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角-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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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争一旦出现,就不仅是六十三比三了,学员内部也势必会因为这三个人的出现而产生新的角逐,竞争机制随即引入。大家不宣而战,每个人都懂得那个道理,那就是不管那三个人的来头真假,也不管他们有多么雄厚的背景靠山,必须首先保证自己在前六十名,才能绝对稳操胜券。
一区队新来的区队长叫张崮生,乍一看当兵是有些年头了,个头不高,眼睛不大,说话不多,精神不足,有点未老先衰的样子。张崮生刚刚住进来的时候,就显得格格不入,学员这个圈子他是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的。学员们不谋而合地很少搭理他,更谈不上支持工作了。
白天上课,张崮生也跟着去,大家各忙各的顾不上他。晚上回来日子就难受了。该熄灯的时候不熄灯,学员们躺在铺上交流学习体会,或者谈论一些针砭时弊的话题,很有针对性地声讨开后门的不正之风,义愤填膺地指责有些当官的挖别人墙角塞自己私货的不道德行径。
总之有说不完的牢骚。学员们都是从大门考进来的,又受到萧副司令的厚爱,对于自己的卓越有了充分的认识,说起话来振振有词,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
张崮生就一遍一遍地喊,熄灯啦,熄灯啦。
自然是没有人理睬他的。
控制灯绳的是二班的马程度。
谁要以为一脸憨厚的马程度是一根筋心眼不够使,那他就看走眼了。
马程度在原部队理所当然地就是个尖子,既然在千万大军中杀开一条血路跻身于非凡的七中队,显然也是有他的绝招的。马程度的重要绝活之一就是滚加滚减,他对于数字的敏感和悟性非常人能比。炮兵的坐标精确到公尺,五位数后面还有小数点,指挥员在一边马不停蹄地读出数据,马程度睁着一双(貌似)傻乎乎的眼睛盯着你,你读出十组八组都不要紧,加减乘除各种运算随你变换,你把情况出完了,他能脱口而出把最后的结果告诉你——这个本事,在炮兵的行当里,不能不说是个巨大的优势。
事情往往又有正反两个方面,凡有强项,就必有弱势。马程度既然是处理数字方面的天才,尽管他能把滚加滚减运算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也必然就会在数字以外的某个领域出现智商的死角,暴露出与他的天才匹配的愚蠢和迟钝。一涉及到弹测法、紧密法、夹差法、成果法这些设计原理,他就没办法了,一法也不法,十几堂课晕车坐下来,比别人拉下来一大截,这段时间心里正在着慌,又见刺斜里杀出三个所谓的“区队长”,更为严重的是大家都在传说这三个人是来觊觎学员提干指标的,他的恐慌感和敌意自然比别人又多了几分。
马程度是不会配合张崮生的。什么球区队长,你叫拉灯绳咱就拉了?我听你的有个好吗?马程度装聋作哑。
张崮生急了就喊,马程度,熄灯啦,你拉一下吧。
马程度皮笑肉不笑地说:区队长,我在练夹差法呢,你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我在班里成绩倒数,我不加油不行,我要老是搞倒数,恐怕有人要顶我的名额呢。
仅仅是一个熄灯问题,就很让张崮生下不了台。
张崮生说,大家怎么对我这样呢?不是我自己想来当这个卵子区队长,是大队安排我来的。你们老是不熄灯,我是要挨批评的。我有我的难处,给我一个面子行不行?
