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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爝火五羊城-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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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馒头一格一格叠得老高,家家户户捣杵似的传出打糕的声音,烧松盆、燃香,满街弥漫着的酒香肉香檀松香交织在一处……若不留心各家院中略显红瘦绿稀的棕榈、芭蕉、香蕉、美人蕉,挂在门首的冬青柏枝间夹着各色玫瑰月季西着莲,这里的年景和直隶山东也相去不远,只是透过被雨打得湿重的垂柳掩映、西边远处灰蒙蒙死气沉沉的教堂上矗着的十字架和黯黑的雪松林,带着几分诡异的异国情调。满街乌烟瘴气中零星爆竹中,匆匆走着串亲送年盘置年货的人们,成群结队的叫花子打着莲花落,有的扮了女鬼,有的扮了灶公、灶婆、钟馗、财神……手掣竹技木锏沿门乞钱,口中齐叫:

残领破帽旧衣裳,万两黄金进士香。

宝剑新磨堪驱鬼,护国保家祝安康。

主人家不耐聒噪,隔门一把制钱撒出去,牛鬼蛇神们便欢呼雀跃而去,一群总角小童子起着哄尾随着。

江忠源缓缓踱着,看着这些情景,心中泛出一种不是滋味的别扭。嘬了一下嘴唇没有言声。侧旁走着的高保贵却是口不停说:“你一去这几年,这块可是大不同昔了!十三行起先叫英国人占了,鲍八哥儿逼着弟兄们入天主教,谁不干就炒鱿鱼,派他的侄儿鲍大裤衩子挨门逼着人到那边教堂里‘洗’他妈的什么‘礼’!徐三爷带着弟兄们在码头上打了一架,被英鬼子开枪伤了屁股,叫琦善的人拿到了清水河监狱。兄弟们没了头儿,又抵不过官府英鬼子两头挤压,只好还回码头扛包儿去。你在时手下几个兄弟都打下去了,你猜我现在的头儿是谁?——是原来胡家烟馆的胡世贵!我他娘的混得窝囊,混来混去成了胡王八的手下!真给二哥丢人——二爷这边走。那边巷子炸坍了,这地方儿要修鲍公馆,花园鳖——鳖——”旁边一个伙计笑道:“别墅!”“——对了,鳖叔!”高保贵笑道,“鲍鹏可不是鲍大裤衩子的鳖叔?都是洋鳖,一窝儿洋鳖——那边大戏园子也是他家的,上头包厢吃烟,下头散座也卖烟泡儿.里头养着二十多个姑娘,都是香港逃过来的。可怜都是好人家的女儿,洋人糟踏够了又送到这火坑里给汉奸糟踏……好好一个新斗栏,如今成了腥膻世界——只顾说话,到家了!”

说到香港,众人心里一阵发沉:那是多好的一块地府儿啊……山岛峙立,若即若离与大陆相连,起伏的山峦峭岩绝壁,从岛西太平山绵延直到岛东的柏架山,仿佛一道翡翠屏风横亘全岛。一带香江碧水幽幽蜿蜒环绕,椰林竹树婆娑掩映……铁锚长索探不到底的深水湾,海天相连幽深黯蓝;金沙碧海波澜涌动的浅水湾,世世代代都是捕鱼采珠的风水宝地。千帆万舸泊港冲海,从这里运出多少丝绸瓷器莞香珍珠玉器,运回多少金银、洋货、洋药,是谁也说不清了。罂粟花他们都见过,那是多么美的花卉!他们弄不明白,就是这种花打败了“抚有万方”的煌煌“天朝”,夺走了世代生息的香港,这其中的秘密是太玄奥了。不知是谁叹息一声,说道:“道光爷是糊涂了,由着奸臣作弄,割香港,太不该啊……”

江忠源一直默默听着,寻思着话里世事人物沧桑纷繁,听到奇書網電子書“新斗栏”三字,心里一动,似乎觉得耳熟,满要紧的,皱眉寻思却一时不得要领。并没做理会处,听得店里一个女人叫道:“是我的二虎兄弟回来了?想死嫂子也哭死嫂子了!”门帘“唿”地一挑,一个胖女人腰围水裙,两手油渍水迹迎了出来,也不顾江忠源三人是生人,拍膝打掌又说又笑又抹泪儿,“死鬼保贵派人出去打探几遭,有说你奔了福建邓大人去了,有说你去伊犁保林大人,还有说你杀千刀的他也说你兴许叫洋鬼子打杀了……我说老天爷有眼,什么炮也打不中我那徐二兄弟!你才是个炮子儿崩的挨刀货,跟着个大裤衩子硬腿儿洋鬼子搬烟土卖国的呢!”徐二虎十分喜欢这位刚崩爽利快人快语的大嫂,一头笑,说道:“也甭咒高大哥,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嫂子找谁发掌柜娘脾气呢?”一头进来,口中问道:“葛花妹子呢?”

