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昨天-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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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身走出去,屋里登时只剩下我与袁牧之,我悄悄地又往床里缩了缩,冷眼观察这个大个子,他脸庞还带着少年的轮廓,但眼神已经锋利如刀刃,他同样在打量我,就如耐心捕食的豹子,等着对手松懈的一刻。我心里很警惕,因为我知道,这样的人内心远比外表要精明周密,心理防线也比一般人强,要控制他,必须取得他的信任,长时间一点一滴慢慢地给他心理暗示,我微眯了眼睛,也许这是一个很好的练习对象。
“你不简单。”他偏头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嚣张的笑容,重复说,“你来这干嘛?”
“我只是过路的,”我淡淡地回答,“来这探亲,找到人我就会走。”
“没找到人,也就说你并不清楚你的亲戚住哪。”
“是,”我点头,“但她确定无疑就在这座城市,我可以慢慢找。”
“找到之后呢?”他感兴趣地问,“你想干什么?”
“跟她谈谈。”我平静地回答他,“我所需要的,只是找到那个人然后跟她交谈而已。”
“只是谈谈?”他讥讽地笑了,“你在忽悠我吗?”
“我没必要忽悠你。”我看着他,放缓了语速,用诱导的口吻说,“我在跟你说实话,你要相信我。”
他有点上钩,但用不了两秒钟立即清醒,眼神锋利地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还是不能对这个人操之过急,于是我换了种口气,淡淡地说:“随便你信不信。”
他目光一转,直截了当地问:“我进来之前,你们在做什么?”
“我在跟张家涵聊天。”
“聊什么?”
我抬头:“这不是我需要回答的。也许你去问他本人更好。”
“张家涵是张哥的本名,这个名字他很少用,平时大家只管他叫张哥或发财哥,因为他想发财却老发不了,已然成了这一带的笑料,他怎么会跟你说他的本名?”
这种状况是我考虑不周,一般来说,催眠师问什么,病人都会如实回答。
但我没想过,真实的答案未必是正确的答案。
我避开对方咄咄逼人的视线,轻声说:“这个问题,你同样该去问他本人。”
大块头不动声色地靠近我,狠声说:“小子诶,我不管你来这办什么事,找什么人,我只警告你一次,张哥是我哥,你要敢利用他或是干点什么对不住他的,我保证让你后悔顶着这张漂亮脸蛋来到世上。”
我波澜不兴地回看他。
渐渐地,他目光中现出一丝迷茫的神色,伸出手想摸我的脸颊,手还没碰到我,却见刀光一闪,若不是他缩手锁得快,手指头都可能被我切下来。
我口袋里长年累月揣着一把Mad Dog ATAK 的 “疯狗” 高级战术突击刀,是我在地下室书库的抽屉中找到的,小巧便携,设计简洁实用,在角落里呆了几十年却无损它的锋利。
没办法,我不能只靠催眠术防身,在一个人的孤独而漫长的时间里,耍刀成了我唯一的游戏。
袁牧之脸上只有片刻的惊诧,随即换上狠厉和兴奋,邪笑说:“嘿,有点意思啊。”
我斜觑他,握着刀轻声说:“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别人靠近。”
“还没什么人敢在我眼皮底下动刀子,小子,你有种。”他带着笑,准备伺机扑上来。
我却在这时把刀仔细收起来,对他微微一笑说:“我从十岁开始玩这把刀。”
“正好,我从十岁开始就知道怎么痛宰拿刀对着我的人。”
“诚然你无论从体格或力道上都远胜于我,但在你痛宰我之前,凭着我对这把刀的熟悉程度,我大概能同时割破你右上臂血管,”我淡淡地说,“你全身的血量最多只能支持两分钟,然后会有一地的血,我想那样的话,张先生收拾起来应该麻烦吧?”
