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第2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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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正的心一点点变凉,在他眼里,这几行字,每个字背后都有一双阴狠的眼睛。是黄子澄和周崇文那伙人,或者说你他们那个利益团伙干的,这是白正不用动脑子想也知道的答案。新政在旧体制下挣扎了二十多年,双方领军人物伯文渊和白德馨互相之间的笔仗也打了二十多年,随着时光的推移,很多道理已经不证自明。特别是在伯文渊被朝廷设圈套杀死后,旧的等级制度与道德理论在人们眼中已经轰然倒塌,包括白正自己,都知道世界变了,所谓千秋正学,也需要随着时代进行一些变革,坚持那些教条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出路。
变革并不可怕,圣人说过,吾一日三省吾身。圣人本身也不认为自己的一言一行完全正确,值得后人步亦步,趋亦趋的效仿。后人最需要坚持的不是圣人那些言论,需要效仿的是圣人那肯于学习,肯于完善自己的治学态度。亲眼目睹了北平和国家的变化后,白正自己得出了以上结论。老朋友伯文渊西去,世间再无人做辩论对手,反而让白正有了充裕的时间本着一个儒者的良心对这二十年的历史做一些反思。反思过后,他看到了一个无奈却充满希望的结局。
当年儒者们的预见没错,北平新政从一开始就动摇了原有秩序的根基。现在明帝国的分崩离析皆因新政而起。然而,在这重重危机之下,却可以看到一片勃勃生机。如果能找到一条恰当的路,顺利走出当前的困局,大明,不,炎黄将是一个全新的炎黄,正如邵氏舰队旗帜上那只浴火腾飞的凤凰一样,永远再不会坠入一乱一治的宿命轮回。
如今的白正已经不是当年的白正,在与伯文渊的辩论中,他充分理解了对方理论的精华。虽然秉性固执,但一代真儒那勇于承认事实的本性让他肯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进行思考。北平新政不是横空出世怪物,现在它身上汲取得更多是西方诸子、老庄精神与儒家的一些对新政自身发展有利的概念,以现在白正的眼光来看,新政的支柱,伯文渊的平等论,更像是结合了西方诸子与儒家精髓的一个怪胎,虽然无法容于正统儒者之眼,但却更能适应变化后的中国。经历近二十年的发展,新政和理学的差异在白正这种大家眼里清清楚楚。白正看到,所谓新政,更多情况下不过是大伙给北平为首的北方各省强加的标识。从开始,北方就只有探索,没有具体目的,即使到了现在,北方六省新兴儒者提出也只有一个平等原则,没有最终目标。他们,包括这一切的始做蛹者武安国,似乎都不知道目标在哪里,新政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人生而平等,纵使他因为出身的差异而导致自身资质和财富的不同,但是他们拥有同样的权力”,这就是郭璞领军的北方新政坚持的原则。在此时的白正眼中,这个原则更像是一条商业协议,不过是为了保证每个人都有凭本事赚钱改变自身生活的机会。这个原则下面没有一个周礼那样描述的让人热血沸腾的大同时代,也没有一个非常崇高的目标。所以北方六省的百姓散漫而自行其是。相比于北方新学,白正知道自己一直所为之奋斗的千秋正学从开始目标就明确得多,方孝儒等人倡导的周礼、井田、三代之治,曾经也让自己为之精神振奋,并愿意为其舍身证道。
然而现实却如此让人心冷,北方的无序与散漫经历了这么多年,渐渐地围绕平等原则妥协各方利益形成了一些公认的规则。并且制订规则的人们都尽力在避免破坏这个共同的协定。特别是前前前前……大理寺正卿,“御赐金枪”吴思焓退出江湖后,埋头钻研律法,不断地协助爵士会将使各项制度变得完善,变得更难钻漏洞。可以预见,将来即使一个五毒俱全的恶棍,在如此严密的律法下也有可能变成一个普通人。与此相比,南方的理学开始目标要比北方崇高的多,对道德的要求也严格的多,到现在,却变成了一个空洞的谎言。儒士们满口道德文章,满口周礼大同,私下里的手却伸得比盗贼还肮脏。一边明目张胆地打劫着百姓的财产,一边将反对者插上各种牌子处死。那些所谓的周礼,所谓的道德文章,不过是拿来说说,实际上官场运行的,正如吴思焓所言,是另一套潜规则。凭借这套潜规则,他们轻而易举地让安泰皇帝杀了伯文渊,并且是在他们痛哭流涕为之求情,“诸臣皆动容”情况下毒杀。在圣旨下达之前,黄子澄已经知道伯文渊会在“要么写书悔过,要么服毒自尽”二者之间做出怎样的选择。如今,这伙人的刀又向着姑苏朱二挥去。坚持言者无罪的姑苏朱二不可能自食其言,为了报纸上的流言而动用手中的权力反击。而谈判桌上那一套规则,又完全不适合与流言抗争。此际《江南新闻》开了头,肯定有无数家报纸沿着汉奸这个罪名将姑苏朱二平生功业进行分析,不需要证据,也不需要思考,直接将罪名坐实。大明朝刚刚在西南获得一次军事胜利,高涨的热情下,必然有无数无知小民跟在报纸后,充当为国除奸的“勇士”!
