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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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安十分配合的起身回礼:“好说好说,承让承让。”
“殿下,等华宝斋的东西送来,所有前期准备就完成了。我需要闭关一个月,烦请照大哥送足一个月的日用品,每天的饭菜放在楼下就好。”
“画画也要闭关,还是头一回听说。”
“殿下若想了解进度,也请一个月后再来。”丹青语气郑重,“到时殿下也许会觉得有什么异样,不必担心,等画完成自然就好了。”
送走一肚子狐疑的逸王,丹青走进暖阁,一头栽倒在床上,整个人仿佛已经虚脱,再没有之前活泼伶俐的样子。半晌,缓缓翻过身,满脸苍白疲惫,心中一点寒意慢慢渗透开来,直浸入五脏六腑。扯过锦被裹住自己,仍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三月里的无边春意都被重重阻隔在小楼之外。
“贡品……碧桃——必逃……原来如此!”
丹青越想越是心惊。这逸王赵承安当真胆大包天,竟敢伪造贡品,欺君罔上。也难怪他要亲自监工。事成之后,定会杀人灭口……杀人灭口……丹青闭上眼睛,想起那人亲切温柔,随和体贴,对之如沐春风。虽然早知道不简单,却原来这般心机诡谲,狠辣无情。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格格”声,凝神细听,竟是自己牙关不由自主在打颤。
“不要怕,丹青,不要怕……”丹青伸出一只手,在自己胸口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东家和师兄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才把消息送进来,你一定要逃出去,逃出去……会有办法的……”
三天后,东西都备齐了。丹青逐一详查一遍。看到最后一样,正是“华宝斋”新换来的鸽血红。石头研成的粉末,却带着血滴的色泽和质感。不过要得出最地道的效果,到时候还得拿鲜血调和。
丹青想:“这不是假作真时真亦假,而是真作假时假亦真了。”
屋子里多余的家具物品已经按他的要求搬走,作画用的东西铺了满地。却不忙收拾,盘着腿在平台上静坐了一天。
第二天,继续。
第三天,第四天……直到第十五天。
一颗心慢慢收拢,渐渐沉睡。
第十六天早上,起来睁开眼,看到什么收拾什么。完全凭直觉,目之所及,手之所到,一样样捡得飞快:色碟的顺序以白为首,依次是青、蓝、红、紫……黑色押尾,二三十个碟子密密麻麻摆在案前高几上。但是用的时候,手边绝不能超过三种颜色。砚台一共四方,分别用来磨不同浓度的墨,在书案最右侧竖着一列排开。青铜落地大笔架,各种毛笔二十七枝,按长、短、健、柔分类悬挂,一律湘妃竹杆,腰嵌银环。青檀纸在案上铺开,紫晶水滴镇纸分压左右。
……全部收拾好了,丹青站中间四面看看,悠悠闲闲在屋子里溜达了一圈。掂量掂量这样,比划比划那样。觉着不称手了,挪个位置再感觉一下,直到一切恰到好处。忽然之间,每一样东西都带给自己一种新鲜的熟悉感,好像一个多年以来反复重现的梦境变成了现实——奇妙、亲切、兴奋、满足。
这样特别的心情,一时无处排遣,于是走下楼来。
正是三月暮春。入眼红深翠浅,水软山温。蜀州气候宜人,春天比别的地方更长一点。沿着湖岸慢慢走,几只彩蝶双双对对前后相随,上下翩跹。在湖边站一会儿,水中鱼儿三三两两成群嬉戏,左右流连。
它们真快乐。
它们快乐,是因为它们在一起。
抬起头,玉兰树正含苞待放。每一个花骨朵儿都好似在渴望着什么,倾诉着什么。
驻足低眉,桃花落了满地。那么多粉嫩娇柔的花瓣委在泥土中,一眼过去,已经黯然神伤。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丹青在桃花树下躺着假寐。草熏风暖,馨香袭人。偶然睁开眼,漫天花雨。以妩媚之姿纷纷坠落的花瓣,在春风中竞相放歌起舞:“须做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丹青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身体里慢慢萌动苏醒,而心灵竟然一下子探查不明。猛地坐起来,听见种子发芽的声音,听见花朵盛开的声音,听见果实落地的声音。
有一点惊慌,有一点期待,有一点欣喜,有一点悲伤。
丹青不知所措。求助般把目光投向远方。
远方:夕阳西下。晚霞烧透了半边天空,万丈阳光却已经收缩成为金色的一轮,冉冉下坠。
那些纠缠交错的感觉融汇成一股洪流喷薄而出,前尘后事中所有关乎此刻的片段刹那间一齐出现在脑海:
是谁隔了雪白的栀子花默默凝视着我?