袁牧之有这个顾虑,他微眯双眼,站起来点头笑了笑说:“小子,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这时房间外传来张家涵愉快的声音:“大头,叫客人出来吃饭。”
第 4 章
吃饭是件麻烦事。
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欧洲人,吃饭都很麻烦。
我不是很理解人为什么需要花很多时间换着花样和口味去烹饪食物,因为烹饪本身未必会提高食物的营养价值,相反却很有可能消减人体本该吸收的微量元素。查理解释说这是因为人类有天生追求口腹之欲的冲动,执着于美味的历史与地球上的文明史几乎一样漫长。这种无意义的追逐不但需要投入大量的物力人力,而且有时还得搭上生命危险——后者我尤其不能理解,既然手头已经有足够维持生命体所需能量的食物,为什么还需要为了片刻的口腹快感而舍近求远?事实证明,这又是一桩没必要的消耗和浪费,其本质大抵相当于消磨掉体内膨胀而无处发泄的力比多。
相比追逐美食的欲望,我更困惑于人为什么需要围在一处吃东西?而且喜欢边吃边说话,唾沫横飞,细菌滋生,到处充满交叉感染的可能性。而且饭桌上的话题通常都不是必须要在当时表达的,甚至不是必须要说出来的,如果说烹饪源于潜意识中的欲望,那么围桌吃饭到底源于什么?
特别是这种典型的中国小老百姓家庭饭桌,为什么他们拿各自的筷子伸进同一个盘子中夹菜,然后放进嘴里,再用沾染了自己唾沫和细菌的筷子又伸进那个盘子?
我对此有心理性抗拒。
而且我遇到真正的难题,我看过的所有的书,查理和我研究过的所有影像资料,都没告诉过我怎么使用那两根筷子。
我迟疑着捻起那两根细长的东西,观察了对面的张家涵一样,学着他把筷子置于拇指和食指之间,啪的一下,它们掉了。
我皱着眉严肃地盯着掉在桌面上的筷子,有一根还碰到桌底下,现在怎么办?难道我要捡起来把这样的东西放进自己嘴里?
大块头扑哧笑出声,连张家涵泛黄的脸也浮现出柔和的笑纹,我抬起头大惑不解,他们在笑什么?或者说,他们从没见过有人掉筷子,我的行为超出他们的理解范畴?
我弯腰将那根木质的细小棍子捡起,张家涵笑着说:“别管它了,大头,去厨房拿多双筷子来。”
我点头,这种做法是对的,至少确保了卫生。
人体很脆弱,在我所在的时代,又一种由禽鸟带来的不知名病毒肆虐亚非欧大陆,死人虽然不多,但造成极大恐慌,各种反政府组织趁机上街打砸抢,新闻上称之为历史上第二个“砸玻璃之夜”。
袁牧之冲我撇嘴,似乎不情愿,但还是起身去厨房重新给我拿了双这种小木棍。我接过,低头仔细研究它的构造,很简单,很普通,上面连纹样都没有,估计很廉价。我抬起头,看见袁牧之挥舞着筷子犹如上发条的机器人一样准确无误地伸进盘子里又飞快缩回去,不一会几个盘子里的菜都见少,粗壮的胳膊和手指做着这种灵活性极高的事毫无障碍。我再低头看看我的手指,规格上诚然比他的要小得多,目前为止也从未出现末端神经无感,手指运用不灵活的现象。
从理论上讲,用这个筷子我应该比他好才对。
我再一次尝试将两根小细棍子夹在右手食指和拇指之间,端起饭碗,试图往嘴里赶米饭,啪的一下,由于用力过度,饭粒拨起撒到我脸上,筷子狠狠地敲了碗壁,随即又拿捏不住,再次掉了一根到地上。
袁牧之像遇到什么高兴事似的指着我的脸哈哈大笑,张家涵试图板起脸让他别笑,但自己却忍不住笑开。
我面无表情,默默地将粘到脸上的饭粒一颗颗拿下。
“这里还有……”张家涵伸手过来,试图碰我,我往旁边一避,他尴尬了一下,缩回手,点点自己的唇边说:“这,这还有。”
我依着他的指示拿下唇边的饭粒,袁牧之放下吃光的饭碗笑哈哈地说:“哎呦张哥,这孩子可真逗,我还没见过这么大人连筷子都不会使的。”
张家涵转头斥责他:“这有什么,也许他从小在国外长大,不会使筷子也正常。对吗?”
最后两个字问的是我,我想了想,捷克的地下室确实算国外,于是点了点头。
“真的是这样啊,好可怜,你父母怎么也不教你?应该从小教你中国文化的嘛,不过你普通话说得还不错,”张家涵旁若无人地唠叨着,换上一种我不明白的温柔目光看我,然后亲自起身去厨房,拿了一把铁勺子递给我,柔声说,“不好意思啊,我原先不知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说啊,给,快吃吧,菜都凉了。”
我接过勺子,这是我熟悉的食具,我刚舀了一勺白米饭往嘴里送,碗上却多了几块肉和菜。
我一抬头,发现了一件令我不堪忍受的事,张家涵居然用他吃过的筷子把盘子里的东西弄到我碗里,而且还乐此不疲,又把他的筷子伸到另一个盘子里去,大有继续这个举动的趋势。
查理从没这么做过,我有生之年从未有人对我做过这样的事!
