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第1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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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帮小子,想陆地都想疯了吧”,冯子铭微笑着想,心头慢慢回味起自己刚到海上的光景。那时候,自己也是天天盼着舰船靠岸,可是,当真正上了岸,又特别怀念海上那天似穹隆,水无边际的雄壮。
也许有些人天生是海的儿子吧,就像船舱里的老伙计邵云飞,都到了回家抱孙子的年龄了依然赖在海上。别人渴望回到陆地,他却是不到船上就睡不着,近二十年来,无欲无求。风靡天下的《冯氏海图》和《冯氏博物志》有一半功劳应该分给他,可此人却不愿意署名。
“老伙计,发什么呆呢,想老婆了吧”,一只冷冷的铁钩子搭在了冯子铭的肩膀上,将他从遐思中拉回。
是邵云飞吃过早饭出来了,唯一的手拍着滚圆的肚子,志得意满。
“我在想这片海,站在这里才知道人的视野有多狭小”,冯子铭笑着应了一句,将目光投向海天相接处。天尽头,几片白云悠闲地浮着,缕缕云丝宛如西子湖畔浣纱少女手中的白纱。
“登东山而小鲁,等泰山而小天下,上千年了,就没人想过到比泰山更高的地方看看,划个圈子将自己关起来”,邵云飞淡淡地应了一句,将双臂支到了船樯上。信风已经开始吹了,哗哗的海浪拍打的船舷,将船推得愈发轻盈迅捷。
“是啊,等我们真连通了东西方,两种皆然不同的文明就要彼此面对。那时候必定有更多的金发碧眼的人来到我大明,却不知除了商人,我大明有多少人愿意放弃‘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冯子铭感慨地说了一句,亦将身体支撑在船弦上。他的海图、他的书给冯氏家族带来的无比荣耀,但家族的长辈却一直将他视为叛逆。不在父母身边尽孝,亦不走仕途为国尽忠,甚至连亲生儿子都没认认真真抱过几回,儒门所非议的不孝之举动他几乎占全了。
“没关系,等将来咱们都老了,就将这些退役的船收集起来,办一个船员学院,就像北平书院般,培养出一堆水手来。远洋没了危险,并且能赚到钱,出洋的人就多了”。邵云飞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了一句。胳膊底下的船樯传来阵阵清凉,他喜欢这种感觉,这艘日级舰改装的民船跟了他十几年了,对这船的性能邵云飞如朋友般了如指掌。此次返航,为了安全起见,这几艘船就得退休。邵云飞不愿意看着自己心爱的坐骑在海边一天天变成朽木,也不愿意看着它被推进船坞分解成木材。心里一直想给船找个安身处,哪怕像皇家动物园那样办个船只博物馆,也能给这些老朋友安排个满意归宿。
“希望我们到时候能招得到人,不像西洋庙那样靠发面包和铜钱来招募信徒”。冯子铭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他对航海事业的前景看得不像邵云飞般乐观。自从安泰皇帝登基以来,海关只起到了收钱的功能,朝廷对私人船队的支持还没有洪武皇帝时力度大。朝廷高层一度有海外贸易导致大量货物外流,影响抬高了大明物价的抱怨。照目前这种情形发展,真得很难预测将来会怎样。这也是他不顾沿途阿拉伯海盗多如牛毛的危险执意西下的原因。他希望在朝廷对舰队有不利举动前,完成自己少年时的宏愿,找到连接东西方的航路,甚至找机会证明大地是圆的。
“要是有钱,学学洋和尚的办法也不错,就当是投了资。至少他们现在的信徒越来越多”。邵云飞想到稀稀落落分布在大明各地的那几个洋庙就觉得有趣。这些洋和尚就像奸商一般,先花钱传教,等信徒入了教以后再让他们捐钱捐力。真有信徒捐大半个家业的,也有信徒不要钱干活的,洋和尚们就用不断筹来的钱继续办庙招更多的信徒。“伙计,你不觉得这些西夷和我们有很大不同么。我不知你们这些读书人怎么想,反正就我这个粗人的观点,咱们中原和西夷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就是两类文化。被大海和沙漠隔开,一直没交往,也分不出优劣。咱们有咱们好的东西,他们也有他们的优点。倒不是完全的蛮夷之地”。
