan大献殷勤。林雨翔把话岔开,问:“你没有中文名?”沈溪儿代答道:“要你管,她在加拿大时我就这么称呼她。”林雨翔追问:“加拿大,怎么样?”沈溪儿又成代言人:“你没听说过?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只有大家拿!”林雨翔一听,爱国胸怀澎湃,又懒得跟沈溪儿斗,问Susan:“你这样不冷?”这话把Susan遗忘的 “冷” 全部都提醒上来了, 说: “当然冷——冷死我了——可这样能贴近江南小镇啊——江南美女都是这样的。”林雨翔见Susan的话头被转移掉了,暂时没有要背书的危险,紧张顿时消除,老饕似的呼吸空气。“你要背《史记》噢,不许赖!”Susan笑道。林雨翔一身冷汗。沈溪儿怕雨翔被折磨死,博爱道:“好了,Susan,别难为林大才子了。你怎么会在周庄呢?真怪。”“来玩啊。上海这地方太不好玩了,佘山像小笼馒头似的。嗯!看了都难过,还是周庄好玩一些。你来多久了?还拖了一个——大才子!哈哈,我没打扰你们吧,如果我是灯泡,那我就只好——消失!”林雨翔被她对佘山的评价折服,傻笑着。罗天诚大失所望,原来搞这么久Susan还没发现自己,恨自己方才深沉得太厉害,心斋做过了头,回到人世间就丢面子了。沈溪儿见Susan误会了,厌恶得离林雨翔一大段距离,说:“呀!你太坏了!我和这小子?”然后吐吐舌头,表示林雨翔不配。“我在船上还看见你和他牵着手呢。”Susan罗列证据。沈溪儿脸上绯红,拼命甩手,恨不得断臂表示清白:“哪里啊,是他非要拉住我的!”“什么!我——我没——”林雨翔焦急地解释。Susan打断说:“才子,好福气噢,不准亏待了我的朋友,否则——”那“否则”吓得林雨翔心惊肉跳,沈溪儿还在抵抗说“没有没有”。Susan也不追究,招呼着一起玩。走了一程才发现还有个男孩子,忙问:“你叫什么名字?”罗天诚受宠若惊,说:“我叫罗天诚,罗——罗密欧的罗,天——”直恨手头没有笔墨让他展示罗体字。Susan说:“我知道了,罗天诚,听说过。”罗天诚吃惊自己名扬四海,问:“你是哪个学校的?”“和你一个啊。”Susan略有惊异。罗天诚虽像佛门中人,但做不到东晋竺道生主张的“顿悟”,问Susan:“什么一个?”“一个学校啊。”“什么,一个学校!”罗天诚佛心大乱。林雨翔也骇然无语,惊诧这种破学校也能出大美女,而且自己竟从未见过,不由对学校大起敬佩,想这小镇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四人一起游周庄。周庄的一些古街也增大了吞吐量,可以容四人并排走,那时就出现了问题,究竟谁走Susan旁边。沈溪儿只能罩住一面,Susan另一面全无防守。林雨翔今天对Susan大起好感——如果说没有哪个男孩子见了美女会不动情,这话不免绝对,至少有表面上若无其事如罗天诚者,内心却澎湃得像好望角的风浪。林雨翔表里一致,走在Susan身边,大加赞赏:“哇,你的头发是用什么洗发水洗的?”沈溪儿拦截并摧毁这句话:“你是谁,要你管三管四干什么?”“喂,我问的是Susan,你是谁,要你管三管四干什么?”骂人时最痛苦不过于别人用你的话来回骂你,分量也会猛增许多。沈溪儿充分领教了自己的厉害,恨自己还没这话的解药,只好认骂。林雨翔再问:“你跟Susan是什么关系?”“朋友关系——好朋友。”沈溪儿吃一堑,长了好几智,说话都像下棋,考虑到了以后几步。“那好,你可以干涉你的好朋友吗?”沈溪儿不料刚才自掘的坟墓竟这么深,叹气摇头。Susan则是秉着大清王朝的处事精神,放俄国和日本在自己的领土上打仗,她则坐山观虎斗。到了必要时,Susan略作指示,让俩人停战:“好了,你们太无聊了。我肚子饿了,想吃中饭了,你们吃吗?”沈溪儿愤然道:“我们俩吃,别叫他们。”“没关系的,一起吃嘛。”Susan倒很大度。沈溪儿劝Susan:“喂,你可想清楚了,这是引狼入室,懂吗?”Susan微微一笑:“什么狼,他们俩又不是色狼。”雨翔的潜意识在说“我正是”,脸上却一副严肃,说:“当然不是了,罗天诚,是吗?”这个问题的回答难度是极高的。罗天诚省悟过来,他回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只好放弃。沈溪儿讥讽:“咦,林雨翔,你不是说你不近女色的吗?怎么?”说出这个问题后得意非凡,想应该没有被他还击的可能。林雨翔忙说:“朋友,不可以吗?”——其实,这世上最可畏的男人是自称不近女色的,他们只是未遇理想中的女色罢了,一旦遇上,凭着中国汉字的博大精深,“不近女色”马上会变成“不禁女色”,所以,历史学科无须再追究汉字是不是仓颉所创,总之,汉字定是男人造的,而且是风流男人造的。快出周庄了,发现有家古色古香的面馆,里面棕红的桌椅散发着陈腐味,所以,扑鼻就是历史的气息。四个人饥不择食,闯了进去。店主四十多岁,比店里的馒头要白白胖胖多了, 乃是 “四书” 里君子必备的 “心宽体胖” 型。有了君子的体型不见得有君子的心。店主虽然博览过众多江南美女, 但见了Susan也不免饥饿得像在座四人。他对Susan搓手问: “小姑娘, 你要什么?”其余三人像是不存在于店里。
三重门 (3)(下)