张崮生的话说得可怜巴巴的,可是没有人相信他。
谭文韬从心眼里同情张崮生,甚至还有点心痛。老兵了,就为了争取加那两个兜,把人格都扭曲了,把人的尊严都抛在脑后了,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谭文韬有时候躺在铺上就想,张崮生你是何苦呢,你也是吃了三四年军粮的人了,咱们老兵再怎么说也不能把腰弯下去。你来凑这份热闹,让人瞧不起,光是大家看你的那眼光就让人受不了。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了?提不了干你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学员们看你的那眼神,就像看贼似的。
谭文韬看不过去了,就说,马程度,什么夹差法?白天干什么去了?把灯拉了。
话说得强硬。
马程度这才乖乖地把灯拉灭了。
在学员的心目中,谭文韬是有地位的,这不仅是因为他曾经在全军区拿过两次第一,还因为他对大家都比较帮助,尤其马程度,是需要谭文韬经常给他上小课的,对于谭文韬,马程度是个小小的崇拜者,可以说言听计从。
张崮生对谭文韬自然应该感激,但是也见不到他脸上有什么流露。
二
进入六月,七中队开到了瓦岗寨地区驻训,科目是炮兵的基础功能训练——定点。
用祝敬亚教员的话说,军事地形学既是一个指挥员必备的基础,也可以把它同人生哲学结合起来。作为一个炮兵指挥员,既不是地质专家,也不是地理专家,但是他必须运用地理和地质原理将地表形态研究透彻。我们所处的宇宙里,一草一木一人一狗都有个位置问题,军事地形学说到底就是关于位置的学问。而位置不仅具有军事意义,它还是我们一切行为的依据。
然后就是关于位置的阐释。从高斯-克吕格投影的原理到高斯平面直角坐标网的构成,从地理坐标的经纬度到子午线和方位角原理。[奇+書网…QISuu。cOm]
祝敬亚往讲台上抱了一个大西瓜,把瓜皮一块一块地取下来,比比划划地说,设想将地球表面铺展成平面,分别以英国的格林威治天文台和赤道作为横坐标和纵坐标起始原点,覆盖以纵横网络,形成坐标系,以数字指示某点空间位置。譬如一棵树,只有将它放在坐标系的网络里,才能不分国界不分阶级地用数字确定它在宇宙中间的位置。
祝教员说,定点和做人是一个道理,人也有自己的坐标,但是人的坐标是可以变换空间位置的。纵坐标是人的品格,横坐标是人的才干。如果把一个人走向社会作为坐标原点,那么,他在平面直角坐标系里的最好的人生道路,应该是呈四十五度角向上发展。也就是说,他必须有健康的品格,和与这品格相适应的能力,人品的高度和能力的长度两条线交会的地方,就是你的人生坐标。光是品德高尚而能力平庸的人不行,纵坐标大于横坐标太多,仰角太大,脚下空空,能力就十分有限了,好心做不了好事。如果一个人才华出众而品质一般,横坐标值过多地大于纵坐标值,同样不行,人生射线离原始的水平线太近,那点能量仅仅能够满足自己的消耗,于社会益处不大。如果是品质恶劣,那就更不行,人生射线在原始的水平线以下,纵坐标取负值,他的才华可能会成为人类的灾难。希特勒就是这样的人。
祝敬亚不仅口头传授,而且,为了直观,还画了一个德才直角坐标系示意图:
在这个坐标系里,呈现如下态势:
品德值大于才能值,在一个适当的范围内(锐角大于四十五度),是个比较有能力的好人。(见图中所示B点)
品德值小于才能值,在一个适当的范围内(锐角小于四十五度),是个比较好的有能力的人。(见图中所示C点)
有德无才(锐角为九十度),是个平庸的好人。(见图中所示D点)
有才无德(锐角为零度),是个平庸的坏人。(见图中所示E点)
无论是品德射线还是才能射线,一旦超出了直角坐标系,那就统统是非正常人,前者是废人,后者是罪犯。
说来说去,一句话,德才相当,相辅相成,呈四十五度上升,乃为最佳人生弹道弧线。由纵坐标值和横坐标值构成的面积最大,亦即对社会的贡献最大。
下课之后,学员们就议论纷纷,祝教员的论述显然有独到之处,不仅精辟,而且形象。
当天晚上散步的时候,凌云河拽住了谭文韬,重点讨论了这位颇为独特的先生。凌云河问谭文韬:“你知道祝教员为什么叫拐五洞吗?”
谭文韬想了想说:“大约是在部队时候的代号。”
凌云河嘿嘿一笑说:“我原先也是这么想,现在我突然明白了。不是代号,是绰号。祝教员口口声声四十五度,你想想还有没有另外一种方式可以表述四十五度这个概念?”
