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羈-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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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又各自回頭注視著波光粼粼的湖面,這一眼便彼此洞悉了的心事,讓我們兩個都無法再開口。
……
“十三哥!十三哥?……你們杵著做什麼?把你們主子跟丟了?”
“十七弟,別嚷嚷了,我在這兒呢。”胤祥懶洋洋的喚他。
“嘿!這地兒不錯。”將手里馬鞭往後一扔,胤禮大踏步走過來︰“……還真有點兒江南早春的意思,洠諞'夜的忙,好久洠в谐鋈ネ媪耍荒茉偃ソ希艿綗岷訃C也成啊!瞧瞧這大好春色,就這麼案牘里荒廢去了。”
我已經站起來,笑道︰“果郡王馬上就要晉果親王了,恭喜!”
“做正事倒是在荒廢年華?你要是敢拿這一套教壞幾位阿哥,親王別指望了。”胤祥也站起來,敚С霎敻绺绲臉幼印
“他們啊!壞的不用我教,好的也比我強多了,弘歷是咱們皇阿瑪、他皇爺爺親自帶在身邊教出來的,我這點狗皮膏藥,他還看不上呢!”
胤禮說著,胤祥想起什麼,又回頭對我說︰“說到江南,李衛剛來的折子說,鄔先生打算回鄉養老去了。”
“什麼?鄔先生要走?他一走肯定就再也找不到了,皇上還洠拾桑俊
“洠в校@只是李衛在折子里順便說的,不過你也知道,李衛的折子多半是鄔先生幫他寫的,既先這麼說一句,大概很快就會有鄔先生自己寫的信兒過來,請求皇上放他回鄉。”
“鄔先生早有歸意,能早日徹底放下心中思懀Вp輕松松的也好,但一定得讓他等等我,我要去送他。”
“你又要去?”
“去年是因為弘歷年滿十五,初次獨自出宮辦事歷練,種種關防事宜皇上操心不過來,才不肯讓我去的,鄔先生走,我無論如何要去送他一程——我會說服皇上的。”
胤祥總算又笑了︰
“我猜也是,你真想要什麼,皇上洠в胁粶实摹魄苹噬隙及涯銘T成什麼樣兒了……”
兄弟倆說笑間轉身,在親兵們的前呼後擁中走遠了。
四月底,京城正是繁花滿眼、綠樹成蔭的暮春初夏時節,江南卻已“入梅”,我剛剛抵達南京,就不可抗拒的浸泡到梅雨季節里——整個江南的天與地都濕漉漉陷入迷朦狀態,連一草一木都仿佛被水霧泡得模糊了。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迳A年誰與度?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鄔先生早已收拾停當,若不是“奉旨”等我,早一個月就已經走了。看著他空空兩袖,唯一的行李是一匣書,幾件換洗衣裳,卻悠然自得的在窗下教李衛的兩個小兒子寫字,幾句詞脫口而出。
“哦?凌兒!為何吟此‘江南斷腸句’?我已老朽,何來迳A年?呵呵,不過僧彛辍⒎褐鄞贯灒詩蕷埳T了。”
鄔先生心情很好、中氣很足,身體也顯得壯實了,這簡直是從我回古代看到他第一眼以來,見過他狀態最好的時候,雖然白發蒼蒼,目光卻亮得像蒙古高原上的星空,又深得像映著星空的大海。
他歡喜的拄著拐杖走過來,拉著我雙手呵呵笑道︰“早先見皇上在密折里說要我等著,我就對李衛說,恐怕又要看過這一季梅雨了。偏巧多等一時,性音大師就有信兒來,說在泰山等著我去觀日出,然後一道逛回南方……”
“那先生又可以與我同路北上了,多些時間說說話……”
這一定是皇帝的安排,始終有人能在鄔先生左右保護他,而且今後不至于讓先生杳如黃鶴,一去難尋。
“……對了,我總算找到兩個可靠伶俐的小書童,叫舞文、弄墨,今後先生游山玩水,身邊也有人代我為先生磨墨烹茶……李衛正在給他們訓話,等會就帶來見先生。”
“呵呵,好,李衛又在從揚州街頭講到兩江總督?趕緊叫他來喝盞茶歇歇吧。”
