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出书版)-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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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登没有吭声,他注意到两位医生似乎达成了一致意见。
兰登默默地坐在那里,努力克服心中的不安。遇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然后意识到你其实几天前就认识了他,那种感觉怪异极了。还有,兰登心想,他的眼睛里依稀有一些熟悉的东西。
“教授,”费里斯同情地说,“我看得出来你吃不准是否应该信任我,考虑到你所经历的一切,这是可以理解的。遗忘症一个常见的副作用是轻度妄想症与怀疑。”
有道理,兰登想,我现在就连自己的心智都无法信任。“说到妄想症,”西恩娜开起了玩笑,显然想活跃一下气氛,“罗伯特看到你身上的皮疹后,还以为你感染上了鼠疫。”
费里斯睁大了肿胀的眼睛,放声大笑。“这个皮疹?教授,请相信我,如果我得了鼠疫,我绝对不会用非处方抗组胺药来治疗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支药膏,扔给兰登。那果然是一支治疗过敏反应的抗痒乳膏,已经用了一半。
“对不起,”兰登觉得自己傻透了,“这一天真够漫长的。”
“别担心。”费里斯说。
兰登将目光转向车窗外,看着意大利乡间的柔和色调连缀融合为一幅安宁的拼贴画。亚平宁山脉的山麓丘陵逐渐取代了平原,葡萄园和农场越来越少。列车不久将蜿蜒通过山口,然后继续下行,一路向东,直奔亚德里亚海。
我这是要去威尼斯,他想,去寻找某种瘟疫。
这一天的经历匪夷所思,兰登感到自己仿佛穿行在一幅风景画中,除了一些模糊的形状外,没有任何特别的细节。就像梦境。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人们通常是从噩梦中醒来……而兰登感到自己仿佛是醒来之后进入了一场噩梦。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西恩娜在他身旁低声说。兰登抬头看了她一眼,疲惫地笑了笑。“我一直在想我会在自己家中醒来,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西恩娜仰起头,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要是醒来后发现我不是真的,你就不会想念我了?”
兰登只好向她赔笑。“会的,说实在的,我会有点想你。”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膝盖。“教授,别再白日做梦了,开始干活吧。”
兰登极不情愿地将目光转向但丁·阿利基耶里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它正从他面前的桌子上茫然地盯着他。他轻轻拿起石膏面具,将它翻过来,凝视着凹面内螺旋文字的第一行:哦,有着稳固智慧的人啊
兰登怀疑自己此刻是否当得起此说。但他还是埋头研究起来。
在奔驰的列车前方两百英里处,“门达西乌姆号”仍然停泊在亚德里亚海上。甲板下的高级协调员劳伦斯·诺尔顿听到自己的玻璃隔间外传来指关节的轻轻敲击声,他按了办公桌下的一个按钮,不透明的墙壁立刻变成了透明的,外面站着一个个子不高、皮肤被晒成褐色的人影。
教务长。
他脸色严峻。
他一声不吭地走了进来,锁上隔间的门,按了一下按钮,玻璃隔间再次变得不透明。他的身上散发着酒味。
“佐布里斯特留给我们的录像带。”他说。
“怎么呢?”