谭文韬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大笑着说:“明白了明白了,四十五度就是七百五十密位,七百五十就是七五零,七五零就是拐五洞。这个绰号取得还真有文化,既贴切又含蓄,挺有琢磨头的。”
凌云河说:“就冲这个绰号就能看出来他为什么官当得不顺了,学问做得太认真了,认真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忽略了,自然是当不好官的。迂腐。”
谭文韬说:“他从来就没打算当官。他早就确定了自己的位置。他就是要当拐五洞嘛。”
凌云河说:“你错了,他的四十五度人格论是理论上的,出现在做人坐标系里是个虚线。他是个书呆子,才干都消耗在学问上了,在社会上,尤其是与人打交道的能力太差。为什么有本事又上不去?就是因为他把劲用偏了,他以为他尽职尽责满腹经纶就是拐五洞了?幼稚。其实谁也不可能把自己做人的道路先确定个角度,再沿着这条射线往前走。你是走在社会上,完全是跟着感觉走的,你是什么人就必然走什么路,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再说社会发展到今天,衡量人的能力已经不仅仅是看他的学问和才华了,而更重要地是看他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当官的所有的学问都是关于人际关系的学问。这门学问甚至比制造卫星的学问都重要,你不从人际关系的坐标网里把自己的站立点找出来,你就是有摘下月亮的本事也捂着不让你去摘,起不到实际作用的本事叫什么本事?”
谭文韬有点发愣,他没有想到凌云河会把问题思考到这样的深度。想了想说:“你这个人,张口闭口都离不开当官。”
凌云河说:“这有什么不好吗?当官是最能体现人的价值的。你没听人说过吗?人征服人是最大的征服,人享受人是最大的享受。而征服人和享受人都必须以当官为前提的。不当官你征服个屁享受个屁。”
谭文韬说:“谬论。”
凌云河说:“这话可别当着萧副司令说,这是他老人家的语录。”
又说:“我就看不惯你假模假式的。你要是没有官瘾,那你还黑起屁股不屈不挠地考这个教导大队做什么?”
谭文韬说:“当然,如果以进步幅度衡量,祝教员好像是慢了一些,但是人各有志,他走的不是当官的路。”
凌云河说:“对了。你没听有人说吗,什么叫垃圾?垃圾就是放错了地方的宝贝。这话是有道理的。你分析看看,在所有的人际关系当中,祝教员最适合于处理教学关系,所以他是我们的好教员。要是把他放在战场上,他就是个参谋,当参谋长都不合适。他会听你我的指挥你信不信?”
谭文韬哼了一声,讥讽地说:“恐怕只有你敢指挥他。你谁不敢指挥啊?”
凌云河说:“这绝不是狂妄。战争的学问从很大的程度上讲,也是人际关系的学问。指挥员不一定是专家,但是他必须善于指挥专家。甚至可以说,一个指挥员的本事就在于他会不会使用那些比他更有本事的人,当然这个本事指的是专业能力。如果撇开其他因素仅从指挥系统上讲,士兵的才能在于运用技术使用武器,连长的才能在于运用战术使用士兵,团长的才能在于运用智慧使用连长,而军长的才能则在于运用谋略使用团长。”
谭文韬嘿嘿一声冷笑,一针见血地指出:“又是从哪本书上背下来的,在我面前也不放过卖弄?”
凌云河当然不会在乎谭文韬的攻击,说:“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你想啊,战争制胜有那么多因素,地形兵力装备敌情气候条件等等,除了神仙,谁也不可能样样精通,知道点皮毛就不错了。所以说,精通的只能当参谋,懂点皮毛的才可以当指挥员。如果说当指挥员必须精通一门学问的话,那么这门学问首先就应该是人际关系的学问,上级的,部属的,敌人的,友军的,你把所有人的情况,包括智力意志品德技术等等都烂熟于心了,你的指挥就游刃有余了。”
谭文韬说:“我看祝教员有对手了,明天的课可以让你上了。”
凌云河说:“你别笑话,这个问题我是有研究的。”
谭文韬说:“你不好好研究教程,琢磨这些东西干什么?”
凌云河嘿嘿一笑说:“教程有什么好研究的?我用一半力气就可以排在前十名,我可不去跟你争第一,我只想争最大的。第一和最大是两个概念。能在技术上、战术上、甚至在战役思想用兵谋略上都占据第一流水平,未必就是最大的权威,要不怎么诸葛亮还归刘备指挥呢?你在这里即使把第一垄断了,以后也未必就比我指挥的人马多,不信十年以后看。咱们现在学的都是小道道,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