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第2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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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洋将都是法国人,一个叫日意格,已改武就文,被委充为宁波新关的税务局,所以换穿便服;另一个叫德克碑,因军功保到参将,愿易服色,以示归顺,颇为左宗棠所器重。看到湖中,极粗的缆绳系着一条小火轮,已经升火待发。胡雪岩亦随众参观,正在指点讲解时,左宗棠已经出帐;在文武官员肃立站班的行列中,缓缓穿过,直到湖边站定,喊一大声∶『请胡大人!』
胡雪岩被唤了过去,行完礼,首先道歉∶『没有早来伺候。』又笑着说∶『曾中堂李中丞都讲究洋务,讲究坚甲利兵,现在都要落在大人后头了。』这句话恭维得左宗棠心花大开,『我就是要他们看看!』他摸着花白短髭点头,『所以我特意要请你来看,只有你懂得我的用意。』胡雪岩不敢再接口,因为随口恭维,无甚关系。一往深处去谈,不知道左宗棠到底有什么主意;而且他自己对此道亦还不甚了解,不如暂且藏拙为妙。
好在此刻亦不是深谈的时候;主要的是要看。一声令下,那条形式简陋的小火轮,发出『卜卜卜』的响声,激起船尾好大一片水花;但机器声时断时续,就象衰迈的老年人咳嗽那样,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这时在湖边屏息注视的官员、士兵、百姓,不下上万之多;都为那条只响不动的小火轮捏把汗,惟恐它动不了,四名负责制造的机器匠,更是满头大汗,不断地在舱中钻进钻出;忙了好半天,终于听得机器声音响亮了起来,而节奏匀净。然后蓦地往前一冲;胡雪岩情不自禁地说了句∶『谢天谢地,动了!』
动是动了,却走不快;蹒蹒跚跚,勉强推动而已。费了有两刻钟的功夫,在湖面上兜了个圈子,驶回原处。承办的一名候补知府,领着戴了红缨帽的机器匠来交差;脸色很深沉的左宗棠,仍旧吩咐,赏机器匠每人二十两银子。
大家看左宗棠不甚满意,都觉得意兴阑珊;胡雪岩也是如此。站班送走了左宗棠,急急赶回城去忙自己的公私事务。那知到得傍晚,左宗棠又派了戈什哈持着名片来请,说的是『大帅要等胡大人到了才开饭。』
到了行辕,很意外地发现两位客卿都在,此外就是一个姓蔡的通事。胡雪岩先见左宗棠;然后与德克碑、日意格行礼,彼此一揖,相将入席。左宗棠虽是主人,仍居首座,左右两洋将,胡雪岩下首相陪;蔡通事就跟戈什哈一样,只有站立在左宗棠身后的分儿了。
『办洋务要请教洋人。』左宗棠对胡雪岩说∶『我请德参将与日税务司下船看过,说仿制的式样,大致不差,机器能够管用,就很难为他们。不过,要走得快,得用西洋的轮机。
德参将正好有本制船的图册,你不妨看看。『』是!『胡雪岩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你先听听他们的说法。『左宗棠答非所问;然后略略回头,嘱咐蔡通事∶』你问他们,我想造轮船机器,他们能不能代雇洋匠?『
于是蔡通事用法语传译。德克碑与日意格立即作答,一个讲过一另一个讲;舌头打卷,既快且急,显得十分起劲。『回大帅的话,』蔡通事说道∶『德参将与日税务司说,不但可以代雇洋匠,而且愿意代办材料,设厂监造。如果大人有意,现在全浙军务告竣;德参将打算退伍回国,专门为大人奔走这件事。』『喔!』左宗棠点点头,向胡雪岩深深看了一眼。
胡雪岩会意,随即向两位洋客提出一连串的问询;最着重的是经费。德克碑与日意格亦只知大概,并不能有问必答。不过洋人倒是守着中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古训,决不模棱两可地敷衍。因此以胡雪岩的头脑,根据已知的确实数字,引伸推比,亦能获知全盘的概算。