是谁于我耳边留下欲说还休的叹息?
是谁在小楼下停步回身,微笑着伸出一只手?
是谁用难以揣测的眼神抹去了掌心的朱砂痣?
一些更遥远更模糊的感觉随着这股洪流乘风破浪而来,终于变成栩栩如生的海市蜃楼在脑中显现,长久停驻。
是谁的呢喃私语至今仍在密林芳草中回响?
是谁的茕茕身影伫立花树下徘徊不肯离开?
是谁的目光随山峰起伏,将思念送到天尽头?
是谁的灵魂与时光同在,把四季留在我心中?
——胸中一眼清泉,汩汩而出;天空忽降甘霖,潇潇而下。内外夹击,一颗心被充溢得鼓胀鼓胀,再也不得安宁。然而,那样壮观的滚滚洪流,最终却只化作两滴无声的泪水,消失在落花残红之中。
早上,当晨光伴随着鸟语花香唤醒丹青,他站在案前,拿起了笔。
隆庆十三年四月中。
承安看着窗前的榴花,鲜红的花瓣随风飘散。想起这花别名“丹若”,顺便想起“藏珠小筑”里住的那个人来。算算已一月有余,不知道出关了没有,去看看应该不打紧吧。
自从丹青入府,为了不出岔子,逸王府停止了一切大型宴饮活动,好在上半年本来就是请客送礼的淡季,也不显突兀。当然,对外只是宣称王爷微染小恙,贵体欠安。坊间对此有多种传说版本。有人说逸王最近纳了一房新宠,夜夜笙歌,春宵苦短;有人说是心爱的姬妾沉疴不起,殿下衣不解带,情深意重;也有人说王爷灵慧聪明,忽然大彻大悟,准备闭关修炼,得道成仙去了……
“新宠?可惜……有缘无分……”承安笑着摇摇头,“闭关修炼倒是有,可惜也不是我……”背着手,往后花园踱去。
远远看见“藏珠小筑”前几棵白玉兰开得正当时。往年总要折几枝摆在房里,陆陆续续能看上一个多月,今年却差点错过了。心里想着不如先赏赏花。走近几步,忽听一个空灵清越的声音吟道:
昨宵新雨涤尘埃,谁遣玲珑带露开?
不把清姿争国色,幽香一缕沁人怀。
余音尚在枝头袅袅,树后走出一个人来:白袍玉冠,出尘脱俗,怀中抱着一个孔雀蓝细颈胆瓶,仰头伸手,折下一枝玉兰插在瓶中,对着花微微一笑。
承安揉揉眼睛。如果不是定力够强,清楚的知道身在自己王府的后花园里,没准会以为是梦中误闯仙宫,撞见了碧霄之上白云深处清修的仙人。
稳稳心神,承安回想着一个月前丹青的样子。再看看眼前不染凡尘的人,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正犹豫着如何开口打招呼,对方却转过身,一双眸子定定的望着他,轻声道:“你来了。”
承安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神和表情可以传达出这样复杂难言的意思。思念、惊喜、欢悦、埋怨、痛楚、挣扎、苦涩……心就像揪起来一般,几乎把持不住潸然泪下,怔怔的回望着他,心神俱醉,不知今夕何夕。
眼前人捧着花瓶上了两级台阶,回头看承安还愣在原地,别过脸,道:“既然来了,就上来吧。”
承安呆呆的跟上去,眼里心里全是前边那个沉默的背影。没留神脚下,趾尖猛地磕在台阶上,一阵钻心的痛,人也跟着清醒了。心底一个声音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他并不是在和你说话。”可是可是可是——承安狠狠的敲敲脑袋:管他呢?能被那样多情的眼神凝视,真不真有什么打紧?蚀骨销魂啊!如此艳遇,人生能得几回?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上得楼来,眼前一亮,原来陈设变了不少。厅里只留了那张紫檀书案,贵妃榻已经搬走。地下随意扔着几个蒲团,用干枯的“离忧草”编成,屋角水晶笔洗里却养着一丛活的,绿意盈盈,青翠可爱。
打开隔扇门,暖阁里雪洞一般,连床上的被褥也都换成了淡青色的棉布套子。原先悬挂的刺绣锦幛,案头摆放的金镶玉如意,多宝格里的七彩珐琅梅瓶……统统撤走了,只余下几摞古版书籍和文房四宝。
“屋子里太素了,那些饰物呢?怎么一件也没留?”
