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第1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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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等大事,书办不能做主;就如大人所说的,得要勾结司官。司官给他们来盆冷水,迎头一浇;或者表面上敷衍,到紧要关头,挺身出来讲话,只要有理,户部堂官亦不能不听。』『话是有理。难在哪里去找这么一位明大体、有胆识的户部司官?』
『不一定要明大体、有胆识。』胡雪岩答说,『只要这位司官,觉得这么做于他有利;自然就会挺身而出。』『着!』左宗棠又是猛拍自己的大腿,『雪翁,你的看法,确是高人一筹,足以破惑。』略停一下,他又说道∶『听你的口气,似乎胸有成竹;已经想到有这么一个人了。』『是的。就是杭州人。』『杭州人,』左宗棠偏着头想,『在户部当司官的是谁?我倒想不起来了。』
『这个人是咸丰二年的进士,分发户部,由主事做起,现在是掌印郎中了。他叫王文韶;大人听说过此人没有?』左宗棠凝神了一会,想起来了∶『似乎听人提起过。』他问,『他的号,是叫夔石吗?』
『正是。王夔石。』
『此人怎么样?很能干吧?』
『很能干,也很圆滑;人缘不错。加以户部左侍郎沈桂芬是他乡试的座师,很照应这个门生,所以王夔石在户部很红。』『既然人很圆滑,只怕不肯出头去争!』左宗棠说,『这种事,只有性情比较耿直的人才肯做。』『大人见得是。不过,我的意思不是鼓动王夔石出头去力争,是托他暗底下疏通。我想,为了他自己的前程,他是肯效劳的。』『何以见得?雷翁,请道其详。』
照胡雪岩的看法,做京官若说不靠关系靠自己,所可凭借者,不是学问,便是才干。当翰林靠学问;当司官就要靠才干。这才干是干济之才,不在乎腹有经纶,而是在政务上遇到难题,能有切切实实的办法拿出来。至少也要能搪塞得过去。王文韶之所长,正就是在此。
可是,做京官凭才干,实在不如凭学问。因为凭学问做京官,循资推转,处处得以显其所长;翰林做到兼日讲起注官,进而『开坊』升任京堂,都可以专折言事,更是卖弄学问的时候。也许一道奏疏,上结天知,就此飞黄腾达,三数年间便能戴上红顶子。而凭才干做官。就没有这样便宜了!『为啥呢?因为英雄要有用武之地。做部里司官,每天公事经手,该准该驳,权柄很大;准有准的道理,驳有驳的缘故,只要说得对,自然显的的才干。可是司官不能做一辈子;象王夔石,郎中做了好多年了,如果升做四品京堂,那些鸿胪寺、通政司,都是「聋子的耳朵」,没有它不象样子,有了它毫无用处。王夔石就有天大的本事,无奈冷衙门无事可做,也是枉然。』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司官推转,还有一条出路就是考御史;当御史更是只要做文章### 的差使,王夔石搞不来。而且他也不是什么铁面无情的人;平时惟恐跟人结怨,哪里好当什么都老爷?』
『我懂了!』左宗棠说,『王夔石是不愿做京官,只想外放?』『是的。外放做知府;做得好,三两年就可以升道员。』胡雪岩笑笑说道∶『做外官,就要靠督抚了!』这一下,左宗棠一心领神会,彻底明了。因为做外官靠督抚,没有比他更清楚的。清朝的督抚权重,京官外转府道;督抚如果不喜此人,从前可以『才不胜任』的理由,奏请『请京任用』,等于推翻朝旨。乾隆初年,虽曾下诏切责,不准再有这样的事例;可是督抚仍旧有办法可以不使此人到任,或者奏请调职。至于未经指明缺分,只分省候补任用的,补缺的迟早;缺分的优瘠,其权更操之督抚。
因此可以想象得到,王文韶如果志在外官,就必得与督抚结缘;而能够设法搞成免办平洪杨的军费报销,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因为这一条,湘港将领,无不感戴;而天下督抚,就眼前来说,两江曾国藩、闽浙是左宗棠自己、江苏李鸿章### 、直隶刘长佑、四川路秉章### 、湖广官文、河南张之万、江西沈荷桢、湖北严树森、广东郭嵩焘,哪一个都花过大把银子的军费;能够免办报销,个人要见王文韶的情,等他分发到省,岂有不格外照应之理?想到这里,左宗棠心头的一个疙瘩,消减了一半,『王夔石果然是能干的,就得好好抓住这个机会,普结天下督抚之缘。』他又回想了一下胡雪岩的话,发现有件事令人惊异,便即问道∶『雪翁,你到京里去过没有?』
