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码头-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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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那个哭泣的声音大起来,林满帆一把拉住了金汝林的衣襟:“老爷……是……是有人在哭……”
哭声从一座坍塌下来的坟茔后面传出来的,金汝林放慢了脚步,试探着朝前挪动着。
坟茔后面跪着一个人,一身白衣,披头散发,像是从那坍塌的坟茔里蒸腾出来的一团云雾。这云雾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下不断地变化着,一会儿幻化成一个人形,一会儿又凝聚成了一丛枯草。幻成人形的时候便传出嘤嘤的哭泣声,凝聚成枯草的时候便娉娉袅袅随风摇曳……
金汝林大吼一声:“谁?谁在那里哭泣?”
这一声吼不仅把林满帆吓得魂飞胆散,连草丛树棵里的夜游动物都呼啦啦四散而逃……
金汝林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他一边晃动着脑袋,躲避着从他头顶上掠过的蝙蝠和夜鸟,一边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然而,当他再次朝那座坍塌的坟茔望去的时候,却什么都不见了。那披头散发的白衣人也像云雾一样地消失了,或像蝙蝠和夜鸟一样地逃遁了……
无论如何,金汝林也没有勇气朝那座坍塌的坟茔走过去了。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拉住了林满帆。这让林满帆感动得想哭,其实他哪里知道,金汝林这个举动,一半是为了安慰林满帆,一半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远处,传来了一阵如泣如歌的声音:“船走水道,车走石道,人走狗道,猫钻地道,妖魔鬼怪,都走粮道,先碾新米,后运新稻,黄鬼入坟,白鬼进庙……”
林满帆说:“是李疯子。”
金汝林说:“怎么会是他呢?”
※※※
傍晚的时候,冬梅一个人在后花园里洗衣服。她坐在井台上,身前是一个大木盆,怀里是一块搓板。她两只手在搓板上搓揉着衣服,缓缓的,悠悠的,扬着红扑扑的小脸蛋儿,望着眼前那开满了花朵的夹竹桃,醉迷迷地想起了心事。
低飞的紫燕是从遥远的南方回来的,它们到过衡阳吗?“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这是铁麟老爷吟哦过的两句诗,铁麟老爷经常独自吟诗,吟的是些什么她都没记住,惟独这两句她记住了,只因为那诗里有衡阳二字。这些燕子到衡阳在谁家搭的窝儿?那里有个演陂镇你们知道吗?演陂镇有个黄石村你们去过吗?黄石村的村口,有一所很旧很旧的老房子,房顶上长满了茅草,屋檐下的椽子已经朽烂了。可是屋梁还是好好的,每年燕子都在那屋梁上搭窝儿,那些搭窝儿的燕子是你们吗?你们见到我的爸爸妈妈了吗?还有我的弟弟妹妹,他们都好吗?他们还记得我吗?他们念叨过我吗?不……肯定是不记得了……我算什么?我在他们眼里是个多余的,是个吃货,是个累赘……可是,我毕竟是你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呀,猫呀狗的还知道护着崽儿,难道你们就不想念我吗……衡阳,衡阳,衡阳到北京有多远……你们知道北京有个通州吗?你们知道大运河吗?你们知道漕运码头吗……
突然,一双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是谁这么讨厌,都不让我安静一会儿好好想想心事。
那双手软软的,热乎乎的,肯定是个女孩儿的手。谁呢?夏草,不像,夏草的手很胖;秋叶,不像,秋叶的手指尖尖的,又细又长;那是谁呢?天呀,除了她们俩这院子里还有谁?
冬梅叫了起来:“快松开,你是谁呀?”
那双手不但不松开,反而捂得更紧了。
冬梅急了,从木盆里掬起一捧水使劲向后撂去。
呀的叫了一声,那双手松开了。
冬梅扭头一看,却原来是妞妞。
妞妞呲着女孩儿一样的白牙冲着冬梅笑着。
冬梅很不高兴地骂了一句:“讨厌鬼。”
妞妞仍然嬉皮笑脸:“你说谁讨厌?”
冬梅没好气地说:“你讨厌。”
妞妞过来又要捂冬梅的脸,冬梅一边躲避着,一边用水泼着他。
在冬梅的眼里,世界上没有比妞妞更讨厌的人了。他算什么东西呢?男不男,女不女,没羞没臊没脸皮,还……还跟铁麟大人撒娇讨贱。谁知道铁麟大人犯了什么病,干嘛单单喜欢这个下流胚?他又不是女人,男人应该喜欢女人的;他又不是小孩儿,小孩儿跟大人撒娇还是情有可原的;他跟老爷撒娇也就罢了,可是他还跟老爷胡闹。铁麟老爷是什么人,那是朝廷的大官,是经常见到皇上的人,你怎么能那样没大没小地不成体统呢……
妞妞蹲在冬梅面前,讨好地说:“冬梅,你刚才一个人在这儿发愣,想什么呢?”
