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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漕运码头-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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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寡妇说:“天伦,你这是何必呢?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我还是你姑呢,算不上亲姑,可也不算远,你爷爷跟我爸爸可是堂兄弟。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陈天伦说:“您别提这个,我奉的是朝廷的令,收的是皇粮。您对我有多大的恩,多大的情,我单还您,单报答您。咱公是公,私是私,不能掺和在一块儿。”

冯寡妇没话说了,另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婆子说:“陈经纪,你高高手我们就过去了。你爸爸当经纪的时候可不这样,我们跟着你爸爸干了这么些年了,是亲三分相,是火热成灰。别这样好不好?”

陈天伦毫不妥协:“不行,我不能干那些对不起朝廷的事。我爸爸不管就已经错了,我不能再错。”

这些妇女见陈天伦软的不吃,硬的不吃,都愤怒起来,纷纷说起了难听的。有的公开地说,有的小声嘟囔:

“这是干嘛呀,犯哪家子病呀?不就是仓场总督赏了个‘盈’字号吗?至于的吗?”

“陈日修多和善的人啊,见了咱乡亲总是不笑不说话,怎么生出这么个‘一根筋’呀?”

“这种人啊,就靠着踩烂别人往上爬,六亲不认……”

这些难听的话陈天伦有的听见了,有的没听见。任这些缝穷的说三道四,反正他有一定之规,那就是你不把身上的粮食抖落干净了,就甭想从我这儿领到工钱。

没权的终归斗不过有权的,最后这些缝穷的没有办法,也只好按照陈天伦说的,敞开衣襟,散开裤脚,把粮食抖落在笸箩里……

※※※

这些缝穷的算是被陈天伦制服了,龙王庙那边却出了事。闹事的是那些扛夫,最惹不起的人。

如果要问,漕运码头上谁最厉害,那么就会有人告诉你,一是权力最硬的,一是拳头最硬的。权力最硬的且不用说了,谁硬也硬不过仓场总督。谁的拳头最硬呢?那要看在什么地方,河面上是运丁的天下,上了岸便是扛夫的天下,到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便是三教九流地痞流氓的天下了。这些人一是人多势众,二是不怕死不要脸,三是又大多有青帮支撑着,所以在码头上,包括权力硬的人也不大跟他们计较。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陈天伦怎么会把扛夫惹火了呢?原来这扛夫也有扛夫的规矩方圆,有形无形的他们也有自己的组织。说组织也不大确切,就是有那么几个人垄断了搬运业,号称把头。不是谁到码头上都能找到活儿干的。扛夫虽说是力气活儿,你不拜山头,不认把头,想当扛夫是不可能的。南来北往的扛夫在码头上被称作“闲待”,意思是闲着没事在码头上待着。每天由把头来雇用他们,而他们则要把一天用汗水换来的铜板的三成或四成给把头,否则你就在这儿闲待着吧。表面上看,码头上的扛夫缕缕行行,蚂蚁一般。他们却各有各的来历,各有各的归属,各有各的靠山。就算他们是蚂蚁,蚂蚁也分窝,蚂蚁也有首领,蚂蚁也有规矩方圆。要是哪个蚂蚁串错了窝,不被人家咬死也会被赶出去。

这里的规矩陈天伦不是不知道,他在接手军粮密符扇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跟他交代得清清楚楚了。可是陈天伦年轻气盛,又得到了仓场总督的重用,他偏偏不信这个邪。扛夫是军粮经纪雇用的,就像地主们雇长工短工一样,是属于东伙关系。说白了,我是东家,你是伙计,你给我干活儿,我给你工钱,可是你得听我的。我说用你就用你,说不用你就可以让你滚蛋。其实就一件事,在收粮之前,军粮经纪摆桌酒席,将斛头儿、小写、把头儿都请来,说几句客气话就行了。这顿酒席陈天伦没办,那几句客气话也没说,人家心里能痛快吗?