『还不曾过去。』
『那就怪了!你没有上过京,又是半官半商,何以倒对京官的推迁升转,如此熟悉?』
『我本来也不懂。前年跟王夔石在上海见面,长谈了好几夜;都是听他说的。』
『原来如此!不过能说得清源流,也很难得的了。』左宗棠又问∶『你跟王夔石很熟?』
『是的。』胡雪岩又说,『不过并无深交。』
『看你们谈得倒很深。』
『有利害关系,谈得就深了;交情又另是一回事。王夔石没有什么才气,也没有什么大志,做人太圆滑,未免欠诚恳。我不喜欢这个人。』左宗棠觉得胡雪岩这几句话,颇对自己的胃口;同时对他的本性,也更为了解,确是个可以论大事、共患难的人。因而不断点头,表示心许。
『大人的意思是,』胡雪岩问道∶『让我写封信给王夔石,请他从中尽力?』
『是的。我有这个意思。不过,我怕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四处去瞎撞木钟,搞得满城风雨,无益有害。』『他一个的力量,诚然不够;不过事情的轻重,他是识得的。他的本性也是谨慎小心一路,决不致于飞扬浮躁,到处瞎说。大人这样说,我信上格外关照,叫他秘密就是。』『能这样最好。』说到这里,左宗棠向左右吩咐∶『拿「缙绅」来!』缙绅是京师书坊刻的一部职官录,全名叫做『大清缙绅全书』。由『宗人府』开始,一直到各省的佐杂官儿,从亲王到未入流,凡是有职衔的,无不有简历记载。左宗棠索取缙绅,是要查户部的职官。
翻到『户部衙门』这一栏,头一行是『文渊阁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倭仁』。左宗棠顿时喜孜孜地说∶『行了!此事可望有成。』
『喔,』胡雪岩问道∶『大人参透了什么消息?』『这倭相辊蒙古人。他家一直驻防开封;所以跟河南人没有什么两样。河南是讲理学的地方,这倭相国规行矩步,虽然有点迂,倒是不折不扣的道学先生;先帝对此人颇为看重,所以两宫太后亦很尊敬他,能得此老出头说话,事无不成之理。』『那末,』胡雪岩问道∶『这话可以不可以跟王夔石说?』『这些情形,王夔石比我们清楚得多。说亦可、不说亦可。』左宗棠又说,『这倭相国与曾相会试同榜;想来他亦肯帮帮老同年的忙的。』『既然如此,何不由大人写封信给曾相;结结实实托一托倭中堂?』
『这也是一法。我怕曾相亦在道学气,未见得肯写这样的信。』
『是!』胡雪岩口里答应着,心中另有盘算。兹事体大,而不与自己相干。甚至左宗棠亦不必太关切;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曾氏弟兄所支销的军费比左宗棠所经手的,多过好几倍;要办军费报销,曾氏弟兄,首当其冲,自然会设法疏通化解。如今自己替左宗棠出主意,不须太起劲;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最为上策。
这样转念,步子便踏得更稳了,『为求妥当,我看莫如这么办,先写信透露给王夔石,问问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做得到?要做,如何着手;请他写个节略来!』『这样做再好都没有。可是,』左宗棠怀疑地问,『他肯吗?』『一定肯!我有交情放给他。』『你不是说∶你们没有深交吗?』
『放交情』是句江湖上的话,与深交有别,左宗棠不懂这句话,胡雪岩便只好解释∶『我是说,王夔石欠下我一个人情在那里;所以我托他点事,他一定不会怕麻烦。』『那就是了。此事能办成功,与你也有好处;曾相、李少荃都要见你的情。』说罢,左宗棠哈哈一笑。
这一笑便有些莫测高深了。胡雪岩心想,大家都说此公好作英雄欺人之谈;当然也喜欢用权术。他说这话,又打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哈哈,莫非有什么试探之意在内?继而转念,不管他是不是试探?自己正不妨借此机会,表明心迹,因而正色说道∶『大人!我跟王夔石不同,王夔石是想做官上头飞黄腾达;我是想做大生意。因为自己照照镜子,不象做官的材料。所以曾相跟李中函见不见我的情,我毫不在乎;他们见我的情,我亦不会去巴结他们的。如今,我倒是只巴结一个人!』谈到这里,他有意停了下来,要看左宗棠是何反应?左宗棠当然要问;而且是很关切地问∶『巴结谁?』『还有谁?自然是大人。』胡雪岩说,『我巴结大人,不是想做官,是报答。第一、大人是我们浙江的救星,尤其是克复了杭州;饮水思源,想到我今天能回家乡;王雪公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不能不感激大人。第二、承蒙大人看得起我,一见就赏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不巴结大人巴结谁?』『言重,言重!你老哥太捧我了。』左宗棠笑容满面地回答。
