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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漕运码头-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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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老三家在通州城外的皇木场,小院不大,土坯秫秸房,土夯的院墙,墙头上镶的不是瓦,而是高粱茬头,为的是防雨水的冲刷。没有门楼,只有一个同样是高粱秫秸扎起来的栅栏门。

夏雨轩的蓝呢大轿已经摆在了门外,可见知州大老爷已经来了。院里院外,内三层外三层,层层叠叠挤满了人。孙嬷嬷和冬梅坐在驴上,看见的都是簇簇拥拥的人脑袋。

两个牵驴的后生把她们扶下来,冬梅牵着孙嬷嬷的衣襟,急急地朝人群里挤去。挤进去又被人群涌出来,涌出来她们不甘心,又歪着脑袋寻着人缝往里挤。挤来挤去,终于挤进了那道秫秸栅栏门。

院子里果然有一棵大枣树,树干有大海碗那么粗。树冠很大,差不多遮盖住了半个院子。大枣树下面,摆着一张瘸着一条腿的高桌,权当是知州老爷审案的大堂,高桌上还放着一块惊堂木。高桌前面,站着两排执刀拄杖的衙役,个个威风凛凛,满脸杀气。高桌后面是一把木椅子,上面坐着知州夏雨轩。

孙嬷嬷在仓场总督铁麟的书房里是见过夏雨轩的,冬梅却没见过。她扶着孙嬷嬷的肩膀,使劲伸着脖子,终于看见了。夏雨轩四十多岁,白净脸庞,三缕黑髯,两道剑眉,一双如炬的亮眼。头上是水晶顶的花翎顶戴,身上是绣着白鹇的石青色补服。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股浩然正气。

冬梅惊愕地说:“夏老爷真威风、真漂亮、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孙嬷嬷看了冬梅一眼,逗着她说:“怎么,看上夏老爷了?要不要我给你说说,去给她当个姨太太?”

冬梅立刻羞红了脸:“嬷嬷,您乱说什么呀!”

孙嬷嬷继续逗着她:“害羞了?没关系,你要是愿意,不用开口,点点头就行了。”

冬梅搡了孙嬷嬷一下:“求求您,别说了。”

突然,众衙役齐声喊了起来:“升堂……”

这堂威喊得突兀,又非常有气势,撼天动地。人们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出奇,连风吹桌子上状纸的沙沙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再看那棵枣树,似乎也被这堂威震慑住了,低垂着枝叶,蔫蔫塌塌,一副觳觫恐惧之态。

夏雨轩吩咐了一声:“传原告。”

众衙役又惊天动地地喊了起来:“带原告……”

随着喊堂声,毛老三被带了上来,跪倒在高桌前面。

夏雨轩开始堂审:“原告,你叫什么名字?”

毛老三毕竟是一介草民,横人都是松人惯纵的,面对着威严不可侵犯的五品知州,面对着如狼似虎的皂班衙役,面对着围得水泄不通的乡亲,他的无赖相再也耍不起来了。虽说是原告,毕竟胆虚,跪在地上心肝都颤抖起来。如果知州大人一翻脸,判他个无理取闹,这顿板子他是怎么也逃不掉的。这时候他有点儿后悔了,后悔不该听狗头军师苟老四的怂恿。后悔也晚了,知州在衙役在小院就是大堂,往大堂前面一跪,他哭的心都有。

夏雨轩厉声问道:“原告,你怎么不说话,叫什么名字?”

毛老三立刻颤颤巍巍地说:“回大老爷,小民叫毛老三。”

夏雨轩:“操何业?”

毛老三难为了,怎么到大堂还问他的职业呢?他有职业吗?如果说有,那欺行霸市能算职业吗?如果说没有,那不就是无业游民吗?无业游民敢上大堂来告状,这不是找打吗?

众衙役见毛老三又不说话了,一齐喊了起来:“说!操何业?”

毛老三只好低着头,嗫嚅地说:“回老爷,小民……以干杂活儿为生。”

夏雨轩又问:“因何告状?”

毛老三不敢怠慢了,急忙回答:“小民辛辛苦苦种了一棵枣树,可是它光长枝叶不结果,小民气愤不过,求大老爷做主……”

夏雨轩喊了一声:“毛老三。”

毛老三急忙答应:“小民在。”

夏雨轩说:“我问你,这棵枣树是何人所栽?”

毛老三说:“回老爷,是小民的祖父所栽。”

夏雨轩问:“栽了多少年了?”

毛老三说:“32年了。”

夏雨轩说:“你给枣树施肥不施?”

毛老三说:“小民年年给枣树施肥。”

夏雨轩问:“施何肥?”