江忠源跟着进来看时,是三间棚面的饭店。吃饭的人不少,都是短衣裤褂,一望可知是码头扛夫,扰扰攘攘,有的喝闷酒,有的吆五喝六猜拳行令,有的说笑打诨。外头寒雨凉风还不觉得,乍入屋一阵暖香扑面而来,光线却比外面暗多了。高保贵见他有点不知所措,笑着引导:“江爷,您是贵人,咱那边有雅座儿,里头去!”高家嫂子带着沿西山墙里走,尽北头一间小房,挑起门帘让一众人进来,说道:“这不是花儿!正给你们摆接风酒呢!”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摆满珍肴的桌子旁布酒杯儿斟酒,见他们进来。腼腆一笑,看了一眼江忠源,却向众人蹲了个福,笑道:“徐二爷回来了,哥哥嫂子每日价念叨您呢!”

“葛花妹子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徐二虎笑道。江忠源打量葛花儿,只见她穿着蛋青市布黑缎绣梅滚边儿大褂,隐隐透着窈窕身材,云鬟雾鬓,一条结红绒大辫子垂在肩后,瓜子儿脸上一双水杏眼,忽闪忽闪晶莹闪亮,像会说话似的十分灵动。小嘴抿着,不笑也像在笑,刘海下两道细眉宇间微微蹙起,不愁也似在愁——岭南女人常额高脸长,肤色黝黑的天生微憾,葛花儿一概没这样的容色,放在金粉江南也是十分出色的了。只是散花裤角下一双天足,江忠源看得略不入眼。葛花儿给他审视得怪不好意思的,见安了座,一双小手捧壶给他斟酒,说道:“这是哥哥嫂子自酿的菠萝蜜酒,大人放量用,不伤胃不上头的……”高保贵也笑道:“您是贵人,难得和我们这色人一道儿吃酒。大家高兴,多吃几杯何妨?就见叶制台,明日去也误不了您的事……”

江忠源笑道:“你们看我是书生?我在秀水办团练,打交道的都是当地缙绅、江湖朋友。如今外夷列强环伺,中原内地匪盗四起,国家用人之际,白面书生正是百无一用的人!你们都是三元里英雄——来,干!”徐二虎、高保贵都没想到这位文弱消瘦书生如此豪爽,对视一眼,举杯和江忠源“咣”地一碰,仰首一饮而尽。

于是众人觥筹交错,葛花姑娘忙里忙外,不时出去给外问客人端菜上酒,又进来侍候,当筵宰蛇,开膛剥皮制蛇胆酒。江忠源看得心惊胆颤,待到烧蛇段上来,试着吃了几口,不禁拍案叫好:“平生头一遭吃这么好味道的菜,真是美食一绝!我要把母亲接来,请她老人家也尝尝!没想到广州人这么好手艺!”葛花儿笑道:“江大人没听人说,广州人只两样不吃——天上飞的,不吃风筝;地下四条腿的,不吃板凳?”众人听得呵呵大笑。外边绵绵细雨,房中酒酣耳热,江忠源浑身劳乏一扫而尽,侧耳听隔壁琵琶笙弦悠扬婉约,歌女操粤语呢喃铿镪循节而歌,便请葛花儿翻译:“能不能译成官话?”葛花儿点头,说道:“这也是个可怜人呢,香港那边沦落过来的,她家渔船让汽艇撞翻了……”因译道:

“晓漏彻铜龙,窗火含金兽……微微曙色窥,暗暗云屏透。一枕游仙梦未成,半床红玉衾斜覆……沉吟残梦,生憎鹦鹉频催,朦犹星眸,犹怯余寒,先问海棠开否……”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江忠源叹息一声道,“亏她还有心情唱这些艳词!”

“她唱的什么,自己也未必知道。”高保贵殷殷劝酒,叹息笑道,“彩云姑娘是个可怜人呐……采珠人家出身,水性都是极好的,义律攻广州,她和老父亲逃到香港打鱼为生,这些英国鬼子纯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轮船撞翻了他们的渔船,不救人,兜着圈儿掀浪淹人,水手们站在舷上拍手笑看乐子。……你听听她唱的这声气,嗓子里哽着泪呢!”这一说众人都听出来了,便都不言声。一个杠夫喝得脸通红涨了,包着眼一拍桌子骂道:“丢那妈!朝廷要不变了心,还是林少穆(则徐字)大人在广州,英国佬能占了香港?能霸住这十三行?哪来的鸡巴南京、又是什么鸟望厦条约?三元里大战那会子……”

说起三元里,人们立刻兴奋起来,高保贵一拍大腿,说道:“我就在北乡,二哥一声号令,我那村里就出来三百多条汉子,杈把稻镰铡刀带着就冲出去,一下子就把狗日的们拦腰切成两段!”一个杠夫说:“我还活捉了一个!洋鬼子在皇上跟前都不肯跪,说是‘硬腿’,我看他双膝跪着,比我们方太爷见余太尊还跪得地道——是余太尊亲自带着人,逼我放了那个鬼子。嘿!真他妈不是东西!”