“我想看看。现在。”
65
罗伯特·兰登将但丁死亡面具背后的文字抄写到了一张纸上,以便近距离地分析它。西恩娜和费里斯医生也凑了过来,给他提供帮助,兰登只好尽量不去理会费里斯不断挠痒的动作和他沉重的呼吸。
他没事,兰登安慰自己,强行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诗歌上。
哦,有着稳固智慧的人啊,请注意这里的含义就藏在晦涩的诗歌面纱之下。
“我说过,”兰登发声了,“佐布里斯特这首诗的第一诗节取自但丁的《地狱篇》,而且一模一样,是在告诫读者这里的文字暗藏深义。”
但丁那部寓意深刻的著作充满了对宗教、政治和哲学的隐晦评论,兰登经常建议他的学生像钻研《圣经》那样去研读这位意大利诗人——在字里行间努力发掘更深层的含义。兰登继续说道:“研究中世纪寓意式作品的学者们通常将自己的分析分成两类——‘文本’和‘意象’……文本指作品的文字内容,意象指象征信息。”
“好吧,”费里斯急切地说,“那么这首诗从这一行开始——”
“意味着,”西恩娜插嘴道,“我们如果只看表面文字,那我们只能发现其中的一部分含义。真正的含义有可能深藏不露。”
“差不多是这样吧。”兰登将目光转回到文字上,继续大声念出来。
寻找那位欺诈的威尼斯总
督
他曾切断马的
头
抠出盲人的骨
头
兰登说:“嗯,我无法确定无头马和盲人的骨头,但我们似乎应该寻找一位具体的总督。”
“我认为……或许是总督的坟茔?”西恩娜问。
“或者塑像或画像?”兰登说。“威尼斯已经几百年没有总督了。”
威尼斯总督类似意大利其他城邦的公爵,在公元六九七年后的一千年里,总共有一百多位总督统治过威尼斯,他们的世系在十八世纪后期随着拿破仑的征服而终结,但他们的荣耀和权力仍然是令历史学家们特别着迷的话题。
“你们可能知道,”兰登说,“威尼斯两个最受人欢迎的旅游景点——总督府和圣马可大教堂——都是由总督为总督们自己修建的。许多总督就安葬在那里。”
西恩娜望着那首诗,“你是否知道有哪位总督被视为特别危险?”
兰登看了一眼那行诗。寻找那位欺诈的威尼斯总督。“这我不知道,但是这首诗并没有使用‘危险的’这个词,而是用了‘欺诈的’。这里面有区别,至少在但丁的世界里有区别。欺诈是七宗罪之一,而且是其中最恶劣的罪行,罪人在地狱的第九圈也就是最后一圈中接受惩罚。”
但丁所定义的欺诈是背叛自己所爱的人的行径。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例子是犹大背叛他心爱的耶稣,但丁视这项罪为最大的邪恶,因而将犹大打入地狱最深的核心处,并且以其最不光彩的居民的名字将这里命名为犹大环。
“好吧,”费里斯说,“那么我们要寻找一位有欺诈行径的总督。”
西恩娜点头表示赞同。“这将有助于我们缩小范围。”她停下来,继续阅读那首诗。“可是下一行……一位‘切断马的头’的总督?”她抬头望着兰登。“有没有一位总督切断过马的头?”
西恩娜的这个问题,让兰登的心中浮现出了《教父》中那个可怕的画面。“我想不起来,不过按照下面一句,他还‘抠出过盲人的骨头’,”他扭头望着费里斯,“你的手机能够上网吧?”
费里斯立刻掏出手机,然后举起他那肿胀、患有皮疹的指尖。“我可能很难操作按键。”
“让我来。”西恩娜接过他的手机。“我来搜索威尼斯总督,同时输入无头的马和盲人的骨头。”她开始在小小的键盘上飞快地按动。兰登又快速浏览了一遍全诗,然后继续大声朗读。
跪在金碧辉煌的神圣智慧博学园内,将你的耳朵贴在地上,聆听小溪的流水声。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博学园这个词。”费里斯说。
“这是一个古词,意思是受缪斯女神保护的庙宇,”兰登说,“在古希腊早期,博学园是智者们相聚的地方,他们分享观点,讨论文学、音乐和艺术。第一座博学园是托勒密在亚历山大城图书馆内修建的,比耶稣诞生还早几个世纪。此后,世界各地便出现了几百座博学园。”
“布鲁克斯医生,”费里斯满怀希望地看了西恩娜一眼,“你能不能查找一下威尼斯有没有博学园?”
“威尼斯其实有几十座博学园,”兰登顽皮地笑着说,“它们现在叫做博物馆。”
“啊……”费里斯说,“我估计我们得在更大的范围里搜寻。”
西恩娜一面继续在手机键盘上按键,一面平静地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一心二用对她来说似乎根本不成问题。“好吧,我们在查找一座博物馆,并且将在那里发现一位切断过马头、抠出盲人骨头的总督。罗伯特,有没有哪座特别的博物馆会是查找的好地方?”
兰登已经在思考威尼斯所有最著名的博物馆——学院美术馆、雷佐尼科宫、格拉西宫、佩姬·古根海姆美术馆、科雷尔博物馆——可似乎没有一座符合这些描述。
他又将目光转回到诗歌上。
跪在金碧辉煌的神圣智慧博学园内……
兰登苦笑了一下。“威尼斯倒是的确有一座博物馆完全符合‘金碧辉煌的神圣智慧博学园’的描述。”
费里斯和西恩娜一起满怀希望地望着他。
“圣马可大教堂,”他说,“威尼斯最大的教堂。”
费里斯似乎不敢肯定。“那座教堂是博物馆?”
