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羁-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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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走,到屋里头说。”
胤?声音虽低,但一开口便是全场肃静,人们自觉按照身份顺序悄然进了厢房。邬先生站在门口目光灼灼的看着进门的每一个人,关好门,然后才问:“王爷,为何事耽误到四更天?”
已经是四更天了?!我不由得向那被叫做阿都泰和武世彪的两个人投去一个惊讶的注目礼,因为他们居然石头似的就那么坐了几乎是一夜。
胤?没有回答,担忧的看了一眼胤祥。
我从没见过胤祥这样,像个霜打了的茄子,嗫嚅一阵,仿佛自己跟自己挣扎了半天,才呐呐道:“四哥,我,我不闹了,你真的就不能再见皇阿玛一面么?他……他老人家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每次秋狩都带我护驾,他还夸我是咱们爱新觉罗家的千里驹……”
“十三爷糊涂了……”邬先生摇头叹息,“要走就赶紧走吧,走远了,看清楚了,慢慢儿能明白过来的。”
胤祥的目光绝望得像两口枯井,对他的同情甚至让我忘记了自己和他一样的处境。
“我,我走,但是……”胤祥深吸一口气,“阿都泰和武世彪不能跟我走,他们都正是挣功名的年纪,还都有家人……”
“十三爷,我阿玛说,我们一家子的命都是您亲手搭救出来的,我们有三兄弟,他老人家恨不得能送一条命替十三爷去死,还怕不能报答您呢!”那个年轻人跪得笔直,大声说完又磕了个头。
“我老武是个粗人,自从内子被恶贼逼得冤死,我早就没了什么功名的心思,十三爷替我报了内子的仇,我老武无以为报,一条贱命横竖是十三爷的!家中就剩下我那小子,有四爷照顾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有拼了一条命护得十三爷周全罢了!”长相彪悍的武世彪这番话更是说得让人放心。
“你们这一去,些许是耽误了些功名,但我雍亲王岂是寡恩的人?他日回来,我还有极大的功名要给你们,怕是你们推也推不掉。但若十三爷有事,你们也没脸回来见我。”
胤祥还在咕哝“不能耽误了你们”,胤?已经在一边斩钉截铁的森然道,目光冷冷的扫过连碧奴和孙守一在内的几个人。
我估量的看着他们几个,碧奴惶恐,三个男人都是一脸坦然。这几个人原本就受过他们的大恩,现在家中又有老人孩子在胤?手中,一面是极大的恩泽利诱,一面是没有后路的威迫,且不论他们本来的忠心,也应该很可靠了。
“四哥……”眼见事情已成定局,胤祥在膝上握紧了拳头,脸都痛苦得变了形。
但胤?暂时没有理他,自顾接着说道:“还有,这是你们凌主子,在十三弟面前,我有句话要先吩咐你们——凌儿颇有些识见,这一出去,有什么事你们也大可与她商议。”
这短短几句话让我从心里直酸到鼻尖——他总是什么都不肯让我知道,严严的把我护起来,恨不得让我活在童话世界,如今却这样说,可见我们要去的路途,连他也觉得无法完全掌控了。
武世彪有些惊异不解的扫过我一眼,好象直到现在才看见我这个人。那个年轻的阿都泰也迅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胤?和胤祥,好象在估量我与他们兄弟的关系。这些怀疑的目光让我强压下了又要不争气涌出的眼泪。
胤?留下我、胤祥和邬先生,沉默了一阵,才对胤祥低声道:“好兄弟,你自小这个脾气就没改过,好是好,可在如今京城这个地方,还那般洒脱不拘,就是太吃亏了——连凌儿都讲过你的。你就是草原上的千里驹,去蒙古不强过被拘在这里?不要再让我担心了,你这一去,我也放心把凌儿托付给你——你可不要再孩子气了。”
胤祥愣愣的听完,一副才惊觉自己居然还肩负了责任的样子,转头看着我,今晚第一次挺直了胸膛,目光也不自觉的聚焦起来,多少恢复了一些以前的神气。
胤?抓住机会说:“走,我还有话嘱咐你。”拉了胤祥出去和武世彪他们几个细细商议起来。
我推开窗户透气,屋子里只剩下邬先生对我说:“你们要先往西,再往北,绕过科尔沁草原,从乌珠穆沁草原往北到喀尔喀,进了土谢图汗部,喀尔喀台吉策凌会有骑兵去接你们。”凌晨的寒意从窗外扑面而来,冷得我心中都是一凉,脑子清醒了些,听着邬先生说的地名,对比着记在心里的地图,默默点头。这样走好象是绕了些,但不用过内蒙古与外蒙古之间的那道沙漠了,而且既然要刻意绕过科尔沁草原,胤?与科尔沁草原的关系想必不怎么样。
良久,胤?独自推门进来,邬先生从容站起来道:“我也有话要嘱咐十三爷……”便出去了。看着他转身掩上门,胤?突然垮下脸,疲态尽显:“凌儿,这会子风多凉?你还在那吹着做什么?过来。”
关上窗,走到他面前,我忍不住伸手抚摩他突然苍老了好几岁的脸。
“凌儿,我本以为今夜可以让你好好陪我的,谁知被十三弟闹过去了……现在连说个话儿都没时间了……这个给你。”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明黄卧龙香囊,那精细繁复的绣样在灯光下放射着质地不凡的流光。这是皇室至亲才有的御用之物——胤祥曾经说过,他小时侯受兄弟们欺负,连一个这样的明黄卧龙袋都不敢戴。这个要给我?
