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码头-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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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桑林说话了:“你相信了他的冤屈?”
金汝林说:“神信我就信。”
李桑林问:“那你是在跪他,还是在跪神?”
金汝林说:“既不跪他,也不跪神。”
李桑林问:“那你在跪谁?”
金汝林说:“我是在跪你。”
李桑林愕然了:“跪我?我有什么好跪的?”
金汝林说:“跪你的为人,跪你的情操,跪你的忠诚,跪你的义薄云天!”
李桑林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天呀,苍天呀,你睁开眼啦,你终于睁开眼啦……哥呀,你看见了吧,苍天睁开眼啦……”
这是一个男人从内心深处喷薄而出的悲鸣,山呼海啸,石破天惊,漫天愁云惨雾,星月都隐去了光辉……
金汝林紧紧地搂住了李桑林的肩头,泪水汩汩而下……
第二十三章
一场风雨过后,晴空如洗,令人心舒气爽,精神振奋昂扬。为了给辞官离职的龚自珍送行,铁麟约了几个朋友来到大光楼上。近日,他得到了一只千里眼,特别喜欢到大光楼上登高远望。在铁麟初任仓场总督的时候,有一个叫安东尼的意大利传教士在漕运码头上丢了一只皮箱,直接告了御状。道光皇帝下旨命铁麟破案,铁麟跟着金汝林找到了青帮老大周三爷,周三爷找到了那只箱子,还给了安东尼。最近,安东尼托人从国外带回来一只千里眼,辗转送给了铁麟。
这只千里眼并不复杂,只是两只玻璃镜片和一只木筒组成的。可是拿起它对准了焦距,却能把十几里外的景物看得一清二楚。铁麟对它爱不释手,有事没事就登上大光楼,举着千里眼朝四下观看。用它看自南而上的漕船,漕船还在张家湾,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船上的旗号标志;用它来看北京城,通惠河上的闸坝,御石道上的车水马龙,宛若就在眼前;用它来看燃灯塔或吴仲祠,宝塔上的铜玲,祠堂上的檐草,似乎都能伸手抓到……
铁麟约的朋友还没有到齐,甘戎和陈天伦却早早地跑来了。这两个年轻人最近有点儿形影不离,码头上已经有了不少议论,铁麟一是没有听到,二是听到了也不会在意的。年轻人嘛,喜欢玩,就让他们高高兴兴好了。甘戎跑过来:“爸爸,让我看看。”
铁麟把千里眼给了女儿。
这时候正好龚自珍、夏雨轩和清莲道长一起来了,大光楼上摆着一张茶桌,陈天伦正忙着给各位客人斟茶倒水。
铁麟走过来向诸位作揖行礼,各位纷纷还礼落座。陈天伦是晚辈,没有资格与诸位平起平坐,便在一旁伺候着。
甘戎在远处喊着:“天伦,你快来看呀,连你家的烟筒都看得清清楚楚。”
铁麟喊着甘戎:“戎儿,快过来给各位伯伯叔叔请安。”
甘戎却高声叫喊起来:“爸爸,那儿有一群人光屁股洗澡。”
铁麟听女儿说出这么不成体统的话,有点儿挂不住脸了:“戎儿,不许胡说。”
甘戎争辩着:“真的,您快过来看看,嘻嘻,真逗,脱得一丝不挂。”
铁麟火了:“戎儿,你这么大了,怎么一点儿规矩都不懂,不知道非礼勿视吗?”
甘戎说:“不是男人,是女人,是一群女人光着屁股洗澡,就在那丛芦苇后面,看得可清楚了。”
铁麟无可奈何:“陈天伦。”
陈天伦立刻应道:“卑职在。”
铁麟命令说:“快把那千里眼给我抢过来。”
陈天伦答应了一声就跑过去了。
铁麟坐下以后,看到龚自珍依然是十年不更的故衣残履,形容憔悴虚弱,不由得一阵心酸。他在礼部任主事,俸禄本来就十分微薄,又因得罪了穆彰阿,被罚了俸,生活更加困顿。终因贫困潦倒,抑郁闷积,致使“肺气横溢,呕血半升”。这样一个有才学有抱负的人却落得如此困境,在场的人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还是铁麟先开了口:“早就知道龚大人厌倦了官场生涯,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辞了官。十年寒窗,六次会试,按说这位置也得来非易,怎么说辞就辞了呢?龚大人这是……”
龚自珍连忙挥手拦住了铁麟:“请等一下,请等一下。我现在辞了官,就是一介草民了。诸位万万不可对我以大人称呼了。”
铁麟说:“也罢,那就还像在宣南诗社时那样,称呼您先生吧。依先生之见,这官场实在是呆不得了?”