纷纷议论声中,徐二虎说声方便,挑帘出了外间,看那卖唱的彩云姑娘正坐在一张桌子旁低头调弦,踱过去,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轻声叫道:“彩云妹子……”

彩云听到这声音,像被针刺了一下,身上一颤,抬头看见是徐二虎雄赳赳站在面前,她的脸色先是苍白,又渐渐泛起红晕,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站起身来,蹲了个福儿,讷讷地低了头,颤声说道:“是徐二哥,你没……你回来了……”

“回来了。”徐二虎略带惨然地一笑,“在里头听声音就觉得耳熟,他们说是‘彩云’,出来看看果然是你……”

“我没出息……”

“你知道,埋我爹借了人家的钱是得还的……”

“借谁的钱?”

“鲍、鲍……”

“鲍昌——鲍三爷,鲍二鬼子?”徐二虎一脸讥讽,冷冰冰说道,“你可真能耐真体面——为甚的不找码头上你三哥?”

彩云的头低得像是在看地下的蚂蚁,细微的声音不用心根本就听不见:“城外的父老兄弟都打散了,三哥现在还在班房里。才进狱几个月还得我给他送饭……你叫我怎么办?借别人的钱,我能咬咬牙下辈子还;借鲍家的,我宁可这辈子还清了他的!”她抬起头望了一眼徐二虎,又低下了头。

二虎的脸涨得血红,咬着牙盯视半晌,低声喝道:“你抬起头,看着我的眼!”彩云不知所措,诧异地抬起头来。徐二虎死死地盯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仍是那样朗净,里边有泪在滚动,有羞涩、惭愧和惊异迷惑,但没有畏惧和自疚,没有二虎想看或者不愿看到的东西。半晌,二虎长长透了一口气,问道:“你欠他多少?”

“二十三两本银。”彩云哽着嗓子小声道,“加三的利。制钱也不要,一千七百文兑一两……很不容易的。你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现今本利已经到了三十五两……”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果决有力,“二哥,不瞒你说。万不得已,我就是卖花挣钱,也必还清了他的!”徐二虎扫视了铺中座客一眼,用命令的口气道:“这点债我替你填还——你回去,不许再做这营生现眼!明日我送银子过去!”彩云低头嘤咛答应一声,对两个伴奏的瞎子道:“徐二爷回来了,咱们不做这生活了。走吧……”

目送着彩云三人踽踽出去,二虎怅怅地透一口气,轻轻一跺脚返回雅间屋。看时,屋里人们已不再吃酒,都围在墙角一张桌子旁,有的叉腰登板凳,有的盘着辫子踮着脚尖,葛花儿站在桌子南头用手抚着一张大号宣纸,都正在看江忠源写字。二虎凑近看时,是一笔刚劲有力的瘦金体书:

答君恩清慎忠勤,数十年尽瘁不遑,解组归来,犹自心存军国。

殚臣力崎岖险阻,六千里出师未捷,骑箕化去,空教泪洒英雄。

徐二虎是中过秀才的人,一望便知是一副联,便问:“这是谁的?”

“这是——”江忠源放下笔,语气沉重得一字字都像灌了铅:“咸丰爷輓林少穆公的联。”

一片冰冷的死寂,众人蹙额皱眉,江忠源的话锤子样一下一下敲击着人们的心:“少穆公可谓古今完人,不枉了今上的知遇。他滴戍伊犁,冰天雪地执戈巡逻,是个兵;他复任云贵总督,疏通洱海,开山造田,是人民良牧;他烧鸦片御外侮,洋人闻风丧胆,是国家干城、社稷之臣。宦海沉浮寻常事,无论显贵沉沦,他就是这般忧国忧民之心,真是千古人莫能及。邓廷祯大人我们知交,从伊犁来信,说少穆公身体尚康泰,居常独自自言自语:‘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困祸福避趋之?’——他调我去帮他军务剿洪秀全,可见他也识得我江忠源。可惜呀……终归缘吝一面……”江忠源嗓音发哽,但他是极刚强的人,轻咳一声,已恢复了平静。“林公死得不明白,‘星斗南’三字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死前一天还赶路二百多里,怎么一夜之间就暴病撒手而去?”

众人都虎铃着眼,苦苦索解这三个字。有说林则徐本是天上星宿下凡,归天之前看见车驾云龙来迎接,兴奋得喊叫的;有说他观天象,星斗之南将有大乱的;有说他临终有放不下的心事,惦记天下南端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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