毛老三说:“死猫死狗死鸡死鸭,我拣回来就埋在这枣树底下。”

夏雨轩问:“你给枣树浇水不浇?”

毛老三说:“小民天天给枣树浇水。”

夏雨轩问:“怎个浇法?”

毛老三说:“洗脸水、洗澡水、刷锅水、泔水、米汤、人尿都往这树底下倒。”

夏雨轩提高了声音命令着:“带被告。”

众衙役指着枣树说:“回老爷,被告在此。”

夏雨轩抬起头来,看着打量着那棵枣树,突然大声说:“被告听着,你生为枣树,受日月光华,享世间雨露,又蒙主人施肥浇水,百般照料,本该多结果实回报天地人主。而尔不思天地之恩惠,不念主人之侍侯,生性懒惰,难道不懂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

夏雨轩说完这片话,用眼睛的余光朝人群里扫了一下,有人低声地嗤笑。

夏雨轩猛地一拍惊堂木:“被告,你这无赖之徒,为什么不回答本州的问话?来人,给我刀劈40,杖责20。”

众衙役答应着,立刻举刀挥杖,冲向枣树,刀劈杖打,不一会儿,那棵枣树便皮开枝断,遍体鳞伤了。

夏雨轩对着枣树说:“念尔初犯,今日从轻惩处。从今秋起,你必须年年结果,不得有误。退堂。”

众衙役高呼:“退堂……”

夏雨轩站起身,气宇轩昂地朝院外走去。

蓝呢大轿立刻抬过来,夏雨轩登上轿,鸣锣开道,向州府衙门走去……

人们见知州大人走了,似乎如梦初醒,纷纷议论起来:

“怎么?这就算审完了?”

“当然算完了,不是刀劈40,杖责20吗?”

“这算什么审案?敲打一顿枣树谁不会?还用得着知州?”

“我还以为知州大人有什么新鲜的呢,这不是过家家吗?”

看热闹的人议论,八大魔头可是气愤填膺了。

毛老三说:“这叫什么审案,这不是拿咱开涮吗?”

马长山说:“你是原告呀,你要是不服还可以继续告呀。”

毛老三说:“我再继续告,他要是判把枣树发配,不就连根刨了吗?”

苟老四说:“依我看你这状不白告,为什么呢?他夏雨轩这么审案,老百姓都亲眼看见了。明着他是在审枣树,实际上咱已经叫他出了丑,不是他拿咱开涮,是咱拿他开涮。原来都以为他知州大人有什么高招妙计呢,闹了半天就是朝枣树发了一顿邪火,这谁不会呀?审枣树尚且如此,将来审别的案子也不过如此。咱别着急,这事不能算完,他不是给枣树下令让它多结枣吗?到了秋天,如果枣树不结枣,咱就接着告,反正他愿意出丑,咱愿意看热闹,也给乡亲们找点儿乐子,时不时的就让知州大人给咱开开心,这不是挺好吗?”

毛老三高兴地叫起来:“对对,还是狗头军师说得对,反正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到时候咱再请知州大人来升堂审案吧……”

听着众人的议论和责骂,孙嬷嬷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暗暗地埋怨着夏雨轩,你也太不慎重了,哪能让这些刁民牵着鼻子走呀,铁麟绝不会干这种荒唐事。什么时候得跟铁麟说说,让他嘱咐嘱咐夏大人,别上这些牛鬼蛇神的当……

※※※

孙嬷嬷心里嘀咕着,又跟冬梅一起骑上了驴,两个后生牵着驴,朝人市上走去。

人市,故名思义,就是卖人的地方。或者说,是将人当作商品出售的地方。人市主要分两种,一种是出卖劳动力,一种是出卖自身。出卖劳动力的人市,譬如到码头上扛粮食的,又称扛大个儿的,一大早就到东关人市上来等候。军粮经纪或白粮经纪需要人,都到这儿来挑选。还有拉纤的、清理河道的、搬运货物的,都是这样,叫做卖苦力的。还有打短工的,主要是干农活儿。眼下正是小麦拔节要施肥、高粱玉米定苗要锄草的时候,打短工的都扛着锄头、拎着薅刀在人市上等候着。这种人市在河东岸,来雇工的多是本地的财主或家里缺少劳动力的庄户人家。原则上讲,这两种人市虽然叫人市,还不能算是卖人。有真正卖人的人市,在东关南粮食市的一个拐弯处。卖人的地方和卖粮的地方紧挨在一起,是很耐人寻味的。