龚自珍咂了一口茶,悲哀地说:“做官需要天才,就是说需要天生做官的材料。此种材料软不得,硬不得,坚不得,脆不得,能屈时要能屈,能伸时要能伸,该热时要能热,该冷时要能冷,该当奴才时容不得半点儿尊严,该翻脸无情时容不得一丝心慈手软……我龚自珍先天本来就不足,后天修炼得又不够,还是不要占着这个茅坑吧。”
清莲道长低声问了一句:“龚大人,京城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龚自珍说:“清莲道长难道还不知道吗?林则徐林大人,还有这么忠贞英烈之臣吗?被革职查办,发配新疆了。”
这件事官场上的人早就知道了,清莲道长是方外之人,当然寡闻一些,惊异地问:“林大人被革职了?为什么?”
龚自珍气愤地说:“还能为什么?还不是他烧了洋人的鸦片,吓坏了穆彰阿那些缩头乌龟。洋人的坚船利炮攻占了浙江的定海,他们不想法子抵御外贼,却千方百计地陷害忠良。林则徐前往新疆的途中,黄河发起了大水。皇上又命令林则徐去治洪。黄河要决堤,林大人戴着枷号跳进了滔滔洪水之中,几千军民哭声震天,一齐跳了下去。是林大人用人墙堵住了洪水,要不,你们这漕运码头上早就不见漕船了……这就是忠臣的下场啊!林大人何罪之有?朝廷上豺狼当道,皇上又如此宠信奸佞小人,这官场上还有什么呆头儿?”
铁麟忧心忡忡地问:“照龚大人看,这局势能稳定下来吗?”
龚自珍说:“穆彰阿这些王八蛋整天向皇上进谗言,好像咱们一退让,一讲和,洋人就会罢手。哼,向来是弱肉强食,洋人的坚船利炮已经摆在塘沽口了,他们还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妥协、和谈,早早晚晚,这大清国要毁在他们手里。”
夏雨轩问:“这么说,战乱已经难以避免了?”
龚自珍说:“咱们这个大清国已经是千疮百孔,岌岌可危了。老夫既无回天之力,又不想与豺狼为伍,只好回去闲话桑麻了。”
这开场的一片话,说得大伙儿都沉闷起来。
夏雨轩突然转了个话题说:“我头些天给皇上写了个奏折,你们猜我想干一件什么事?”
铁麟说:“你不会请缨守卫海防吧?”
夏雨轩说:“铁大人真会拿下官开心,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从未奢求在战场上获取功名。”
铁麟故意将话题撩拨得轻松一些,继续开着玩笑说:“噢,话不能那么讲,‘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清莲道长突然对夏雨轩说:“夏大人,贫道猜想,你是否要修一座庙?”
众人都愣住了。
更加惊愕的是夏雨轩:“道长真是仙家,你怎么猜到我想修一座庙?”
清莲道长说:“这座庙是为通州的一个英雄修的。”
夏雨轩腾地站起身来,急忙向清莲道长作揖:“雨轩对道长心悦诚服。”
夏雨轩与清莲道长的对话,将众人说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连铁麟也如罩烟云之中。
夏雨轩坐下,郑重地说:“大清入主中原之后,江阴有一场屠城之战,想必诸位还记得吧?”
这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血贱青史的惨烈之战,谁能不记得呢?
顺治二年八月,定国大将军多铎亲率大军围困了江阴。知县林之骥、参将张宿弃城而逃,江阴军民共推典史陈明遇为城主,誓死抗清。陈明遇深知自己能力有限,便派人请来前典史阎应元。阎应元本来已经调任广东英德县主簿,因母病及道路不通暂留城东砂山。阎应元入城之后,便与陈明遇一起守城抗清。全城军民坚持了81天的浴血奋战,杀死3王18将,7万5千清军。而城内17万军民只逃生了53人,其余全部战死,无一人投降。江阴城内,尸堆如山,血流成河。有个女子用鲜血在壁上题诗云:露胔白骨满疆场,万里孤臣未肯降。寄语行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阎应元率众将士驰马格斗,背上中了三箭,依然拼杀不止,他回头对随从说:“替我向老乡们道歉,我不能继续报国了。”而陈明遇身负重伤,手持大刀背靠在墙上,至死不降……
铁麟听了夏雨轩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对夏雨轩说:“我说雨轩呀,你怎这么糊涂呀?阎应元是个英雄,可他是抗清的英雄,也就是说他是大清的仇敌。3个亲王、18员大将,7万5千官兵都死在了他的手里,你夏雨轩居然要给这样的人修庙立碑,你不要脑袋了?”
