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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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弄回家去,倘或大小不和,三日两头吵得天翻地覆,自己哪里还有心思来做生意?象现在这样,等于自己在湖州开了个丝行,阿珠和她父母会尽力照应。自己到了湖州,当然住在丝行里,阿珠也不算大,也不算小,是个外室,将来看情形再说,果然丝行做得发达了,阿珠就是胡家有功之人,那时把她接回家去,自己妻子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他这个念头,看起来面面俱到,事事可行,真正是一把『职意算盘』。
但是,他再也想不到,老张的心思却变了。
他虽是摇船出身,也不识多少字,倒是个有骨气的人。阿珠愿意嫁胡雪岩,自己肯委屈『做小』,他妻子又极力赞成,既然母女俩一条心,他也不反对。照他的想法,将来阿珠到了胡家,不管是大小住在一起,还是另立门户,总归是在杭州,自己做自己的生意,眼不见为净,旁人也不会说什么闲话。
此刻不同了。开丝行,做老板,固然是一步登天,求之下得。但旁人不免要问∶『摇船的老张,怎么会一下子做了老板?』这话谈下去就很难听了!
总不能逢人去分辩∶『阿珠给胡某人做小,完全是感情,阿珠自己喜欢他。
开丝行是胡某人自己了为做生意方便,就是没有这桩亲事,他依然要开,依然要叫我出面做现成老板!『这话就算自己能够说,别人也未见得相信。所以他这时打定主意,开丝行与阿珠嫁胡雪岩,这两件事决不可夹杂在一起。
『喂!』躺在铺上的老张,推推他妻子,低声问道∶『阿珠的事,你们变过了?』
『没有。』
『那「他」怎么叫你「干娘」?』
『这是人家客气,抬举我们。』
『抬举是不错。不过「冷粥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听」。』
『什么冷言冷语。』他妻子很诧异地问,『哪个在嚼舌头?』
『也没有人在嚼舌头。是我心里在想┅┅』
『好了,好了!』她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得福不知!该想想正经,到了湖州,寻哪几个朋友,房子看在什么地方?』
老张对他妻子,七分敬爱三分怕,听她这语气,如果自己把心里的想法就出来,当夜就会有一场大吵,因而隐忍未言。
一宵无话,第二天一早胡雪岩起身,阿珠服侍他漱口洗脸,由于急着要上岸办事,连点心都顾不得吃,就起身去了。临走留下话,中午约在盐桥一家叫『纯号』的酒店见面,又说,如果阿珠和她娘有兴致,也一道来逛逛。
母女俩的兴致自然极好。盐桥大街多的是布店和估衣店,阿珠跟她娘商量∶『爹要做老板了,总不能再穿「短打」,先到估衣店去买件长衫,再自己剪布来做。』
『好啊!』她娘欣然同意,『我们早点去!』
她们母女俩高高兴兴在收拾头面,预备出门。老张一个人坐在船头上闷闷不乐,心里在想,中午一见了面,胡雪岩当然会把银子交过来,只要一接上手,以后再有什么话说,就显得不够味道了。要说,说在前面,或者今天先不接银子,等商量停当了再说。
他要跟他妻子商量,无奈有阿珠在,不便开口,心里踌躇无计,而一妻一女倒已经头光面滑,穿上『出客』的衣服,预备动身了。
『该走了吧!』阿珠的娘催促老张。
『爹!』阿珠又嫌她爹土气,『你把蓝布小衫换一换,好不好,寿头寿脑的,真把人的台都坍光的!』
由于宠女儿的缘故,老张一向把她这些没规没矩的话,当作耳边风。但话虽不理,该有行动,而他望着她们母女,怔怔地好象灵魂出窍了似的,好半天不开口。
『呀!』他妻子不胜讶异地∶『怎的?』
老张摇摇头,接着说了句∶『你们娘儿俩去好了。我不去了。』
『咦!为啥?』
老张想了想说∶『我要帮阿四把船摇回万安桥去。』
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阿珠和她娘的脸上,顿时象眼前的天气一样,阴睛不定了。
『你在想什么古里古怪的心思?』阿珠娘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眼圈都有些红了,『生来是吃苦的命!好日子还没有过一天,就要「作」了!』
『作』是杭州话,通常只用来骂横也不是,竖也不是,不讨人喜欢的孩子,用来责备老张,便有『自作孽、不可活』的意思,话重而怨深,他不能不做个比较明白的表示了。
『你不要一门心里只想自己!』他说,『人家白花花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把它蚀光了怎么办?』
『你啊,「树叶儿掉下来怕打开头」,生意还没有做,开口闭口蚀本!