兰登点点头。“很像梵蒂冈博物馆,而且圣马可大教堂的内部完全由纯金箔片装饰,并因此而闻名于世。”
“一座金碧辉煌的博学园。”西恩娜显得由衷的兴奋。兰登点点头,确信圣马可大教堂就是诗歌中提到的那座金碧辉煌的庙宇。几百年来,威尼斯人一直将圣马可大教堂称作黄金教堂,兰登认为它的内部是全世界所有教堂中最炫目的。
“诗中还说‘跪’在那里,”费里斯补充道,“而教堂是合乎情理的下跪之所。”
西恩娜再次运指如飞地按动手机键盘。“我在搜索内容中再加上圣马可大教堂。那一定是我们寻找那位总督的地方。”
兰登知道他们会发现圣马可大教堂里到处都是总督,因为那里实际上曾经就是总督们的教堂。他感到自己有了信心,再次将目光转向那首诗。
跪在金碧辉煌的神圣智慧博学园内,将你的耳朵贴在地上,聆听小溪的流水声。
流水?兰登有些不解。圣马可大教堂的下面有水?他随即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太愚蠢。整个威尼斯城的下面都是水。威尼斯的每座建筑都在慢慢下沉、渗水。兰登的脑海里浮现出圣马可大教堂的形象,他想象着里面什么地方可以跪下来聆听小溪的流水声。一旦听到了……我们该做什么?
兰登将思绪拉回到那首诗上,大声将它念完。
下到水下宫殿的深处……
因为在这里,冥府怪物就在黑暗中等待,淹没在血红的水下……
那里的泻湖不会倒映群星。
“好吧,”这个画面让兰登深感不安,“我们显然必须顺着小溪的流水声……一路跟踪到某个水下宫殿。”
费里斯挠了挠脸,显得有些泄气。“冥府怪物是什么?”
“地下的,”西恩娜主动说,手指仍然在按着手机键盘,“‘冥府’的意思就是‘地下’。”
“部分正确,”兰登说,“但这个词还有另一层历史含义,通常与神话和怪物相关。冥府怪物指一整类神话中的神和怪物——比如厄里尼厄斯、赫卡特和美杜莎。他们被称作冥府怪物是因为他们居住在冥府,与地狱相关。”兰登停顿了一下。“他们在历史上曾经从地下来到过地上,在人间肆行暴虐。”
三个人沉默良久,兰登意识到大家都在思考着同一件事。这个冥府怪物……只可能是佐布里斯特的瘟疫。
因为在这里,冥府怪物就在黑暗中等待,淹没在血红的水下……
那里的泻湖不会倒映群星。
“不管怎么说,”兰登尽量不让话题跑得太远。“我们显然要寻找一个地下场所,这至少可以解释诗中最后一行的所指——‘那里的泻湖不会倒映群星’。”
“有道理,”西恩娜说着从费里斯的手机上抬起头来。“如果泻湖位于地下,那么它当然无法有天空的倒影。可是威尼斯有这样的地下泻湖吗?”
“我不知道,”兰登回答说,“但是一座建造在水上的城市具有无限的可能性。”
“万一这个泻湖位于室内怎么办?”西恩娜突然望着他俩问道。“这首诗提到了‘水下宫殿’和‘黑暗中’。你刚才说总督府与大教堂有关,是吗?那意味着那些建筑具备许多这首诗提到的特点——一个神圣智慧的博学园、一座宫殿、与总督有关——而且就位于威尼斯的大泻湖之上,在海平面上。”
兰登思考了一下。“你认为诗中的‘水下宫殿’是总督府?”
“为什么不是呢?这首诗首先要我们在圣马可大教堂下跪,然后顺着流水的声音向前。也许流水声会将我们带到总督府的隔壁。那儿可能有地下喷泉之类的东西。”
兰登多次参观过总督府,知道它体积巨大。这座宫殿是个向四周延伸的建筑群,里面有一个规模庞大的博物馆,还有名副其实的迷宫般的机构办公室、公寓和庭院,外加一个分散在多个建筑中的庞大监狱系统。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