冯子铭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邵云飞的话非常有道理。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如果船队真能沟通了东西方,两种文明互相接触的势头必将无法阻挡。到那时谁从对方那里学的优点多些,谁就会领先些,发展快些。中华百姓雄据东方,四夷来朝的日子过惯了。几千年以自我为中心的习惯,大伙会抱着一颗平常心去向蛮夷低头求教吗?这么多年,武安国引进的那些希腊神话还不一直在民间当作卧室读物看。伯文渊推崇的那些希腊学说,周无忧提倡的三段论推理,不都曾遭到举国学者的反对。特别是伯文渊那些著作,在江南,无论明白不明白其中意义的,只要是自觉识过字的人,谁不上来踏一脚,吐几口吐沫以示见识高明。
“叹什么气啊,至少我们这辈子已经努力做过了吧,至少你儿子,我儿子,老郭的儿子不会窝在家里吧?至少这船上的伙计和他们的子孙后代不会窝在家里吧。我就不喜欢你们读书人想那么多,这天下许多事,尽力而无悔,足矣”。邵云飞用油光光的肩膀撞了老伙计一下,豪气万丈地说“也倒是,尽力而无悔”。冯子铭耸耸肩膀,轻松地笑了笑,自己这辈子努力了,无愧于心。管他下一代人如何呢,他们会有自己的头脑,自己的选择。无论他们做了什么选择,至少他们比自己这代人年青时眼睛睁得大,可选择的路更多,更广。
第三卷国难中国海(一)下中国海(一)下热带正午的阳光几乎垂直地射在海面上,丝丝熏风从水上升起,吹得人睁不开眼睛。独臂将军邵云飞在横桅上伸伸懒腰,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将最后几滴女儿红倒进口中,深吸一口气,非常享受地品味酒和生命的味道。
他喜欢大海,只有在风尖浪顶他才能感觉到生命的存在,感觉到自己那无拘无束的灵魂围绕在白帆间欢歌。相比而言,陆地上只能令他郁闷。特别是远在万里之外的故乡,每次回想起来都不开心,朦胧的记忆中总有些伤痛的感觉,偏偏对那里又不能释怀。
“那里规矩太多了”,邵云飞用一根缆绳拴住酒坛口,轻轻地将坛子顺向甲板。“偏偏有些规矩的作用就是让人难受的。除了令人难受外没有别的目的。不像在船上,虽然我也规定的大家的职责,至少,大伙儿都知道制订这个规矩的目的是为了生存”!
他还清晰的记得家族中从早上起床到吃饭座次,再到晚上熄灯顺序那些繁琐沉闷的规则,都过去几十年了,这些东西依然每每闯入他的梦中,惊得他从吊床上翻身坐起,冷汗直流。记忆里,儿提时代这些东西全部是灰色的,压抑的令人窒息。后来虽然随着他投军抗元,随着他在积功封侯,能限制在他身上东西越来越少,但邵云飞还是不愿意面对这些散发着稻田用肥料味道的陈腐东西。
每个人都有他不愿意面对的,每个人心中都需要一个隐藏的角落来休养伤口,包括那个让大伙儿惊为天人的武安国也如此。邵云飞翻个身,将被阳光烤热的一半身体贴到桅杆上,将原来贴在桅杆上的皮肤冲向太阳。桅杆上传来的凉意和徘徊于帆间的清风让他的头脑更清醒。他自己不愿意面对那些无所不在的等级秩序,武安国不愿意面对血淋淋的政治。郭枫呢,六省布政大员的儿子,他怕看到什么才一直混在自己的舰队中,唯恐别人知道谁是他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郭璞?应该是新政执行不当地区那些衣不蔽体的百姓,那些一天要打十四个小时工,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工人吧。虽然他是布政使的儿子,没有经历过那些苦,但不表示他没看到。有时候,闭上眼睛,你却无法拒绝现实的存在,走得离故乡再远,心中依旧会还传来她的哭声。
舰船下传来一直嘈杂,来自各地水手们的方言和当地土人的话交织在一起,闹得不可开交。又到每天下午交换货物时间了,水手们又可以大赚一笔。睡不着,邵云飞索性用铁钩圆端支住脑袋,兴致勃勃地在桅杆上看手下那些伙计和土人们做生意。还是他们的生活简单,邵云飞羡慕地看着一个土著人天真无邪的笑脸。这个黑大个子刚拿了两只七彩珊瑚从水手手中换了一个玻璃瓶子,将瓶子口倒扣在眼睛上,兴奋地观看被玻璃扭曲后的世界,嘴里发出兴奋的叫喊。