照我这样子说,一辈子摇船好了,摇到七老八十,一口气不来,棺材都用不着买,往河里一推,喂鱼拉倒!『
爹娘吵架,遇到紧要关头,阿珠总是站在她爹这面,这时便埋怨着说∶『娘!何苦说这些话?爹不肯去,让他不去好了。』
『对!』阿珠的娘真的生气了,『枉为他是一家之主。我们敬他,他不受敬,随他去,我们走!』
听得这负气的话,阿珠又觉得不安,想了想只好这样说∶『怎么走?路好远到那里。』
路不但好远,而且郊野小径,泥泞不堪,就能走进城,一又脚上的鞋袜亦已不成样子,不过,这也难不倒她娘,高声喊道∶『阿四,阿四!』
『阿四到万安桥去了。』老张说。
亏得他接了这句口,局面才不致僵持,他妻子气消了些,声音却依旧很大,『我们今天把话说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等下再说。』老张这样回答,一面看了阿珠一眼。
这一下她们母女俩都懂了他的意思,阿珠有些羞,有些恼,更有些焦忧,看爹这神气,事情怕要变卦。
『阿珠!你到后面去看看,炖在炉子上的蹄筋,怕要加水了。』
借这个因由把她支使了开去,夫妻俩凑在一起谈私话。老张第一句话就问∶『人家姓胡的,对阿珠到底是怎么个主意?你倒说说看!』
『何用我说?你还看不出来?』
『我怎么看不出?不过昨天看得出,今天看不出了。』
『这叫什么话?』
『我问你,』老张想了想说,『他到底是要做丝生意,是要我们阿珠,还是两样都要?』
『自然两样都要。』
『他要两样,我只好做一样,他要我们阿珠,开丝行请他去请教别人,要我替他做伙计来出面,娶阿珠的事就免谈。』
『这为啥?』他妻子睁大了眼问,『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看。』
他的道理就是不愿意让人笑他,靠裙带上拖出一个老板来做,『一句话,』
他很认真地说,『我贫虽贫,还不肯担个卖女儿的名声!』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他妻子在想,也不能说他的话没有道理。但事难两全,只好劝他委屈些。
『你脾气也不要这么倔,各人自扫门前雪,没有哪家来管我们的闲事。』
『没有?』老张使劲摇着头,『你女人家,难得到茶坊酒肆,听不到。
我外头要跑跑的,叫人家背后指指点点,我还好过日子?好了,好了,『他越想越不妥,大声说道∶』我主意打定了。你如果一定不肯依我,我也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她不安地问。
『丝行你去开,算老板也好,算老板娘也好,我不管。我还是去做我的老本行,做一天吃一天,有生意到了湖州,我来看你们娘儿两个。』
听他这番异想天开的话,居然说得象煞有介事,她失笑了,便故意这样问∶『那么,你算是来做客人?』
『是啊!做客人。』
『照这样说,你是没良心把我休掉了?』
虽是半带玩笑,这『没良心』三个字,在老张听来就是劈脸一个耳光,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地,极力分辩着∶『怎么说我没良心?你不好冤枉我!』
『我没有冤枉你!如果你有良心,就算为我受委屈,好不好呢?』
他不作声了,她看得出,自己真的要这么做,也可以做得到,但是他嘴上不说,心里不愿,到底是夫归的情分,何苦如此?想想还是要把他说得心甘情愿,这件事才算『落胃』。
于是她想着想着,跟她女儿想到一条路上去了,『这样行不行呢?』她说,『你无非怕人家背后说闲话,如果人家在湖州照样请过客,见过礼,算是他在湖州的一房家小,这总没有话说了吧?』
见他妻子让步,他自然也要让步,点点头∶『照这样子还差不多。』
『那好了,我来想法子。萝卜吃一截剥一截,眼前的要紧事先做。你换
换衣裳,我们也好走了。『
老张换好一套出客穿的短衣,黑鞋白袜扎脚裤,上身一件直贡呢的夹袄。