丹青把手中的胆瓶放到几上,清姿俏立,暗香浮动,盎然生机倏的飘散开来,屋子里再不觉清冷。这才抬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那些啰哩啰嗦的东西。再说了,世间万象自在胸中,何必拿它们污我的眼睛。”扬眉挺立,一脸傲然之色。没过片刻,又展颜一笑,柔声道:“我新近打算画一幅大的,刚开了个头,你来看看。”
第 34 章(增补)
青檀纸上才画了半尺山水。云烟迷漫处几抹峰峦,上方鹅黄嫩绿,春色渐浓,下方冰消雪化,春水潺湲。那山全用没骨画法,不着墨线,颜色渲染渐变,深邃处以浓淡墨点缀,天衣无缝。看那青峰玉笋,仿若春意横上眉梢,俏丽柔媚,深情款款。
“这里就是鸣玉山?”
“原来你都不记得了。”丹青幽幽叹口气,目光凄迷的看着承安,“不能留在心里,留在纸上也是好的。”
承安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凝视着那双比春山更秀美的眉,比春水更清澈的眼,生怕把丹青从这沉沉春梦中惊醒。
——每一个凡胎俗子,都不免怀抱美丽浪漫的爱情(色情?)梦想。何况赵承安本属人中龙凤,才情卓著,眼界绝高,自命风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既是工作需要,也是未曾真正棋逢对手。潜意识里心底深处,那个空落落的地方总是存在的。眼前这个机会实在太好太过瘾,最妙的是,从丹青的状况来看,此时此刻定是心甘情愿,过后只怕了无痕迹——还有什么比不用负责任的艳遇更让人激动呢?
“既然你已全心投入,盛装登场,我便舍命陪君子罢。”承安恶狠狠的想着。动作却无比温柔,双手捧起丹青的脸庞,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明明是别人的爱情,心中的酸楚和怜惜却那样真实,似乎这声“对不起”穿越百年的时空而来,让他们为宋思减和叶仲卿叫人扼腕徘徊的故事续演一个结局。到底是前人的悲剧感染了自己,还是自己要借着这古老的故事抒情?承安已无暇分辨亦不愿分辨。他只知道,在酸楚和怜惜中,一颗心竟感到前所未有的陶醉与满足。
两行清泪滑过丹青的脸庞,濡湿了承安的手心。他把他箍到怀里,重重地碾压,轻轻的吮吸。怀中的人动作生涩却热烈执着,似消融的冰川滚滚而下,如灼人的火焰烈烈燃烧……
“吱呀”一声,四月暖洋洋的风替他们合上了窗,掩上了门,一室皆春……
承安披着衣裳坐在床头,看一眼旁边睡得人事不省的丹青,拿指尖在他眉峰上描了描,心想:“这个便宜好像占得有点大了。”当然,送上门来的,就不能算是占便宜。你情我愿,彼此取悦,不正是逸王殿下的一贯作风么?这么说服了自己,承安把心里头那一点点无法言喻的别扭掐掉了。
作为见惯风月的情场老手,承安很快就发现,在自己手中绽放的这具甜美躯体竟是处子之身。那一刻,他的眼神,愉悦中夹着痛楚,痛楚中带着渴求,渴求中含着无辜。即使有过瞬间的犹豫,也被他这样无知而无畏的引诱勾得理智全消,却又下意识里着意温柔,不舍得让这场艳遇有丝毫瑕疵。
当欲望得到彻底释放,身体兀自不甘的回味着那美妙感觉,承安忽然意识到,与其说是对方的春梦,还不如说是自己的春梦。
梦魂惯得无拘检。
也只有梦魂,才能真得无拘检。
风流生涯中,再也没有过如此别具情趣的经历。
一个有心无意,一个有意无心,使得彼此的关系反而更加纯粹。自己的身份地位权势外表等等因素被完全消解,只是作为一个爱的对象出现,扮演单纯的情人角色。难得天赐良机,正好放浪形骸,不可辜负。
更何况,一帘春梦了无痕。
如此完美,叫人忍不住要好好成全。没有成本又没有风险,不过是巫山一场暮雨朝云,何妨投身一试。
再说了——指尖掠过他的眉。好比带泥春笋,层层剥下来——竟是天姿国色……
可惜……
承安记得丹青宣布闭关前,已经打好招呼:也许有什么异样,叫自己不必吃惊。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种情形。想起青檀纸上半尺春光,看看身边人一枕春色,忆及百年前叶仲卿宋思减二人那段苦情相思,心头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照影、照月和君来并排站在廊子栏杆上,借着几从花木的掩护偷窥湖对面正在散步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