李衛的兩個兒子也偷偷捂嘴笑起來,我叫人把他們領出去玩,看他們蹦蹦跳跳跑遠,才說︰“李衛很氣不順的樣子,听說他居然找粘竿處侍衛一起,街頭巷尾的找那些傳播郑缘娜耍俊币溃钚l一向是非常討厭粘竿處的。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不是辦法啊……皇上崖岸高峻,向來不屑于與小人理論,廣大小民又不知就里,易為人言左右,何況還是由那些多年在王府里、親貴大臣左右伺候的人親口說出來,格外逼真……李衛這些年辦事其實很有心思,只是听不得那些話,氣急了才洠д路ǖ摹
“主子!先生!又在說我的不是了,你們有什麼好點子就教教狗兒,可別背地里說說就罷了。”李衛倒掛著眉毛,眉心擰起個疙瘩,匆匆在門口探頭要請安。
“你總算訓完了,總督大人,好點子我洠в校泻脰|西給你。”我向鄔先生笑道︰“金銀珠玉什麼的,最好是早些脫手干淨。”
“金銀?”李衛眨巴著眼,看高喜兒領著一個小太監,每人提著一個大白木盒子,這是官庫里的金葉子,慣例一盒五十兩。
“一百兩金葉子,不多,先解解你的急,耗羨歸公的改革能推行成功,你功不可洠В鎺讉清官扛債,朝中一些人卻已經上密折彈劾你陽奉陰摺⒔Y黨炙剑噬现滥悴蝗菀住魄颇慵覂晌恍」哟┑摹_@不算官中的錢,是我月例銀子省下來的……”
“這不成!怎麼能又問主子要錢!”李衛原本听得愣愣的,听這麼一說立刻跪下要推辭。
“這是皇上和我私下給的,你別擔心。我整天在皇上身邊,洠颤N用度,月錢銀子和宮人定額卻是按貴妃的例,加上時時隨侍皇上,器物、廚房都隨上用,連圓明園也擴建了……”拉他起來,我坐到鄔先生身邊,慢慢解釋。
“呵呵,從雲南吡藥装倌甑拈敬髽洌ń线下來,從這里上吆拥骄┏牵钚l和我都見了的。”鄔先生點點頭。
“對,那是建勤政殿做柱子用的。……我一听說你又簦ю嚮牧耍拖肫饋韱枂柛呦矁海胖牢以瓉磉有不少私房銀子,皇上準了賞給你,不得推辭——好多事情要你去做呢,皇上命你隨我走時一道北上,進京述職,有話當面囑咐你。這個,在折子里也有朱批吧?”
“有!狗兒正為這個來,不過除了要隨主子北上,還有……”李衛眉心的疙瘩擰得更緊了。
“哎?還有什麼?怎麼吞吞吐吐的?”我很奇怪。
李衛雙手呈上一本折子,打開來看,上面朱筆批的字密密寫滿了空隙,熟悉無比,正是無數次在案側燈下,我親眼看著胤伏案摚ЧP寫下的字跡。
“……塞思黑已著拘回保定,交由直搿偠嚼罴浛垂堋D懔柚髯颖鄙现畷r,可順道一探?……”
把這句話反復讀了幾遍,確認無铡
“順道一探”這幾個字,說得倒是輕松。怎麼“探”?為何“探”?“探”什麼?
李衛見我也神色不定,等待解說的目光早已習慣性的望向鄔先生。
而我有一些聯想……
出發南下時,允和允已經分別被改名為“阿其那”、“塞思黑”,皇十四弟、貝子允也被正式議罪圈禁在康熙陵寢附近。“阿其那”被高牆圈禁在宗人府,“塞思黑”正從西寧押回,他們的家人中與此案關系不大的有一、兩千人,流放往雲貴極南的瘴癘之地。但是在流放南下的途中,這些人一路到處呼號訴說,把原本還藏著掖著的民間密聞全部激發出來,再添油加醋,把這場皇權爭斗中真真假假的故事講得繪聲繪影,把胤描述成一個弒父殺母、迫害親族的暴君。沿途各地方官員處理不及,只好加快驅趕鎮壓這些人了事。但這些故事何等聳人听聞?一旦傳播,再也阻不住,收不回。之前有一些大臣已經密折上書,要在路上將“塞思黑”“便宜行事”,被胤嚴詞拒絕,他幾乎已經完全傾向于將允和允永遠圈禁,我還一度猜測,也許他們真的是自己病死于圈禁中的。
那時候胤決意不殺,我能看到他的顧懀ЗU形勢到了今天,只要無法再興風作浪,處死他們除了給胤增加惡名,洠в袆e的意義。可是現在,胤也許突然發現惡名不但已經背上了,而且很難再挽回,那讓他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呵呵……好啊,很多結,只有系它的人才能解,凌兒正當去看看,解了此結,以完此劫。”鄔先生永遠那樣平靜的端坐、微笑,好像一切都簡單得不在話下。
“什麼?……什麼解啊結的?”李衛又一頭霧水了。
“以完此劫?……鄔先生,你也認為皇上打算處死他們了?”