“这个给你,若有什么意外,或许用得上——没有人敢伤你。但邬先生说得不错,此物也可能招祸,所以平日里要小心藏好,凌儿……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先听我说完——今后不能写信,太危险,但我会去看你,没有意外的话每年都可以去,有十三弟在,我也放心许多,他去那里还不是骏马回了草原?但你要帮我看着他,他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或许烦躁郁闷了,谁都不知道会发什么疯,你一向伶俐,要多劝着他。”
他扳正我,看着我的眼睛:“还有,好好照顾自己,我要你和十三弟都完好无缺的回来。知道吗?”
只来得及点点头,便已被他揉进怀里。但我心中有个疑窦,好奇这些天一直在累积……
“王爷……胤?,八阿哥他们,究竟是怎么发现我的?”
我仰头看他,他的脸色阴情不定的变得可怕起来。
“……你是在责怪我没有保护好你吗?”
“不是的!……”除了否认,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个可怕起来的胤?。
还好他脸色很快缓和了下来:“我说过,不会再让你受苦的,你不是一直嫌闷,想要到处去玩吗?草原上风光是极好的,那边儿也有人照顾你,你可以去骑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勉强的挤出一个笑,他问我:“……你还是可以开开心心的,相信我吗?我能保护你!”
他在急切的寻找我的嘴唇,一时不再需要言语,但我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如果是最初的我,能去美丽的草原远游,多么自由逍遥,我不是应该欣喜若狂吗?可现在却为了别离而心痛难抑,为什么?
真可怕。我变了。
改变我的,是胤?,还是所谓的爱情?这不重要,但我不能忘了自己……
我觉得自己不自觉的挺直了身子,稍微振作了些精神,就像胤祥刚才一样。
外面人们低低的忙乱脚步声早就渐渐安静了下来,大概都已经准备好了,但没有人来打扰我和胤?。还是胤?自己打破沉默:“今早皇上要在宫里叫‘大起’,昨天嘱咐我今早五更先去见他。”
“啊?现在怕是已经五更了,王爷!”我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让我再抱你一下,就一下……”
等胤?终于携了我的手出得门去,东方远远的天幕上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胤?示意僧人打开寺院大门,门口竟然坐着一个人!他背靠门槛盘腿席地而坐,双手放在膝上,身子保持着一种警觉的姿势,所以当门刚开了一条缝,他就一跃而起,转身面对寺内站定,手按在腰间一把长刀上。
“年羹尧?”胤祥吃惊道,“四哥,他一个堂堂四川提督将军,怎能就这么跟我们跑了?”
“我给他讨了趟差使,正好可以送你们到乌珠穆沁草原,这一路我才放心——亮工回来就是四川巡抚了。”
“谢主子提拔!奴才定将十三爷和凌主子平安交到喀尔喀台吉手中。”年羹尧头也不抬,跪在原地恭肃磕头答到。
“去吧,等你带回来的平安信儿……”
胤?轻轻把我的手送向马车边的碧奴,我只好由着自己僵硬的被扶上了马车。胤?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长我心上的羁锁,让我心甘情愿不自由?我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想这个问题……
马车帘外,人们早已换好了马——有些适合拉车,有些适合骑乘。年羹尧骑上了踏云,胤祥一掀帘子也要上马车来,胤?突然叫到:“胤祥!”