“喂,你还要问我们呢!”沈溪儿不服道。店主忙换个语气:“你们也要来点什么?”沈溪儿气得要走,雨翔拉住她说算了,店主是不会对她起非礼之心的。四个人要了菜后坐赏街景。沈溪儿说店主不是好人,罗天诚严肃道:“做人,要么大俗,要么大雅,半俗不雅是最痛苦的了;Susan,你是大雅,店主是大俗,我就是半俗不雅。”Susan听得崇拜不已,笑着说:“我哪里是大雅,不过你说得很对!”林雨翔觉得这话好生耳熟,终于想起是他在车上说过的话,只是徐志摩换成Susan,马德保换成店主,而罗天诚本人因动了凡心,自愿由圣人降到半俗不雅。林雨翔从椅子上跳起来,说:“这话你说过!你在——”沈溪儿四两拨千斤,轻声就把这话掐断:“说过又怎么了,我们反正没听过。你这人也太自私了,听过的话就不许别人听了。”罗天诚说:“林雨翔,你太重名利了,以后会后悔的,我说过,当一个人要死的时候,什么——”林雨翔这次学乖了,和罗天诚一起说:“什么名,什么利,什么爱,什么恨,都是棺木上的一缕灰尘,为一缕——”罗天诚纠正道:“是——尘埃!”趁雨翔发愣,忙把下半句真理给说了:“为了一缕灰——尘埃而辛苦一辈子,值吗?”Susan听得拍手,以为是两个人合璧完成的杰作,大悦道:“你们太厉害了,一个能背《史记》,一个能懂哲学。来,林雨翔——同志,请你背《史记》。”雨翔诧异Susan还没忘记《史记》,想一个大美女的记忆力超群的确是一件憾事。推托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再说,我嗓子不舒服。”“那好办,你,还有你们两个等着,我去买可乐,你一定要背哟!”Susan说完奔出去买饮料。林雨翔忙问沈溪儿:“喂,她是几班的?”“无可奉告。”“问你哪!”“无可奉告。”两个无可奉告后,Susan跑回来说:“你们谁帮我拿一下。”沈溪儿有先知,按下两个都要站起来的男士,说:“我来,你们俩歇着。”林雨翔喝完饮料,逃避不过了,信口开河说:“《史记》没艺术性,背宋词吧,欧阳修的《蝶恋花》,我背了——”“不行,我要听柳永的《蝶恋花》。”Susan道。林雨翔惊骇地想,Susan这女孩子不容易,居然知道柳永。记得七八岁时背过柳永的词,全托林父愚昧,不知道柳永和妓女的轶事,才放手让他背诵。现在想来,柳永《蝶恋花》的印象已被岁月的年轮轧死,没全死,还残留一些,支吾道:“伫倚——那个危楼风细细,望春极愁——”“错啦,是望极春愁——”Susan纠正道,“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对吗?”林雨翔说不出话,另眼相看Susan。沈溪儿嘲笑:“小时候还背古文呢!嘻嘻,笑死人啦。Susan,好样的!”林雨翔据实交代:“柳永的词我不熟,欧阳修的还可以。”沈溪儿评点:“大话!”林雨翔委屈地想这是真的。Susan给林雨翔平反:“不错了,现在的男孩子都太肤浅了,难得像林雨翔那样有才华的了。”林雨翔听了心如灌蜜,恨不得点头承认,腼腆地笑。罗天诚被三个人的谈话拒之门外,壮志未酬,仿佛红军长征时被排除在“军事最高三人团”外的毛泽东,没人理会,更像少林寺里的一条鱼——当代少林寺的除外。Susan发现漏了罗天诚,补救说:“你也是,大哲人。”罗天诚被夸,激奋得嘴里至理名言不断,什么“人生是假,平谈是真”,引得Susan两眼放光。经过漫漫地等待,菜终于上来。四个人都有一碗面,有所不同的是Susan的面条根根士气饱满,也是一副“君子”的样子;相形之下,其余三人的面条都像历尽了灾难,面黄肌瘦。用政客的说法,Susan的面是拿到国际上去树立民族自信的;其他的面则是民族内部矛盾的体现。沈溪儿扔筷说:“不吃了!”Susan拼命抱歉,分她面条。再比下去也令人窝火,Susan面上的浇头牛肉多得可以敌过其他三人总和,质量就更不用说了。放在一起,那三盘浇头仿佛是朱丽叶出场时身边的婢女,只为映托主人的出众。Susan只好再分牛肉,林雨翔有幸分得一块,感动地想,这么体贴的女孩子哪里去找,不由多看几眼,装作不经意地问:“喂,Susan,你觉得你理想的男朋友是什么样子的?”问完心里自夸语气控制得很好,这问话的口吻好比宋玉的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介于低俗和暴露之间,适到好处。Susan说:“我要他是年级的第二名!”“为什么不是第一名?”“嗯,因为我是第一名,我不想他超过我,这样我就……嗨嗨,是不是很自私?”Susan调皮地笑。林雨翔今天吃的惊比周庄的桥还多,幡然大悟原来她就是年级里相传的第一名的冷美人,恨自己见识浅陋。美女就像好的风景,听人说只觉得不过尔尔,亲眼看了才欣然觉得果然漂亮,可见在爱情上眼睛不是最会骗人的,耳朵才是。林雨翔此刻的感受只有失望,因为他绝没有年级第二的实力。沈溪儿又缠住Susan说话,莫不是些数学题目;两个人谈完后还相互对视着笑。林雨翔想插话插不进,心中忿忿,想你既然都说完了,何须占用我林雨翔宝贵的青春——在人看来,占着茅坑不拉屎是可恶的,其实,最可恨的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