我瞪大眼睛,平生第一次身体反应快于意志地喊了声:“不要。”
张家涵一愣,随即却笑开了不管不顾地将夹了大块鱼肉又放进我碗里,嘴里念叨说:“小孩子不许挑食,鱼是很有营养的,吃了才聪明知道吗?看你瘦不拉几的,肯定没少挑食对不对?张哥告诉你,这个习惯要不得,人是铁饭是钢听过吗?老话没错的,你的身体就好比锅炉,不往里头烧柴火,怎么维持身体机能的正常运作?对吧?”
他看我毫无反应,继续说:“吃不惯这么做的鱼是吧?哎呀这你就不懂了,新鲜鱼就得清蒸才好吃,够鲜甜,这鱼我去买的时候还会游呢,你没看袁大头都吃了大半条了?那是真正的好吃,比你在国外吃的要好吃多了,咱们中国五千年的文化,那是洋鬼子能比的?我告诉你啊,要了解中国文化,你就得先吃的下手。乖乖的,听话啊,赶紧吃了。趁热,不然等会凉了就腥了……”
我向来运转迅速的大脑此时出现超过五分钟的空白,然后我后知后觉地想起刚刚催眠张家涵所发的指令,我要他将我当成可信赖的,需要帮助的外地学生。现在看来,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这个人的心理结构在接受这件事时发生了微妙变化,他自动将需要帮助的指令理解成需要照顾。
而且显然,张家涵对于照顾谁更热衷。
张家涵见我盯着饭碗不动,又柔声地哄着说:“快把饭吃了,最多这样,你乖乖吃了这顿,下顿你想吃什么我单给你做,好不好?”
“是啊,快吃吧。”袁牧之在一旁笑嘻嘻地帮腔,“张哥手艺可不是吹的,你要不吃可亏给我,我还没吃够呢。”
他飞快伸过筷子夹走我碗里的鱼,张家涵见了训斥他:“大头你怎么又这样?你的体积都是这个弟弟的两倍还抢人东西,你还要不要脸啊?”
他絮絮叨叨地骂着,袁牧之只是厚脸皮笑呵呵不搭理,张家涵没办法,伸手把整个鱼盘都挪到我跟前,正想又帮我夹,我忙说:“不用了。”
张家涵一愣,我补充说:“我自己来。”
他笑了,点头说:“对,自己来,主动点,别客气啊。你客气可就便宜了大头知道吧?看见他吃得那么壮没有?那都是小时候抢别的小朋友东西塞出来的。哦,你还不知道吧,我跟大头都是没爹妈的孩子,从小长在同一个福利院。大头可不得了啊,屁大点孩子就打遍院里无敌手。长大了也这个霸王德性,成天在外面也不知道混什么,正经营生也不做,真是。唉,这些孩子一个个大了都管不了,你可别学啊。来,自己拿勺子舀,能行吗?要不我帮你?”
我只觉耳朵里聒噪得不行,皱了眉头立即将铁勺子割开鱼肉送到嘴里,就着米饭,只求飞快地完成这个莫名其妙的吃饭过程。这个过程张家涵嘴里的话一直没停过,不用二十分钟,我已经大概掌握他跟袁牧之的关系,他们的交情程度,他如何照顾过幼年的袁牧之,袁牧之小时候多么横行霸道等。
我得到确切认知,这两人之间关系匪浅,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互相信赖并会为对方付出一定东西的伙伴。
查理也说过他愿意为我付出一切,但我没见过名为一切的东西,我没法想象那是什么。
人跟人之间维持关系的纽带真是奇特,我饶有兴致地观察这俩人,张家涵喜欢说,袁牧之会扮演恰到好处的调皮捣蛋,似乎在用这种幼稚的行为想让张家涵的唠叨继续下去,而他明明在前一刻还在抱怨张哥越来越像个老太太。
言不由衷,心口不一,全世界的成年人都有这个普遍现象,比起感慨他们之间互相信赖的氛围有多好,我更愿意做一个试验,催眠他们,让他们以为面临类似生死关头那样难以抉择的时刻,我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