白正不敢再往下想,黄子澄算是后辈弟子,周崇文亦做过他的门生。自己一辈子坚守读书人的节操,却教出了这样的学生,不得不说是老天对自己的嘲弄。推开众人,提起笔,白正开始为文替姑苏朱二抗辩。
“老师,你要写什么”,一个晚辈弟子见白正突然发呆,又突然从沉默中奋起,诧异地凑过脑袋。
文人多怪僻,还有写文章前要蒙头大睡的人呢,发发呆算什么。一个深知白正习惯的弟子笑了笑,准备告辞。从今天白正发呆时间长度上来推断,明天的《北平春秋》上又会出现一篇绝世好文。
“为朱江岩洗污,你们几个,抽几个人去联系北平各家报纸,说我有一篇文章要发,请他们务必在下一期给我留出版面。如果排满了,就说我出钱请他们加印”。白正焦急地吩咐,为了捍卫说话的权力,刚刚倒下一个伯辰。他不愿意看到朱二再成为牺牲品,更不愿意看到的有识之士被汹涌的无知之言弄得心寒,不再坚守言论无罪的底线。“你们几个也别闲着,赶快去找许大人,让他们这些官场人物也动动笔,替朱大人分辩分辩,不能眼看着朱二被人这么冤枉”!
“我去招集书院的高手,大家一块写,和他们对着干。他们会将谎言说成事实,我们不会还朱大人清白么”,有个书院的学生义愤填膺的说了一句,转身奔向楼下。
白正虽然个性孤僻,其文其人还是很受报馆赞赏。第二天,几乎所有的北方报纸都在醒目位置刊载了白正为朱二的辩护文,也有无数儒者为姑苏朱二仗义执言。南北方报纸随即在其后的半个月内,有开始了一场辩论风暴。比当年伯文渊被杀时,双方之间的辩论还要激烈。然而,作为场漩涡的中心,姑苏朱二却永远看不到这场因他而起的精彩交锋了。
京城与北平相距数千里,报馆的经营经营方式是,当地出版后,快马送到异地再次印刷发行。白正看到那份《江南新闻》的时候,已经是《江南新闻》在京城发行后的第四天。《北平春秋》上面为朱二辩护的文章,在江南刊刻时,距离风暴的产生已经过了八天。
就在《江南新闻》上那篇文章发表的第五天,姑苏朱二没有上朝。他的好朋友周无忧组织人手找遍了京城,最后在牛首山下伯文渊墓前找到了姑苏朱二的尸体。脾气平和的姑苏朱二膝上横一瑶琴,垂着头,静静地长眠于一颗桂花树下。漫天的桂花将他的身体盖住,掩盖了他头上散朝回家途中被百姓扔石头砸出的淤青。浓浓的花香,将尘世间那些喧嚣与烦杂,肮脏与原罪,全部从姑苏朱二身上洗去。偶尔微风吹过,还能将琴弦抚动,仿佛天地间有一双手,续写那未完的谱曲。
是一个樵夫询着琴声找到了姑苏朱二,老汉怕鬼附身,没敢上前细看,战战兢兢地将此事报告了官府。官府派几十个胆大的捕快封锁了现场,上报到应天府,然后周无忧才闻讯赶到那里,及时制止了愤怒的人群对朱二遗体再次破坏。
畏罪自杀,愤怒地爱国者们推搡着,不愿意给周无忧等人让出道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即使不能动手,也要在他身上吐口吐沫。
“人都死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北海王常承祖代领一伙太学生冲进人群,抬起姑苏朱二遗体向外走。“有种的,上来先和老子打一场,打赢了我保举你到西南投军,真刀真枪和蛮夷干”,常承祖大吼着,在头前给众人开路。
人们畏惧他的王爷头衔,不敢对其过分无理,不情愿地散出一条缝隙,怒目送他们离开。
“我呸”,一个围观者重重地向地上吐了一口痰,仿佛砸在姑苏朱二的脸上。“谈判时收倭寇好处,主持海关吃番邦回扣,死有余辜,自杀,真便宜了他”!