这一顿饭吃到起更方散。左宗棠送走洋客,留下胡雪岩,邀到签押房里坐定,第一句话就说∶『雪岩,我想自己造兵轮。』胡雪岩吓一跳,『这谈何容易?』他说,『造一个船厂,没有五十万银子下不来;造一条兵轮总也得二三十万银子——也不能为造一条兵轮设个船厂;不说多,算造十条,就是两三百万。闽浙两省,加上两江,也未见得有这个力量。』『不错!不过,你不要急;等我说完,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但办得通,而且非如此打算不可。雪岩,』左宗棠顾盼自喜地说,『李少荃的学问,是从阅历中来的,不过这几年的事;他点翰林,不过靠一部诗经熟。我做学问的时候,只怕他文章### 还没有完篇。说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我从道光十九年起,就下过功夫——。』这年林则徐在广东查毁鸦片,英国军舰犯境,爆发了鸦片战争;也就是这一年,陶澍病殁在两江总督任上,左宗棠迁居陶家,代为照料一切,得能遍读印心石屋的遗书,凡唐宋以来,史传、别录、小说;以及入清以后的志乘、载记、官私文书凡是有关海国故事的,无不涉猎。所以谈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他不算全然外行。
『如今洋人的火轮兵船,于古无征;不过举一反三,道理是一样的。海船不可行于江河,不然必致搁浅。可笑的是,衮衮诸公,连这点浅近的道理都不懂,以致为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说起来,李少荃的洋务,懂得实在也有限。』这番话在胡雪岩听来,没头没脑,无从捉摸;他跟左宗棠的关系,已到熟不拘礼的程度,当即老实问道∶『大人指的是哪件事?』
『不就是咸丰末年跟英国买兵轮那件事吗?』
『喔,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当时杭州被围;后来杭州失守,我在宁波生一场大病,一切都隔膜了;只知有这样一件事,对来龙去脉,完全不清楚。』『我很清楚。这重公案的始末经过,我细看过全部奏折,可以约略跟你说个大概。是英国人李泰国与赫德捣鬼,英国代办中号火轮三只,小号火轮四只,船价讲定六十万银子,李泰国擅作主张,一加再加,加到一百零七万银子。至于火轮到后,轮上官兵薪饷、煤炭杂用,每个月要用十万银子。这还不算,火轮上的官兵,都要由英国人管带——。』『我打句岔,』胡雪岩截断了话问∶『这为了什么?』『喏,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左宗棠真是有心人,已将前几年购买英国兵轮的有关上谕与奏折,抄辑成册;这时随手翻开一篇,递给胡雪岩,让他自己去细看。
这一篇抄的是同治二年五月间,总理各国事务大臣恭亲王,及文祥等入会衔的奏折,一开头就说∶窃臣等前以贼氛不清,力求制胜之方,因拟购买外洋炮船,以为剿贼之资,于咸丰十一年五月间专折奏明,奏上谕∶『东南贼势蔓延,果能购买外洋炮船,剿赋必可得力,实于大局有益。』等因,钦此;遵即咨行各该督抚。
旋据两江督巨曾国藩复奏,『购买外洋船炮为今日救时第一要务。』
读到这里,就不必再往下看了。胡雪岩说道∶『如用于剿贼,只须能航行长江的小炮艇;何致于要花到一百万银子?』『就是这话罗!衮衮诸公目贵目贵不明,于此可见。你看年这一篇!』左宗棠指给胡雪岩看的是,同治二年八月下旬曾国荃的一道奏折,说的是∶查前后廷旨购办轮船七号,不惜巨资,幸而有成,闻皆将到海口矣!惟近见总理衙门与洋人李泰国商定往复;除轮船实价百万之外,所用西人兵士每月口粮七万余两,每年大率不下百万两,俱于海关支扣。窃计国家帑藏空虚,倏而岁增巨款,度支将益不给。
当始议购买之时,原以用中国人力,可以指挥自如,且其时长江梗塞,正欲借此巨器,以平巨寇。自今夏攻克九氵伏州,仰仗皇上威福,江路已通,江边之城,仅金陵省会,尚未恢复;然长江水师,帆樯如林,与陆军通力合作,一经合围,定可克期扫荡。
巨窍见轮船经过长江,每遇沙渚回互,或趋避不汲,时有胶浅之虞。盖江路狭窄,非若大海之得以施展如意。
譬犹健儿持长矛于短巷之中,左右前后,必多窒碍,其势之使然也。平时一线直行,犹且如此;临阵之际,何能盘旋往复,尽其所长?是大江之用轮船,非特势力少逊,究亦有术穷之时,今会其入江,实有不借彼战攻之力;若顿诸海口,则又安闲无所事事。