正好阿四划了一只小船,买菜回来,留他看船,老张自己把他妻儿划到盐桥上岸,从河下走上熙熙攘攘的盐桥大街。
水上生涯的人家,难得到这条肩摩毂击的大街上来,阿珠颇有目迷五色之感,顾上不顾下,高一脚,低一脚地不小心踩着了一块活动的青石板,泥浆迸溅,弄脏了新上身的一条雪青百褶裙,于是失声而喊,顿时引得路人侧目而视。
『唷,唷,走路要当心!』有个二十来岁的油头光棍,仿佛好意来扶她,趁势在她膀子捏了一把。
阿珠涨红了脸,使劲把膀子一甩,用力过猛,一甩上去,正好打了他一个反手耳光,其声清脆无比。
『唷,好凶!』有人吃惊,也有人发笑。
这一下使得被误打了的人,面子上越发下不来,一手捂着脸,跳脚大骂。
阿珠和她娘吓得面色发白。老张一看闯了祸,赶紧上前陪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无心的!』
杭州人以掴脸为奇耻大辱,特别是让妇女打了,认为是『晦气』,而那个油头光混又是杭州人所谓『撩鬼儿』的小流氓,事态使越发严重了,立刻便有五六个同党围了上来。其中一个一面口沫横飞地辱骂,一面劈胸一把将老张的衣服抓住,伸出拳来就要打。
『打不得,打不得!有话好讲。』阿珠的娘大喊。
『讲你娘的┅┅』
一拳伸了过来,老张接住,下面一腿又到,老张又避开,他打过几个月的拳,也练过『仙人担』,抛过『石锁』,两条膀子上有一两百斤力气,这五六个人还应付得了,不过一则是自己的理屈,再则为人忠厚,不愿打架,所以只是躲避告饶。
拉拉扯扯,身上已经着了两下,还是趁火打劫的,挨挨蹭蹭来轻薄阿珠,就在这她眼泪都快要掉来来的当儿,来了个救星。
『三和尚!啥事体?』
叫得出名字就好办了,那人手上的劲,立刻就松。阿珠的娘如逢大赦,赶紧抢上来说∶『张老板,张老板,请你来说一句!本来没事┅┅』
『没事?』被打的那人也要抢着来做原告,指着阿珠说∶『张老板,请你老人家评评理看,我看她要惯倒,好意扶她一把,哪晓得她撩起一个嘴巴!
端午脚边,晦气不晦气?『
张胖子肚里雪亮,自然是调戏人家,有取打之道,而心里却有些好笑,故意问道∶『阿珠,你怎么出手就打人?』
一听他叫得出阿珠的名字,原是熟人,抓住老张的那个人,不自觉地就把手松开了。
又羞又窘,脸色象块红布样的阿珠,这才算放了心,得理不让人,挺起了胸说,『我也不是存心打他,是他自己不好。』
『好了,好了!』她娘赶紧拦她,『你也少说一句。』
『看我面子!是我侄女儿。』张老板对被打的那人说,『等下我请你们吃老酒。』
一场看来不可开交的纠纷,就此片言而决。老张夫妇向张胖子谢了又谢,
阿珠心里却是连自己都辨不出的滋味,仿佛觉得扫兴,又仿佛觉得安慰,站在旁边不开口。
『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张胖子说,『你们不是约了在「纯号」碰头?
喏,那里就是。『
纯号这家酒店,出名的是绍烧。双开间门面,一半为一座曲尺形的柜台所隔断,柜台很高,上面放着许多直径一尺多的大瓷盘,盛着客种下酒菜,从最起码的发芽豆到时鲜海货,有十来样之多。这时已有好些人在吃『柜台酒』,菜市上的小贩,盐桥河下的脚伕,早市已毕,到这里来寻些乐趣,一碗绍烧、一碟小菜,倚柜而立,吃完走路,其中不少是老张的熟人,看到他穿得整整齐齐,带着妻子女儿在一起,不免有一番问询。等他应付完了,张胖子和两个『堂客』,已经在里面落座了。
里面是雅座,八仙桌子只坐了两面,阿珠和她母亲合坐一张条凳。老张来了,又占一面,留着上首的座位给胡雪岩。
『真碰得巧!』张胖子说,『我也是雪岩约我在这里,他一早到我店里来过了,现在回局里有事,等一下就来,我们一面吃,一面等。』
于是呼酒叫菜,喝着谈着。『堂客』上酒店是不大有的事,阿珠又长得惹眼,所以里里外外都不免要探头张望一番,她又局促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