“四哥?”胤祥连忙转身。
“……胤祥,替我照顾凌儿。”
沉默。
“凌儿,替我照顾十三弟。”
他声音闷闷的,我突然就泪盈于睫。
年羹尧在前带路,两辆马车一辆坐着我和碧奴、胤祥,一辆装了满满的不知什么东西,孙守一、阿都泰和武世彪骑马跟在后面,因为此行是以年羹尧的差使为幌子,后面还光明正大的跟了年羹尧的大队亲兵。
我从马车旁的窗户伸出头去,看见寺门前胤?的身影渐渐变小,却以一种坚定的姿态伫立,我们背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而去,胤?身后的天空,已经染起了霞光万道,看样子,多日的阴雨选在今天结束了,风卷起他的衣角,我的视线已经模糊得不能看清他最后一眼。
白花花的芦苇在道路两旁摇曳,远处天空清淡的蓝着,芦苇丛中掩了冰凉水波的寒影,我甩下帘子,不想再看这丧气的风景。蜷缩着腿坐在我对面马车地面上的胤祥却突然说:“别放!让我看看!”
胤祥这几天都沉静得不像他,此时的专注倒像是想起了什么,我疑问的看着他,他已经在大声问道:“孙守一,现在到哪儿了?”
马蹄声从后面赶到马车旁边来,孙守一谨慎的答道:“十三爷,咱们还有十几里就到仡山镇了。”
“什么!为何不走热河?!”胤祥勃然怒道。
“回十三爷,年将军说这是四爷吩咐的路线,从热河方向就太往北绕了。”
胤祥猛的一跃就要掀帘子出去,我早知他又不对劲了,一直在盯着他,见他这样,眼明手快已经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但他一跃的力量何其大,我被拖得从舒服的座位上猛然跌落,又被拖得在地上滑了一下,胤祥似乎才感觉到,诧异的回头,连忙又放下帘子来扶我。
“凌儿你这是做什么?”
“十三爷你这又是做什么?”我觉得自己的样子很狼狈,揉揉摔痛的腰,掸掸身上的灰,重新坐好,笑道。
“我……”胤祥泄气的坐下来,想了一想,复又叫到:“年羹尧!叫大家停下来休息,你进来,我有话说!”
年羹尧非常有礼的只在马车外磕了头低声询问。
胤祥固执得近乎无理,年羹尧态度恭顺,以理晓之,但也丝毫不肯让步——争论的便是要不要去热河的问题。
我听得不耐烦,见胤祥气得鼓起嘴,年羹尧也没有松口的迹象,少不得要插个嘴:“十三爷,这大队人马停在路中间不成样子,要去热河也不急在这一时。年将军,听说没多远就到一个小镇了?”
“是!”
“十三爷,天色不早了,不要耽误了行程,不如先到前面小镇上让大家休息了,慢慢才好商议,要去哪边,明天再走就是。”
胤祥颓然不语,马车很快又走动起来,到小镇上的时候,前方平原上正好只剩下半个太阳,涨得通红了脸,努力支撑在地平线以上。
小镇太小,没有设驿站,年羹尧大手一挥包下了镇上最大的客栈,见是一群“兵爷”,客栈里的人点头哈腰诚惶诚恐供瘟神般忙乱起来。我和胤祥不能露脸见生人,但热水饮食很快就由碧奴周全的送进了房间。
吃过晚饭,男人们聚在一起商议,我自觉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院子不大,我隐隐听到胤祥的咆哮声,想笑,又叹气,手里拿着书只是出神。
胤?贴心的给我带上了好多日常喜欢的东西和用具,邬先生的琴在琴盒里,旁边还有我喜欢读的书,小锦盒里还藏着我写字时习惯捏在左手里的一方小小羊脂玉镇纸,平日里爱用的一套珐琅彩嵌银餐具也包得妥妥帖帖……那辆装得满满的马车简直是个小宝库。想到胤?细心的记挂着我每个小嗜好,为我选好这每样东西,又板着脸嘱咐人怎样把它放好的样子,嘴角不由得甜蜜的直往上扬。
碧奴正在灯下出神的绣着什么,隔着院子,争论的声音好象已经没有了。物过刚而易折,胤祥受此挫折,也真是命定的,现在,他会有很长时间的空闲去吸取、研究这个教训,从中成长——和我一样。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