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塔系列04巫师与玻璃球-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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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骑着马一言不发地往城里赶去,两个人都各怀心事。走着走着,他们路过了德尔伽朵家的房子。罗兰抬头一看,只见苏珊正坐在窗边,秋日早晨灰暗的光线映衬出一个明亮的轮廓。他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尽管他当时不知道,在此后的岁月中,每当他想起她,那幅画面总会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可爱的苏珊,窗边的女孩。我们就这样与此生挥之不去的幽灵相遇;它们像可怜的乞丐般毫不起眼地坐在路边,如果我们注意到它们,也不过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上一眼。我们从未想过它们是在等待。但它们的确在等着我们,当我们走过这段路之后,那些幽灵就会收集起记忆的断章残片,沿着我们的足迹一路跟随,一路追赶,慢慢地,慢慢地追赶。
罗兰向她抬起一只手。本打算贴近他的嘴,给她一个飞吻,但他马上意识到这个举动太疯狂了。于是在碰到嘴唇之前,他把手继续抬高,在额上轻轻触碰一下,做出了一个调皮的敬礼姿势。
苏珊笑了,也同样回了个礼。没有人注意到科蒂利亚,当时她正冒着毛毛雨在菜园里查看最后一批笋瓜和尖根。她站在那里,一顶宽边帽几乎拉到眼睛的位置,一半身体都躲在看守南瓜地的稻草人身后。她看见了罗兰和库斯伯特经过这里(她几乎没怎么注意库斯伯特;令她感兴趣的是罗兰)。她的目光从马背上的少年看到苏珊,看见她坐在窗边,像金丝笼里的鸟儿一样开心地哼着小曲。
科蒂利亚心中飘起一团浓重的疑云。苏珊情绪上的变化——从难过和愤怒交替爆发变成一种心不在焉但心情愉悦的顺从——这种转变太突然了。或许那根本就不是顺从。
“你真是疯了,”她对自己小声说着,手还是紧紧抓着弯刀的柄。于是她在泥泞的菜园里蹲下身来,开始疯狂地砍尖根的藤,挖出根茎,再准确地把根茎甩到房子那边去。“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我知道。这个年龄的孩子不会比旅者之家的醉汉更懂得矜持。”
但他们微笑的样子不对劲。他们对彼此微笑的样子。
“这再正常不过了,”她小声说,继续着砍挖和投掷。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差点把一个尖根一切两半。小声自言自语的习惯是她最近才养成的,因为收割日正在日益临近,对付她兄弟那麻烦不断的女儿的压力也在不断增大。“人们互相微笑,就这么简单。”
那个敬礼和苏珊的回礼也是这样。楼下是个帅气的骑士,看见了这个美貌的姑娘;上面则是这个姑娘,愿意接受来自这样一个骑士的赞许。这只是青年人之间的吸引,就那么简单。但是……
他眼中的表情……还有她眼中的表情。
无稽之谈。但是——但是你还看见了别的东西。
是的,可能吧。有一瞬间她觉得这个年轻人好像要给苏珊一个飞吻……但在最后时刻记起要注意举止,于是一个吻变成了一个敬礼。
就算你看见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年轻的骑士总是风流倜傥,尤其是离开父亲的视线之后。那三个男孩本来就是惹了祸才到这儿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没错,这些都没有错,但还是无法解开她心里的疙瘩。
5
罗兰敲敲门,是乔纳斯开了门,把两个男孩让进治安官的办公室里。乔纳斯的衬衫上佩有一个代表副手的星星,他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孩子们,”他说。“快进来,外面在下雨呢。”
他退后一步让他们进来。罗兰发现他的瘸腿更明显了;他猜那都是潮湿天气惹的祸。
罗兰和库斯伯特走了进来。房间一角放着一个煤气发热器——毫无疑问,里面充的肯定是从西特果的“蜡烛”里喷出来的气——这个大房间,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感觉很凉爽,而这次简直热得让人窒息。三个监房里关着五个满脸愁云惨雾的醉汉,四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被单独关在中间的小房间里,她双腿叉开地坐在床上,露出一大块红色内裤。罗兰担心她要是再喝酒,恐怕就清醒不过来了。克莱·雷诺兹倚在布告牌边,用扫把上的稻草剔牙。副手戴夫坐在掀盖书桌旁边,摸着下巴,皱着眉头透过单片眼镜瞅着面前的棋盘。罗兰发现他和伯特打断了一个城堡游戏,但一点没觉得意外。
“哦。艾尔德来得,看看谁来了!”雷诺兹说。“两个内世界的小伙子!你们的母亲知道你们出门了么?”