不痛快就要找事,找到事就要闹事。有权力的可以统治有拳头的,有拳头的即使没有办法统治有权力的,跟你较较劲儿、捣捣乱、给你个好瞧总可以吧?追根寻源,龙王庙前面的事就是这么闹起来的。

原来这扛夫也是一天一结账,你扛一个麻包,由小写或者经办人发给你一个竹筹。到了晚上收工以后,扛夫们就拿着这些竹筹到龙王庙去换铜板。根据所扛粮食的远近不同,竹筹换铜板的比例也不同。有时一个竹筹换20文,有时一个竹筹换15文,道路近的也有时换三五文的。每一个军粮经纪都有自己的竹筹,是用竹片特制的,上面写着自己的姓氏或画着密符。说是特制的,其实加工制作是非常简单的,就是说仿制造假是很容易的,可是码头上却从来没听说有仿制造假的事。那时候的劳苦人用的是力气,不是心计。如果有谁干出这种没屁眼儿的事,就会群起而攻之,再想凭力气挣口饭吃就难了。但是,这回不是一个人干的,而是所有的扛夫一起干的。这一下性质就变了,防止造假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给扛夫争脸。没屁眼儿的事变成了有脸儿有面儿,变成了众志成城的斗争。

每天扛夫扛多少粮食,经纪要准备多少铜板,大体上是心里有数的。龙王庙只是一间很小的庙堂,两扇门一扇窗,里面供着龙王爷和龙王奶奶。由于多年废弃不用,早已经断了香火,从陈日修当军粮经纪的时候起,这里就成了陈家办公的地方。

龙王庙门关着,只开了个小窗口,发钱的在里面,扛夫们在外面。这天发钱的是账房齐先生,也是陈家雇用的老人了。一发钱他就觉得不对,往日一个运丁最多也就领五六十文钱,可今天往窗口里递的竹筹都是整把整把的,每个人都领二三百文钱。怎么可能这么多呢?扛金了还是扛银了?还没发到一半,钱就快没了。齐老先生慌了,一边打发人去找陈天伦,一边停止了发放。

这一停止发放不要紧,外面便山呼海啸般地吵闹起来。

陈天伦匆匆赶来,还没进龙王庙,就被扛夫们团团包围住了。扛夫们举着手里的竹筹,吵着嚷着要换铜板。为首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被仓场总督撤消了军粮经纪的马长山。

陈天伦看见马长山,心里咯噔往下一沉,觉得事态严重起来。马长山真可谓是能屈能伸,不当军粮经纪了,居然到码头上当起扛夫来了。按说,他当了这么多年军粮经纪,就算是没有积累万贯家私,恐怕也早已经是吃喝不愁了,至于到码头上来扛大个儿混饭吃吗?不为赚钱到码头上来干什么?为了活动活动筋骨,还是另有所图……

马长山此刻正蹲在龙王庙的墙根下抽烟,围在他身边的是猫三狗四猪五牛六马七之流,只是少了杨(羊)八。杨八在大光楼下挨了一顿板子,恐怕今年甭想再上码头上扛粮食了,他屁股上的伤没有半年痊愈不了。马长山低着头抽烟,陈天伦来了,他连眼皮也不抬。别的人都围着陈天伦吵闹,他好像局外人似的。

陈天伦心里明白,这里闹的事肯定是马长山跟他的八大魔头鼓动起来的。在事情没有弄明白之前,他出于乡亲们的礼节,依然主动走到马长山面前,客客气气地说:“马哥,您也来了?”

马长山抬头瞟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怎么?我凭卖力气跟你讨碗饭吃,不行吗?”

陈天伦赶忙说:“马哥看您说哪儿去了?兄弟不知道您在这儿,要知道您在这儿,怎么着也不能让您扛大个儿呀。”

马长山说:“你不让我扛大个儿干什么?还要把‘盈’字号密符扇还给我?”

陈天伦知道跟马长山说话肯定会碰钉子,什么难听的话他都有可能听到。可是没办法,这个钉子他还是非得碰不可的,谁让冤家路窄呢。

陈天伦说:“马哥,您来了,可得帮衬我一把,我这儿出了点儿麻烦,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您先在这儿歇会儿,我去瞧瞧。”

马长山站起身来,指了指围在龙王庙前面的人说:“你瞧见了吧,这些人可受了一天的苦累了,一身臭汗还没下河洗呢,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米下锅呢。你要是还认我这个马哥呢,就把他们的工钱快点儿给开了,至于我那份儿嘛,愿意给你就给,不愿意给就当是给你帮了一天工。”

陈天伦笑着说:“马哥看您说的,怎么能让您白帮工呢?谁的工钱不给,也得给马哥您的工钱啊。”

陈天伦这句话本无大错,可却被人抓住了把柄。扛夫们一听,便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什么?凭什么单给马哥工钱不给我们?我们扛的不是粮食吗?我们的肩膀不是骨头外面贴着肉吗……”

陈天伦只好作着揖向扛夫们赔礼:“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谁的工钱都不能少……可是我得先进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不好?请让一步,先请让一步……”

陈天伦一边客客气气地向人们说着赔情的话,一边朝龙王庙里挤去。

进了龙王庙,他问齐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先生说:“我怎么也闹不明白,今天怎么发出这么多竹筹呀?”