“是啊,应该千刀万剐才对,真是便宜了他”!周围的人纷纷附和。
“你们有证据么,谁有,拿出来给大伙看看,我马上磕头给大伙赔罪”!小北海王猛然转过身来,对着围观者质问道!
他继承了常茂体魄,本来就高出众人一头,盛怒之下,更显高大威猛。
“我是没有”,离他最近的一个秀才退缩了两步,喃喃地解释:“可是大伙都这么说!大伙都这么说的,难道还会有假?”。
“朱大人主持海关,为咱做过不少好事,应该不会是汉奸吧”,一个看热闹的商人喃喃自语,声音很小,在鼎沸的人声中激不起半分波浪。
半个月后,悲痛不已的皇帝终于下旨,以帝王之口证实了朱二的清白。将“追随先帝,缕立奇功。汗马宣劳,纯勤不二”等赞语,赐给朱二作为身后哀荣。并集百官之议,赠怀远王,谥忠敬。其职,以皇帝的妹夫,驸马耿璇代替。市泊司与海关的权力冲突随着耿驸马的到任终于告一段落。
办完了姑苏朱二盛大隆重的丧事,工部尚书周无忧主动上书祈骸骨,交出了手中的权力。建文皇帝挽留再三,见周无忧去意已决,恩准了他的辞呈。这位大明的前工部尚书动作迅速,在辞呈被准许的第三天就买舟南下,远远地躲到琼州(海南)府,比发配罪臣走得还远。而他的继任者郭任接手工部后,立刻暂停了大小利民设施建设,将全部精力转到军火生产上来。“今日储财粟,备军实,果何为者?乃北拒燕,南讨黔”,这位新任工部尚书在给皇帝密折上如是说。至于虎视眈眈的帖木儿,建文君臣早已忘记了威胁的存在,沐家在南方打得不错,宣扬了大明天威。据西北八百里快报,帖木儿经派来的使者已经走在半路上,不日就会到达京师,向大明君臣解释他的忠心。
《明》。第三卷国难第六章家(三)
纷纷扬扬的白雪笼罩下,一支看不到尾端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走近了居延海。盼望了一个秋天的牧人们像迎自家兄弟一样迎上前去,拉着队伍中的大小商人们向毡包里走。蒙古人天生豪爽,特别是在丰收年景,即使从没见过面的旅人都要拉进自己的帐篷喝两杯,更何况这次来的是揣着白银的关内老客。
老哈斯与老敏图互相搀扶着走进人群,今天酒喝得有些多,他们的脚步有些趔趄。一个好心的小伙子上前搀扶,被老哈斯重重地推了一把,讪讪地躲开了。此时部落里已经开了锅般热闹,个别性急的毛头小子已经将自己准备出售的牛羊从栅栏里赶了出来聚拢在一堆,只等族里长辈和商人们谈好价钱就开始宰杀。女人们则提着铜壶穿花蝴蝶般在人丛中穿梭,看着哪位马车夫的铜碗空了,立刻走上前去斟一碗浓浓的奶茶,替他驱散身上的寒气。最开心的是孩子们,扎成堆儿挤到商队的售货车前,用平时和伙伴们玩“嘎查”赢来的小铜钱换一二百小炮仗,逐个拆散,拿着供奉神明的香火在雪地中迫不及待地放将起来。乒乓的爆竹声夹着好闻的硝烟点缀着节日的气氛。
“高扒皮,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这么多年,你活得好吗”?老敏图唯恐小辈们过分热情着了高德勇的道,分开人群,挤到胖子的坐骑前。
高胖子正和部落中的几个熟人打招呼,听到身边有人问话,知道是部落中的长者来了,转过身,冲着对方一呲牙,“西北风,你这居延海边一年到头除了西北风还有什么。老敏图,你好像活得很结实啊,不愧是吃羊鞭长大的汉子”。
“你这天杀的老骗子没死,我还不好好活着,走,上我包里去,我有好酒预备着”!老敏图笑着回敬了高德勇一句,从部族少女手中接过一个冒着热气锡壶,倒了一碗马奶酒,高高地举过头顶。
这族长亲手敬的下马酒,高德勇哪里敢喝。叫一声使不得,拔腿跳下了马背。雪地上被胖子生生砸出一个大坑,驮了高德勇一路的突厥良驹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