“她们知道,”库斯伯特兴高采烈地说。“雷诺兹先生,你看上去气色不错啊。湿润的天气让你的痘痘有所收敛,对不对?”
罗兰脸上还挂着愉快的微笑,看都没往那边看,就用胳膊肘顶了顶他朋友的肩膀。“对不起,我的朋友。他的幽默有时候会有点出格;他自己都控制不了。我们没有必要针锋相对——我们已经约好了要既往不咎,是不是?”
“对啊,那是当然啦,过去的事不过是一场误会,”乔纳斯说。他一瘸一拐地走回摆着棋盘的桌边。他刚坐下,脸上的微笑就变成了因疼痛而做出的鬼脸。“我比一只老狗的身体还要糟糕,”他说。“应该有人结束我的痛苦了。泥土里虽然寒冷,可是没有疼痛,是不是,孩子们?”
他又把注意力转回到棋盘上,把一颗棋子向自己的营地移动。他已经开始玩城堡了,所以把自己放在了易于受攻击的境地……罗兰想,但并不是十分危险;因为看上去副手戴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看来你现在是领地的公务人员了。”罗兰说着,朝乔纳斯衬衫上的那颗星点点头。
“也就是临时帮帮忙,”乔纳斯很和气地说。“有个人摔断了腿。我在帮忙,就这么回事。”
“那么雷诺兹先生呢?德佩普先生呢?他们也在帮忙吗?”
“嗯,我想是的,”乔纳斯说。“你们在渔民那边开展的工作怎么样了?听说进展缓慢啊。”
“虽然我们动作慢,不过终于还是完成了。被送到这里来本身对我们来说就是惩罚——我们可不想再带着耻辱离开。人们说,慢工出细活。”
“是啊,”乔纳斯对此表示同意。“不管‘人们’指的是谁。”
从这栋建筑物深处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冲厕所的声音。罗兰想,在罕布雷治安官的办公地还真是所有家居一应俱全呢。接着他很快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走下楼来,又过了一会儿。赫克·艾弗里出现了。他用一只手系皮带;另一只手则在宽阔而汗津津的额头上抹着。罗兰很佩服他的动作如此灵活。
“呸!”治安官叫了一声。“昨晚吃的豆子让我拉肚子了。”他看了看罗兰,又看了看库斯伯特,然后目光又回到罗兰身上。“孩子们,怎么了!是不是因为下雨不能数渔网了呢?”
“迪尔伯恩先生刚刚说到渔网都已经清点完毕了。”乔纳斯说,一边用指尖把那头长发往后梳了一下。在角落里,克莱·雷诺兹又恢复原来的姿势,懒洋洋地靠在布告牌上,带着明显的厌恶看着罗兰和库斯伯特。
“是吗?那好啊,很好。年轻人。下面有什么打算呢?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助人为乐是我们最喜欢做的事了,人处危难、伸出援手嘛。”
“事实上,你确实能够帮助我们,”罗兰说着伸手从皮带里掏出一张单子。“我们要到鲛坡上清点,但我们不想给任何人带来不便。”
副手戴夫咧嘴笑着,把侍卫移到自己的营地边上。乔纳斯马上以王易车,撕开了戴夫整个左路的防线。戴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脸茫然的样子。“你这棋是怎么下的啊?”
“很简单。”乔纳斯笑着,然后身体稍往后倾,好让所有的人都能听清他说的话。“戴夫,你要记住,我下棋是要赢棋的。我控制不了赢棋的欲望;天性如此。”然后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罗兰身上。笑容更灿烂了。“就好像是蝎子对着躺着的少女说,‘当你把我拿起来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我有毒。’”
6
苏珊喂完牲畜回来后,她习惯性地径直走到冷餐厨房去拿果汁。她没注意姑妈正站在靠烟囱的角落里看着她,所以当科蒂利亚说话时,苏珊大吃了一惊。这不仅仅是因为出乎意料;也因为那冰冷的语气。
“你认识他么?”