陈天伦说:“把竹筹拿出来,我看看。”

齐先生拉开账桌的抽屉,把一大摞竹筹掐了出来。

陈天伦拿起竹筹仔细辨认着,登时呆愣住了,这竹筹里有假……

※※※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仓场总督铁麟和坐粮厅丞金简、许良年巡查来到这里,后面还跟着一些经承、书办和衙役,甘戎也跟在父亲的身边。见这里乱哄哄地吵成一团,铁麟马上吩咐左右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去的人是常书办,他很快就打听回来了,禀报说:“有人仿造竹筹,向收粮经纪冒领工钱。”

铁麟问:“有多少人?”

常书办说:“有一百多人,把龙王庙都围住了。”

铁麟又问:“收粮的经纪是谁?”

常书办说:“是新任‘盈’字号军粮经纪陈天伦。”

铁麟一惊,忙问:“陈天伦是如何处理的?”

常书办说:“陈天伦准备的钱快发完了,恐怕要闹出事端。”

铁麟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便发现了许良年和他周围的几个人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微不可察的幸灾乐祸。铁麟明白了,这事端恐怕是有人在故意制造的。他转过身,问金简:“你看怎么办?”

金简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铁麟又问:“许良年,你说该怎么办?”

许良年果断地说:“扛夫伪造竹筹冒领工钱,这是有意破坏漕运,应该严办。下官马上带人把这些闹事的扛夫抓起来,关进大牢,以正王法。来人啊,跟我走!”

许良年一副英雄气概,马上就要去抓人,铁麟挥手拦住了他:“且慢,稍安勿躁。以本官所见,这是他们军粮经纪内部的纠纷,咱们还是少插手为妙。”

许良年看着铁麟,铁麟却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他也只好跟在后面,心里犯起了嘀咕:陈天伦不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盈”字号军粮经纪吗?怎么遇到难处他倒袖手旁观了?是老家伙在耍滑头,还是……

铁麟趁机把甘戎拉到一边,伏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甘戎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

※※※

龙王庙前面的事态越来越严重,外面嚷嚷着要钱,窗前门前都挤满了人。齐先生账桌里的铜板已经发光了,竹筹还一把一把地往里递。齐先生问陈天伦怎么办,陈天伦也束手无策,急得直转磨。呼啦一下子,龙王庙的小门被挤破了,扛夫们潮水般地涌了起来,吵着嚷着叫陈天伦开工钱。

陈天伦粗脖子红脸,满头大汗。他毕竟第一次当军粮经纪,也第一次遇见这么大的事情。他越让自己冷静,心里越是火燎鸡毛。他稳了稳情绪,冲着外面喊着:“马哥,马长山大哥,您过来,我跟您说句话。”

面对着乱哄哄的人群,容不得他开口,他只能跟一个人说话,而这个人只能是马长山。不是擒贼擒王,倒有点儿像求贼求王了。他知道马长山不会帮助他,他甚至知道这事端就是马长山鼓动起来的,但是他还得找马长山。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拖延一下时间,想一点儿息事宁人的办法。

马长山被人群挤在了外面。

陈天伦伸着脖子叫着:“马哥,马长山大哥,请您进来一下。”

这一招儿果然可以起到缓兵的作用,听到陈天伦叫马长山,没有人敢阻拦。

马长山在外面说:“人太多,我进不去,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陈天伦知道,马长山这是故意将事情闹大。本来他想跟他单独谈的话,他却让他公开说,这不是把他往火堆上架吗?

陈天伦说:“有人仿制我的竹筹,冒领工钱。马哥,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马长山不阴不阳地问:“谁呀,谁这么大的胆子,敢仿制你的竹筹呀?这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在老虎屁眼儿上插棒棰吗?谁呀?兄弟,别怕,你说出人来,我给你做主……”

马长山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谁呀,陈天伦能说出是谁吗?指出谁来谁不跟你玩命呀?再说,陈天伦也不知道是谁呀。要说知道,那就是谁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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