看到这里,亦可以掩卷了。购造大轮船,非是为了剿匪;当曾国荃上此奏折时,金陵将次合围;苏州亦正由李鸿章### 猛攻之中,大功之成,已有把握,曾国荃自然不想有人来分他的功。而况他所作的譬喻,如『健儿持长矛于短之中,左右前后,必多窒碍』,衡诸海轮和示范的实况亦甚贴切。朝廷正以李泰国狡诈,难以与谋;得此一奏,当然会毅然决然地,打消此议。
『然而,今昔异势,』左宗棠说∶『福建沿海,非兵轮不足固疆圉、御外敌。雪岩,你以为如何?』
『是!大人见得远。』胡雪岩答说,『督抚担当方面军务;如今内乱将平,外患不可不防。倘或外人由闽浙海面进犯,守土之责,全在大人。如果不作远图;虽不致于闹出叶大人在广东的那种笑话来,可也伤了大人的英名。』所谓『叶大人』是指『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客死在印度的两广总督叶名琛。拿他作比,稍觉不伦;但就事论事,却是前车可鉴。左宗棠很起劲地说∶『你说得一点不错!益见得我责无旁贷,雪岩,我决计要办船厂。』『只要经费有着,当然应该办。』『经费不必愁。当然购船,是由各海关分摊;如今当然仍照旧章###。不过,闽浙两海关,格外要出力。』『那是一定的。不过——。』胡雪岩沉吟着不再说下去了。
左宗棠知道,遇到这种情形,便是胡雪岩深感为难,不便明说的表示;可是他也知道,到头来,难题在胡雪岩也一定会解消。最要紧的是,让他无所顾忌,畅所欲言。因此,他了以闲豫的神态,『不必急,我们慢慢谈。事情是势在必行,时间却可不限。』他神秘地一笑到,『等我这趟出兵以后,局面就完全掌握在我手里了;要紧要慢,收发由心。』
这最后两句话,颇为费解;就连胡雪岩这样机警的人,也不能不观色察言,细细去咀嚼其中的意味。
看到左宗棠那种成竹在胸,而又诡谲莫测的神态,胡雪岩陡然意会;所谓『要紧要慢、收发由心』,是指入闽剿匪的军务而言。换句话说,残余的长毛,他不但自信,必可肃清;并且肃清的日子,是远是近,亦有充分的把握,要远就远,要近就近。
这远近之间,完全要看他是怎么样一个打算?勤劳王事,急于立功,自是穷追猛打,克日可以肃清;倘或残余的长毛有可以利用之处,譬如借口匪势猖獗,要饷要兵,那就必然『养寇自重』了。
想到这里,就得先了解左宗棠的打算∶『大人,』他问,『预备在福建做几年?』
『问得好!』左宗棠有莫逆于心之乐;然后反问一句∶『你看我应该在福建做几年?』
『如果大人决心办船厂,当然要多做几年。』
『我也是这么想。』
『做法呢?』胡雪岩问,『总不能一直打长毛吧?』『当然,当然!釜底游魂,不堪一击;迁延日久,损我的威名。不过,也不必马到成功。』说到这里,左宗棠拈髭沉思;脸上的笑容尽敛,好久才点点头说∶『你知道的,广东这个地盘非拿过来不可;兵事久斩,只看我那位亲家是不是见机?他肯急流勇退,我乐得早日克敌致果;不然就得多费些饷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胡雪岩说,『我就是要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才可以为大人打算。』
『那末,如今你是明白了?』
这是提醒胡雪岩该作打算了。他精神抖擞地答说∶『只要广东能听大人的话,事情就好办了。我在想,将来大人出奏,请办船厂,象这样的大事,朝廷一定寄谕沿海各省督抚,各抒所见。福建、浙江不用说;如果广东奏复,力赞其成。大人的声势就可观了。』『正是!我必得拿广东拉到手,就是这个道理。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这面;两江何敢跟我为难?』
『两江亦不敢公开为难;必是在分摊经费上头做文章###。说到办船厂的经费,由海关洋税项下抽拨,是天经地义的事。北洋的津海关,暂且不提;南洋的海关,包括广东在内,一共五大关∶上海的江海关;广州的粤海关;福建的闽海关跟厦门关;我们浙江的宁波关。将来分摊经费,闽、厦两关以外,粤海关肯支持,就是五关占其三;浙江归大人管辖,马中丞亦不能不卖这个面子。这一来,两江方面莫非好说江海关一毛不拔?』
『对了!你的打算合情合理;其间举足重轻的关键,就在广东。雪岩,我想这样,你把我这个抄本带回去,参照当年购船成例,好好斟酌,写个详细节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