果汁瓶差点从她的手间滑落,她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来稳住瓶子。橙汁是很宝贵的,特别是在这个季节。她转过身去,看见姑妈站在木柴箱边上。科蒂利亚把宽边帽挂在了入口的钩子上,可她还穿着瑟拉佩,沾满泥浆的靴子也没换。园艺刀放在柴火堆上,绿色的尖根汁从刀刃上滴下来。她的语气很冷,眼睛里却射出火烧般怀疑的目光。
苏珊突然异常清醒。她想,要是你说“不,”你就完了。要是你问她指的是谁,你也完了。你必须说——
“两个人我都认识,”她轻描淡写地回答说。“我在欢迎晚宴上见过他们。你也是啊。姑妈,你吓了我一跳。”
“他为什么要向你行礼?”
“我怎么知道?没准他就喜欢这样呢。”
姑妈猛地往前冲过去,满是泥浆的靴子让她一个踉跄,但她马上就恢复平衡,抓住了苏珊的手臂。这时她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了。“孩子,不要对我这么无礼!不要对我这么傲慢,年轻漂亮的小姐,否则我就要——”
苏珊用力往后一退,要是旁边没有那张桌子的话,科蒂利亚肯定就跌倒在地了。在她身后,脏靴子在厨房地板上留下了一个个泥巴印,仿佛是一种无声的指责。“你要是再这么叫我,我就……我就扇你耳光!”苏珊喊道。“别以为我不会!”
科蒂利亚的嘴唇从牙齿那里收了回来,摆出一个僵硬而可怕的笑容。“你要打你爸爸惟一的妹妹?你真敢那么绝情?”
“为什么不呢?难道你没打过我,姑妈?”
有一部分怒气从姑妈的眼睛里消失了,她嘴角的笑容也消失了。“苏珊!基本上没有!在你还是个见啥抓啥的小孩子时我就没怎么打过你——”
“现在你是把你的嘴作为伤害我的武器了,”苏珊说。“我已经忍了很久了——更多的时候是在自欺欺人——可现在我不会再忍下去了。我不会让你再这样对待我。要是我已经到了可以被卖到某个男人床上的年龄,我就已经可以要求你对我说话客客气气了。”
科蒂利亚张开嘴要辩解——这个女孩的愤怒让她颇为吃惊,她的声声控诉也是——但她马上意识到她已经聪明地把这个对话从最初关于那两个男孩的话题引开了。或者说,那个男孩。
“苏珊,你仅仅是在派对上认识他么?我是指迪尔伯恩。”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指的是谁。
“我在城里也见过他,”苏珊说。她沉着地看着姑妈的眼睛,尽管这还是需要一点努力的;半真半假的事情之后往往就会跟随着谎言,就好像黄昏后面有黑夜一样。“他们三个我在城里都见到过。你满意了吧?”
没有,苏珊沮丧地发现,她没有。
“你能不能跟我发誓,苏珊——看在你父亲的分上——你没有跟这个叫迪尔伯恩的男孩单独见面?”
那么多个傍晚骑马出去,苏珊想,那么多借口,那么小心翼翼地避人耳目,所有的一切都毁在雨天早晨一个无意的挥手上。这么小的一个动作却如此轻易地让我们陷入了危险境地。难道我们想过能永远隐瞒下去吗?我们有那么愚蠢吗?是的……不是。实际上他们不是愚蠢,而是疯狂。现在仍然疯狂。
苏珊脑海里总能记得以前父亲发现她撒谎时的眼神。好像有点不敢相信,又透着失望。虽然这些小谎无伤大雅,可还是像荆棘一样刺痛了父亲的心。
“我不会对任何事情发誓,”她说。“你没有权力要求我这样做。”
“发誓!”科蒂利亚大喊道。她再次伸手抓住桌子,似乎是要让自己保持平衡。“你给我发誓!发誓!这可不是什么抓子、捉人,也不是跳马游戏!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对我发誓!向我发誓你还是处女!”
“不,”苏珊说完就转身要离开。她的心狂乱地跳着,但头脑异常清醒。罗兰肯定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她正借助枪侠的眼睛看东西。厨房里有一扇玻璃窗,隔窗望去就能看见鲛坡,她看见里面照出了朝她走过来的科蒂利亚姑妈鬼魅般的影子,一只胳膊高高举起,拳头紧握。苏珊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不要对我挥拳头,”她说。“不要这样,你这个贱女人。”
她看见那对鬼魅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震惊和挫败感。
“苏珊,”科蒂利亚低声说,仿佛受到了伤害。“你怎么能这么叫我?你说出这样粗鲁的话,对我这样不尊敬,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珊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她穿过庭院,进了牲口圈。这里有她打小就熟悉的气味——马、木材,干草——这些味道充斥着她的脑子,赶走了那种可怕的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