夏雨轩听了,抿着嘴笑了笑,没说什么。
龚自珍瞪着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夏雨轩,突然说:“夏大人,看来我得给你做一首诗了。”
夏雨轩问:“龚大人要给我做什么诗?”
龚自珍说:“夏大人要给阎应元立碑,怎么着我也得给你立个碑呀。”
清莲道长却哈哈大笑起来:“看来铁大人和龚大人都为夏大人多虑了。”
铁麟问:“难道清莲道长觉得此事无碍?”
清莲道长说:“非但无碍,夏大人还为朝廷立了一功。”
铁麟急着问:“此话怎讲?”
清莲道长说:“问问夏大人就知道了。”
夏雨轩点着头说:“实不相瞒,皇上已经准了下官的奏折。”
铁麟惊叫起来:“此话当真?”
夏雨轩说:“这事开得玩笑吗?”
龚自珍沉吟了一会儿说:“看来,当今皇上也看出了时局的险恶呀!列强咄咄逼人,对我大清国土虎视耽耽。现在要的就是阎应元的精神,阎应元的骨气,阎应元的勇猛。大清国要是有千个阎应元,千个林则徐守疆保土,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夏雨轩说:“龚先生,刚才您说要给我写首诗,我夏雨轩实在受着有愧,但是阎公祠的对联可要求龚先生的宝墨了。”
龚自珍问:“什么联?”
夏雨轩说:“这联是阎应元临尽忠之前用鲜血写在城楼的门道里的: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杀贼,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龚自珍喝彩道:“好,大气魄,气冲霄汉,这才是炎黄子孙、华夏精英。这联我写了,老夫在京为官时,没少到通州地面上来叨扰,就算老夫留给通州的一点儿心意吧。”
铁麟也兴奋起来,立刻让衙役撤掉茶具,捧来文房四宝。龚自珍起身挽袖,操起笔来,沾饱了墨汁,在纸上飞泻起来。夏雨轩亲自为他吸墨,铁麟也过来托纸。龚自珍的字遒劲苍凉,高风傲骨,笔笔掷雷曳电,倾泄着满腔的抑郁和激愤。两条长联,一气呵成,龚自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昂起头来,大有余怒未尽,余兴未竭之感……
这时候,突然大光楼东北角上传来吟哦之声,像是在及时准确地呼应龚自珍的情绪。龚自珍抬起头来,众人也循声望去,只见甘戎举着千里眼四处远眺,陈天伦昂首向天,高声朗诵……
龚自珍笑了:“啊……年轻人也诗兴蓬勃了,快把他们叫过来,给老夫助助兴。”
立刻有个衙役跑过去传话,陈天伦和甘戎跑了过来。
龚自珍问:“天伦,你刚才在朗诵什么?”
陈天伦不好意思地说:“没有……胡乱喊着玩的。”
甘戎立刻揭发说:“不对,是他做的诗。”
龚自珍说:“既然是贤契做的诗,何不当众吟出来让我们共享?”
陈天伦说:“不行不行,在众老前辈面前,晚生哪能如此不知深浅。刚才甘戎来了情绪,非逼着我做一首诗,我便胡诌了几句。”
甘戎说:“什么胡诌,我听着挺好,不信你给大伙儿再吟一遍。”
夏雨轩也说:“既然众人都有兴致,贤侄就不必拘束了,权当在先生面前朗读习作,也让铁大人和龚先生指点一二。”
见夏雨轩这么说,陈天伦便无话可说了。在任何时候,陈天伦都将夏雨轩当成父辈,父辈吩咐哪有不从之理。于是,他说:“那……晚生就献丑了,恳请各位大人不吝赐教。”
龚自珍竟带头鼓起掌来。
陈天伦调整了一下情绪,面南而立,昂着头高声吟诵起来:
潇潇风雨后,登上大光楼。
长城牵西域,大河贯九州。
飞虹衔宝塔,驼铃唤远鸥。
千帆逐红日,满载一江秋。
龚自珍击掌叫好:“好啊,又是一篇气势磅礴之作。来来来,拿笔来,老夫要把你这首诗录下来,也算是临行前留给你的一份薄礼吧。”
陈天伦见龚自珍如此看重自己的诗作,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龚自珍又重新铺纸擎笔,唰唰书写起来。令陈天伦和众人惊异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