也许这才是生命的本意,简单而快乐。不去想自己手中东西的价值,也不去计较未知东西的底价,只是拿我所拥有的,换回我渴望的。眼前这个土著部落倒是了却心中事后隐居的好地方。可心中事那么容易了却吗,看看人群中忙忙碌碌指挥当值水手筹备后勤物资的郭枫,再看看操着生疏土语向土著人询问一头动物特性的冯子铭,邵云飞决定还是结束自己隐居的美梦。这些人他都放不下,和这些人在一起,日子同样是简单而快乐,他可以尽力不去想陆地上发生了什么,和即将发生什么。就像这黑皮肤的土著人,他们可以不知道丝绸是可以用来做衣服的,也不知道丝绸的纺织方法,但这并不仿碍他们用身体来感受丝绸的凉滑。
听到身后传来的缆绳摩擦声,冯子铭就知道老伙计又在桅杆上呆不住了,头也不回地问道,“邵兄,你过来看看,这两头小长颈鹿咱们能将他们活着带回中原么,当年这东西可是被称作祥瑞呢,动物园的那两头去年刚刚死掉,咱们带这两头回去,估计能卖个好价钱”。
“我来看看,应该成吧”,邵云飞落到甲板,大踏步走到船舷边。来做生意的黑人们看到这个皮肤颜色和肌肉都和自己类似的光膀子水手,以为见到了老乡,亲热地在各自的小舟上挥手致意,憨厚的笑容下,雪白的牙齿和漆黑的脸膛相映成趣。
邵云飞将手指贴在长颈鹿的唇上摸了摸,感觉一下温度,又在土人的配合下翻开小鹿的耳朵看了看里边的血管的颜色,点点头,示意冯子铭这两头小麒麟健康情况尚可。中国古代传说中世间有麒麟出,是国泰民安、天下太平的吉兆,除了传说中的盖世雄主和孔老圣人,谁也没见过这种古籍中形容为鹿身、牛尾、独角神兽的模样。直到冯、邵二人第一次到达麻林国(马林迪,在我们这个时空,此地为郑和的船队第四次下西洋时到达),从当地酋长手中用一套玻璃杯买回了两头小长颈鹿,才知道原来麒麟在某些地方是可以随便捉到的。当年冯、二人邵凭借此神兽从朱元璋手中赚回了大把银子,也给大明朝带来的兴奋与刺激。动物园开始展出的第一天,整个京师都为之万人空巷。这次南下,二人并没在麻林国逗留,所以忘记了给朱标也捎带两头长颈鹿回去。二人本来对这位安泰皇帝就没甚好感,对皇帝龙体是否健康不太关心,此刻与中原相隔万里,还不知道大明江山又换了新的主人。
“西南之诹,大海之浒,实生麒麟,身高五丈,麋身马蹄,肉角黦黦,文采焜耀,红云紫雾,趾不践物,游必择土,舒舒徐徐,动循矩度,聆其和呜,音协钟吕,仁哉兹兽,旷古一遇,照其神灵,登于天府。”
负责舰队物资补给的四号护卫舰舰长郭枫也凑了过来,用手摸一摸小鹿头,低声吟了几句当年长颈鹿第一次入朝时万人传诵的一首短诗。当年举国上下俱是豪情万丈,仿佛圣人之世转眼间就将来临。非洲大象、狮子、斑马、豹和麒麟(长颈鹿),每当冯、邵二人将稀罕的动物带回国一次,京城就为之欢腾一次。可惜,突如其来的寒夜与枪声过后,一切全变了。
激情退却,一切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当朝廷已经无法适应那些变革时,不是朝廷跟着百姓的需求而改变自身,而是用火铳来规范变革的方向。
“你们这里也有麒麟么”,郭枫好奇地问?据他读过的《冯氏博物志》记载,麻林国在此地向南甚远。
冯子铭也有些奇怪,掏出铅笔和纸,一边记录下当地位置,一边叽里咕噜地将郭枫的问话翻译给土著人。
“嘟嘟,呜呜,呜呜”,土人摇摇手,憨厚地解释。在邵云飞和郭枫眼中,这些音阶都是呜呜噜噜,根本没有区别,冯子铭的脸色却突然凝重,盯着土著人的眼睛,连珠炮般问个不停。
土著人以为冯子铭要反悔,指着苍天大海起劲地叫喊,引来的一堆旁观者。双方沟通不太通畅,由二人之间的交流逐渐变成七八人的会谈。急得郭枫和邵云飞在一边抓耳朵挠腮,欲上前帮助分说,却找不出半个当地词汇。
足足过了将近一壶茶时分,冯子铭才将土著人需要的东西交付。吩咐水手将小长颈鹿关进货舱,然后冲邵云飞、郭枫点点头,示意二人进船长室说话。
“怎么了,难道附近有危险吗”?一进船长室,郭枫迫不急待地发问。
“眼下没有,但前路上有些麻烦,阿拉伯人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