鄔先生只是低頭喝茶,他太了解皇帝了,甚至比我和胤祥都深。
胤想讓我去親眼見證大仇得報。這是胤的風格,我卻歸于茫然……就算早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天,也從未覺得與我有任何關系,殺了他,一切就可以當洠в邪l生過嗎?過去受的苦就會全部消失讓一切重來?……
“不用了!我洠颤N心結。我不會去看他!”
我如此斬釘截鐵,鄔先生也只是微笑而已。
江南的雨季別有情致︰水路縱橫,片片烏篷船“吱呀”搖過,兩旁人家枕水而居,粉白的牆,濃墨點染般的瓦頂,雨絲綿綿順檐廊滑下,織成水簾,從天網羅到地……在這里發呆,有恍惚不知自己從何而來,又將何去之妙。
但終究要走了,不但胤,連胤祥也在寫給李衛的信里,催促他早日進京述職。
李衛不過是在等我,他們催的是我。或許,催的是我早日“路過”保定……我真是在古代生活太久,受鄔先生、胤他們的致运季S牎仗昧恕諒澞ń牵患虑槔锟偰芟氤鲫幹來。
這是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隨先生北上。當年隨先生上路時,還懵懂不知前面等待的命撸缃窕厥祝皇4蟮郎像R車駛過後,揚起的淡淡煙塵。
……
“鄔先生,你真的就要丟下我、皇上,還有十三爺不管了嗎?”
“大局已定,余者各安天命,凌兒,你應當歡喜才是啊。”
“這麼說來,又是我不能‘悟’了?可是今後,我再也找不到先生說話了,也不知道誰在照顧先生,不知道先生過得好不好……而且我知道,皇上和十三爺也很關心你,他們時不時總會無意中提起你,還時常事情的時候這麼說︰‘如果鄔先生在,一定會如何如何……’”
鄔先生依舊微笑著,透過馬車望向北方的眼里卻泛起暖暖的波瀾。
“皇上早已年過不惑,十三爺我離京之前也有過深談,胸懷致宰阋哉浦翁煜隆<又@幾年看過來,到如今種種大患徹除、各項革新氣象振作,民生復甦,後生能人輩出,已耄щ'有盛世之像,皇上與十三爺早已不需要老朽了,我也該放心歸去。”
大道平坦,馬車轆轆,安靜中,夕陽從簾縫中投進一絲金色光芒,果然讓人懶懶的心生歸意。我突然笑笑,問先生道︰
“先生,我這些年洠鲁Wx書打發時間,又不愛看什麼學問文章,就看些野史正史、怪論小說的故事,但至今想不起來,史上還曾有過比我們所見的這二十年里發生的,更厲害的親族皇權之爭了,是麼?”
“非也!”先生搖頭,“只是你身在其中,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所感,自然感樱钌睿@樣的故事,史不絕書,但你讀來終究只是薄薄一張紙,淡淡幾行墨而已。”
“這麼說來,他們再辛苦,也不過是後世人眼中薄薄一張紙,淡淡幾行墨而已?呵呵,還會被編成很多戲,演出來!”
“呵呵……凌兒,後世要如何評說戲謔,那是他們的事了,我們再也管不著的。譬如當年始皇帝,一統六合,卻又殺仲父逐生母,逼殺兄長、摔死幼弟,姐妹叔佷皆遭屠戮,後世評說者多矣,功過如何?誰能一概而論?”
“秦始皇?兩千年前的事了吧?那真是蔓草荒煙的亂世……風煙獵獵,他獨立,千載之下仍令人不敢逼視呢……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樸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鑄金人十二……”鄔先生也興致勃勃的念道。
“對了,秦始皇還焚書坑儒……”——這和胤興文字獄有驚人的相似
“《過秦論》是能傳後世千秋的好文章。始皇帝22歲加冠,38歲一統天下,49歲崩于道,以咸魚蓋其臭還咸陽……其生如此詭譎波瀾、大開大閡,你讀著如何?”
“我……?”想親眼起見過的康熙、胤的每一個兄弟、良妃、德妃(太後)……音容舉止,如在眼前,這種體會比書上看到的任何文字帶來的想象都更驚心動魄、刻骨銘心。
“……我只覺得,秦始皇一定和胤一樣,是個偏執、霸道、小心眼兒的人。”
鄔先生很想嚴肅,但忍了幾秒,還是呵呵笑了︰
“這正是︰凌兒妄言論古今。一逞口舌之快,不覺世途多艱啊。”
我也笑了,車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