『这是我的真心话。大人想来看得出来。』胡雪岩又说,『除此以外,我当然也有我的打算,很想做一番事业,一个人如果要想有所成就,一半靠本事;一半靠机会。遇见大人就是我的一个机会;当然不肯轻易放过。』『你的话很老实,我就是觉得象你这路性情最投缘。你倒说与我听听,你想做的是什么事业?』
这一问,很容易回答;容易得使人会觉得这一问根本多余。但照实而言,质直无味;胡雪岩虽不善于词令,却以交了嵇鹤龄这个朋友,学到了一种迂回的说法,有时便觉俗中带雅。好在他的心思快,敏捷可济腹笥的不足;此时想到一个掌故,大可借来一用。
『大人总晓得乾隆皇帝南巡,在镇江金山寺的一个故事?』
左宗棠笑了。笑的原因很复杂,笑的意味,自己亦不甚分明。不称『高宗』或者『纯庙』,而说『乾隆皇帝』是一可笑;乾隆六次南巡,在左宗棠的记忆中,每次都驻驾金山寺,故事不少,却不知指的是哪一个?是二可笑∶『铜钱眼里翻跟斗』的胡雪岩,居然要跟他谈南巡故事,那就是三可笑了。
可笑虽可笑,不过左宗棠仍持着宽容的心情;好比听稚龄童子说出一句老气横秋的『大人话』那样,除笑以外,就只有『姑妄听之』了。
『你说!』他用一种鼓励的眼色,表示不妨『姑妄言之』。胡雪岩当然不会假充内行,老老实实答道∶『我也不晓得是哪一年乾隆皇帝南巡的事?我是听我的一个老把兄谈过,觉得很有意思,所以记住了,据说——。』据说∶有一次乾隆与金山寺的方丈,在寺前闲眺,遥望长江风帆点点;乾隆问方丈∶江中有船几许?方丈答说∶只有两艘,一艘为名;一艘为利。
这是扬州的盐商,深知乾隆的性情,特意延聘善于斗机锋的和尚,承应皇差的佳话。只是传说既久,变成既俗且滥的一个故事;胡雪岩引此以喻,左宗棠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是说他的事业,只是『做大生意』图利而已。
然而,他没有想到,胡雪岩居然另有新义,『照我说,那位老和尚的话,也不见得对。』胡雪岩很起劲地举手遥指∶『长江上的船,实在只有一艘,既为名,亦为利!』『噢!』左宗棠刮目相看了,『何以见得?』
『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胡雪岩略有些不安地,『大人,我是瞎说。』
这比『既然为名,亦为利』,企求兼得的说法,又深一层了。左宗棠越感兴味;正待往下追问时,但见听差悄悄掩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是不是留胡老爷便饭?』『当然。』左宗棠问道∶『什么时候了?』
『未正!』
未正就是午后两点,左宗棠讶然,『一谈谈得忘了时候了。』他歉然地问,『雪翁,早饿了吧?』
『大人不提起,倒不觉得饿。』
『是啊!我亦是谈得投机,竟尔忘食。来吧,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于是午饭就开在花厅里。左宗棠健于饮啖,但肴馔量多而质不精;一半是因为大劫以后,百物皆缺,亦无法讲求口腹之欲,席中盛馔,不过是一大盘红辣椒炒子鸡。再有一小碟腊肉;胡雪岩知道是左宗棠的周夫人,远自湖南寄来的,客人非吃不可,而且非盛赞不可,所以下箸便先挟腊肉。
腊肉进口,左宗棠顾不得听他夸赞周夫人的贤德,急于想重拾中断的话题,『雪翁,』
他说,『你说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这话倒似乎没有听人说过;你总有一番言之成理的说法吧?』『我原是瞎说。』胡雪岩从容答道∶『我常在想,人生在世应该先求名、还是先求利?有一天跟朋友谈到这个疑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