冬梅没好气地说:“你管得着吗?”
妞妞死皮赖脸地说:“你瞧,我见你一个人孤零零怪可怜的,来陪陪你还不好吗?”
冬梅说:“我不用你陪。”
妞妞说:“瞧你,一个人呆着不闷得慌吗?”
冬梅说:“我不闷。”
妞妞说:“不闷你想什么呢?”
冬梅说:“我想我爸和我妈呢。”
妞妞说:“你想他们,他们想你吗?”
冬梅有点儿伤心了:“他们……哼,我是死是活他们都不知道,还想我?”
妞妞说:“全天下都责怪儿女不孝顺,就没见谁责怪父母对不起孩子的,这真不公平。”
冬梅觉得妞妞这句话说得挺好,尽管她对妞妞印象不好,可是人家毕竟说了句有道理的话,这话让冬梅听着颇有同感。冬梅说:“可不是嘛,我生下来爸妈就不想要我,把我硬塞给我舅舅了。我舅舅又没出息,抽大烟,把家抽穷了,就卖我……”
妞妞说:“你舅舅卖你算什么,好歹还给你找个好主子,混口饱饭吃呢。我呢,我那还是亲爹呢,他为了几间砖瓦房,就要把我送进宫里当太监。”
冬梅说:“当太监还不好,伺候皇上娘娘的,谁比得了?”
妞妞说:“你知道什么?当太监就得把人骟了……”
冬梅不解地问:“骟什么?”
妞妞说:“这你还不懂,就是把根割掉。”
冬梅更加不懂了:“割什么根?”
妞妞说:“割男人的根呀?”
冬梅说:“男人有什么根?”
妞妞说:“你呀你呀,真是个孩子,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冬梅不高兴了:“谁说我是孩子?你比我大吗?”
妞妞说:“我属猪的,你呢?”
冬梅说:“我也属猪的。”
妞妞说:“那你几月生日?”
冬梅耍了个小心眼儿:“你先说。”
妞妞说:“我三月,你呢?”
冬梅是腊月里的生日,可是她为了在妞妞面前不服软,故意把自己往大里说:“哈哈,你还得叫我姐姐呢。”
妞妞问:“我凭什么叫你姐姐?”
冬梅说:“我是正月里的生日,正月初三,你说是不是比你大?”
妞妞无话可说了。
冬梅继续洗她的衣服,她把洗好的衣服捞出来,将木盆里的水倒进排水沟里,站起身来要去打水。
妞妞抢着跑上井台,抓起辘轳,殷勤地说:“来,冬梅姐,我给你打水吧。”
这句冬梅姐竟叫得她心里有点儿发热,妞妞的嘴可真甜。刚说该叫姐姐,他就老老实实地叫起来,还叫得那么亲热。从衡阳到北京,几千里的路,大雁都飞好几个月。虽说她到了铁麟大人的家里,不挨饿、不受冻了,可毕竟是下人,是丫环,是奴才。自己的小命儿都握在主子的手里。她远离了家乡,远离了父母,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她跟夏草、秋叶几个丫环虽然有时候也亲亲热热的,可那都是假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眼儿,谁跟谁真的亲呢?突然冒出了个妞妞,一个她讨厌的孩子,却亲亲地叫了一声冬梅姐。就这一声冬梅姐,她突然觉得妞妞也不那么讨厌了,甚至还有几分亲切……
妞妞摇上辘轳,拎着水罐往冬梅面前的木盆里倒水。
冬梅坐在木盆前,抬头认真地看着妞妞。她突然觉得,妞妞那两只眼睛长得很漂亮,很圆很亮,水汪汪的,像沉淀在水中的两颗星星儿。
妞妞蹲在冬梅的面前,看着她洗衣服,看得很专注。
冬梅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你看我干什么?”
妞妞说:“你让我叫你姐姐,我觉得咱俩长得还真有点儿像。”
冬梅说:“你别瞎扯了,谁跟你像呀。”
妞妞说:“我只说有点儿像,又没说全像。”
冬梅问:“那你说哪儿像?”
妞妞说:“眼睛,我觉得咱俩的眼睛特别像。”
冬梅有些高兴起来,刚才她已经发现了妞妞的眼睛漂亮,现在听妞妞说他们的眼睛很像,就是说她的眼睛也很漂亮了。可是女孩子逞强嘴硬,最不愿意服人了。冬梅说:“得了吧,你那是什么眼,桃花眼,色迷迷的。”
妞妞轻浮起来:“什么?你说我是桃花眼,色迷迷的,迷谁了?迷你了?”