孙嬷嬷和冬梅下了驴,让赶脚的在街口等候着,她们便朝里面走去。

粮食市上金山人海,买粮食的多,卖粮食的更多。漕运时节,漕船从大运河上浩浩荡荡地漂过来,商粮也源源不断地运过来。从南方运来的粳米、糯米、红豆、芝麻,从东北运来的玉米、大豆、高粱、糜黍压遍了街,占满了道,一摊挨一摊,一袋连一袋。后面的库房里麻袋摞得顶上了屋顶,前面门脸上的粮食都敞开着口,任人随意挑选。孙嬷嬷带着冬梅一路打听着,好半天才挤到人市上。

相比之下,人市要比粮食市清静多了。这里没有摩肩接踵的拥挤,也没有吵破天地的吆喝,更没有脸红脖子粗的讨价还价。无论是卖主还是买主,都静悄悄的,无声无息的。卖主紧贴着墙根站着,有的是男人卖女人,有的是大人卖孩子,有的是自卖自身。被卖的人有一个明显的标志,就是头上都插着一个草标。头上插着草标的孩子和女人都低着头,偶尔用眼角偷看一下来往的人群,胆怯得像是将被送进屠宰场的小动物。来买人的也是默默地走动着,眼睛仔细地看着,却不轻易上前问价。这才是真正的人市,真正的人市也不都是销售自身的。也有出卖劳动力或介乎于两者之间的,比如当保姆就是出卖劳动力的,当奶妈的就是介乎于两者之间的。

孙嬷嬷无心看贴在墙根插着草标的女人和孩子,她找的是奶妈。走着找着,一回头,冬梅不见了。喊了两声,没有人答应。孙嬷嬷的脑袋嗡地大了,眼前一阵发黑。兰儿的丢失把所有的人都吓出了毛病,孙嬷嬷急忙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叫着:“冬梅……冬梅……”

冬梅没有丢,她蹲在人市的街口处,双手抱着头,不知道怎么了。

孙嬷嬷走过去:“冬梅,你怎么了?病了吗?”

冬梅摇晃了一下身子,没说话。

孙嬷嬷蹲下来:“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冬梅还是不说话。

孙嬷嬷把她的手扒开,把她的脑袋扳起来。

冬梅满脸泪水。

孙嬷嬷心里一惊:“你到底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谁欺负你了?”

冬梅用衣袖抹了一下泪水说:“孙嬷嬷,您自己去吧,我……我在这儿等着您。”

孙嬷嬷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怎么了?”

冬梅说:“我……我见不得那些……”

孙嬷嬷问:“你见不得什么?”

冬梅说:“我见不得那些头上插草标的孩子,当年我舅舅就是这样把我卖掉的……”

孙嬷嬷明白了,她心里一阵发酸。当年,她比冬梅大不了多少的时候,不也是丢下自己的孩子,揣着两兜儿奶水跑到这人市上来求活路的吗?也许是时间太久了,这些怎么都忘了呢?当年的奶妈如今又替她的主人来买奶妈,这罪恶的轮回居然还让她心安理得,要不是冬梅的伤痛触动了她,她简直麻木得连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

冬梅央求着孙嬷嬷:“您自己去吧……别让我看见那些……”

孙嬷嬷说:“我怎么没听明白呢,卖你的时候,怎么是你舅舅,不是你的爸妈呢?”

冬梅说:“我爸妈生下了我,又生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养活不起,就想把我送人。正好我舅舅结婚以后好几年都没有孩子,就把我领走了。我到了舅舅家没两年,舅妈却生了一个男孩儿,这样我就成了多余的……”

孙嬷嬷说:“你舅舅真不是东西,他就那么狠心?”

冬梅说:“我舅舅家本来是挺有钱的,后来他抽起了大烟,把地都卖光了……”

孙嬷嬷温和地说:“别伤心了,来,你闭上眼睛,我拉着你,咱们穿过这里就能找到奶妈了。”

冬梅只好站起身,孙嬷嬷牵着她的衣袖往前走去……

出来做奶妈的和做保姆的是集中在一起的,在一个杂货铺门前。做保姆的多,做奶妈的也有十来个。这些人大多是从乡下来的,穿着带补丁的衣服,粗手大脚,黑红的脸蛋儿。有小媳妇,有大娘们,也有半大老婆子。这些人的脸上不像那些插着草标的女人那么悲悲切切,有的还凑在一起说笑,互相探讨着伺候人的规矩。

冬梅那股伤心劲儿过去了,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跟着孙嬷嬷一起挑选着。几个女人凑过来问:“大娘,您想找什么人?”

孙嬷嬷说:“我想找个奶妈儿。”

几个挺着胸脯子的女人马上过来。初夏时节,这些女人都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衫褂,那两只憋得鼓胀的奶包子看得清清楚楚。有的还溢出了奶汁,湿了一大片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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