冬梅说:“迷谁了你心里清楚。迷我?我才不稀罕你呢。”
妞妞更加放肆起来:“你不稀罕我,稀罕谁呀?”
冬梅火了:“你再满嘴喷粪,我就把你赶走。”
妞妞立刻嬉皮笑脸地求饶:“别介,冬梅姐,妞妞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吗?”
冬梅沉着脸说:“我不想跟你开玩笑。”
妞妞继续央求着:“我怕你一个人闷得慌,给你开开心还不好,你怎么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冬梅说:“你就是驴肝肺,你哪有好心呀?”
妞妞说:“好了好了,我就是驴肝肺行了吧?等什么时候姐姐馋了,把我的驴肝肺炒了给你吃还不行?”
冬梅笑了:“真没见过你这么没脸没皮的……”
妞妞说:“要脸皮干什么?我们穷人只要肚皮,不要脸皮。”
妞妞有意无意地又说了一句让冬梅动心的话。果真如此,假如父母不是为了肚子舍脸皮,能把她送给舅舅吗?假如舅舅不是舍脸皮顾肚皮,能把她卖到这漕运码头上来吗?想到这里,冬梅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
林满帆很快就发现,大运西仓也像漕运码头整个大运河一样,是一个被各种势力分割盘踞的小朝廷。表面上金汝林是仓场监督,统领着大运西仓的一切事务。其实并不然,金汝林的眼睛再亮,也有目所不及之处;金汝林的耳朵再灵,也有闻所不到之处;金汝林的手再长,也有顾及不周之处。一言以蔽之,金汝林再有权力,也有令不行,禁不止,指挥不动的地方。那么,金汝林管不了,管不到,甚至不想管的地方是谁在呼风唤雨呢?
林满帆是个运丁出身,是水里浪里滚出来的男子汉,又是青帮分子。他做人讲的是义气,做事讲的是规矩。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仓场总督铁麟救了他;他拿着铁麟的条子来到大运西仓的时候,是金汝林给了他仓书这个令人垂涎的差事。他不能忘记铁麟大人的救命之恩,也不能忘记金汝林老爷的知遇之恩。
铁麟大人在危难中救了他,是看在他的老婆樊小篱的面子上。樊小篱毕竟在铁麟大人的府上当过保姆,至于她的奶水喂的是谁,林满帆至今也不知道。他好像问过樊小篱,问得很不经意,樊小篱回答得也很含糊。还用问吗?管他是位少爷还是小姐,反正是个官家的崽子就是了。事实上,这是樊小篱心中的一个永远不可泄露的秘密。当她发现自己的丈夫跟冯寡妇搞在了一起的时候,痛苦得要死要活,悔得肠子都青了。依着她那刚烈的性子,她肯定要跟丈夫拼个鱼死网破的,对那个臭不要脸的冯寡妇,不把她撕个稀巴烂,也要让她臭遍半个通州城。但是,她哭过、骂过、吵过、闹过之后,却原谅了丈夫,也饶了冯寡妇。为什么呢?她主要是觉得自己的心也虚,离开丈夫半年多,她毕竟每天在用自己的乳汁喂着一个男人。女人的乳房是饭碗,也是酒壶。饭碗是喂养孩子的,而酒壶却只能慰藉和迷醉自己的丈夫。在铁麟的府邸,她没有失身,却也未能保住全节。从内心深处,她觉得愧对丈夫。临回家之前,有好几夜她都睡不着觉,她觉得无法面对丈夫,也无法面对自己。没想到回家之后却发现丈夫比她走得更远,完完全全地背叛了她……事过之后,虽然她依然觉得很痛苦,但是她却冷静下来,她只提出了一个要求,要丈夫离开冯寡妇……对于这个要求,林满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犯了这么大的罪过,怎么却受到了如此轻微的惩罚呢?他感激樊小篱的宽容,感动得抱着樊小篱呜呜地哭了起来。指着窗外的月亮发誓,此生此世,绝不做半点儿对不起樊小篱的事情……
林满帆到大运西仓以后,便在西门附近租了一个独门小院。靠着他那不薄的薪俸,完全可以养活老婆孩子了。他又作为一个男人的形象出现在樊小篱面前,他要用实际的作为报答樊小篱,感激樊小篱。就冲这一点,他也要兢兢业业地工作,这份差事来之不易,千万不能轻易丢掉……
林满帆也清楚的知道,金汝林对他的信任和重用,也多半是因为铁麟大人,铁麟大人同样是金汝林的恩人。林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