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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2章

大秦帝国-第6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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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也是顺理成章也。老夫之见,将军不要再滞留咸阳了。”蒙骜惊讶道:“应侯是说,秦王不会再见我,也不会有王命了?”范雎便是呵呵一笑:“将军以为呢?”
蒙骜还是等了两日,两次进宫求见,长史都说秦王不在宫中。此时各种封赏事务早已经办妥,特使也来相催上路,蒙骜无奈,也就回来了。
“岂有此理!”白起黑着脸啪的一拍帅案,“这是寻常军务么?这是战场决断么?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君王无断,丞相无策,老夫却如何处置!”
“武安君莫急。”蒙骜第一次见白起愤然非议秦王丞相,连忙压低声音道,“一路揣摩,我看秦王与应侯之意,只有一个字。”
“一个字?”
“杀!”
“杀?杀降?”白起眉宇突然一抖。
“正是。否则何须遮遮掩掩,有说无断?”
白起顿时默然,良久,粗重地喘息了一声:“切勿外泄,容老夫想想再说了。”
蒙骜去了。白起思忖一阵,便漫步到了狼城山顶。时下已是九月末,白日虽有小阳春之暖,夜来秋风却已经是萧瑟凉如水了。天上星斗璀璨,山川军灯闪烁,旬日之前还是杀气腾腾的大战场,目下却已经成了平静的河谷营地。若非目下这揪心的难题,白起原本是非常轻松的。他率领着五十多万大军,业已铸就了一场亘古未闻的大功业——一战彻底摧垮赵国五十八万大军,斩首三十余万,受降二十余万!旷古至今,但凡兵家名将,何曾有过如此煌煌战绩?假如不是这突如其来的火炭团,他本当要与三军将士大醉一场,而后再原地筑营休整,来春便直逼邯郸。灭赵之后,他便要解甲归田了。自做秦国上将军以来,他年年有战,一年倒有两百余日住在军营里,以致荆梅每次见了他都要惊呼:“天也!一回一变老!你白起非老死军营么?”多年以来,他内心便只有一个愿望:但灭一国,便是他白起离军之时!这愿望眼看便要变成事实了,白起心头便常常涌动出一种远道将至的感喟。眼见赵括湮没在箭雨之中时,白起心田的那道大堤便轰然决开了!可目下这降卒之难,却又在心头猛然夯下了一锤,竟使他烦躁不能自己了。
王命不干军,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自是历来为将者所求。秦王在战前也确曾将白起的兵权与战场决断权扩大到了无以复加,也就是说,本当掌握在国君的那部分兵权都一并交给了白起,还加了一句“得抗拒王命行事”,当时连范雎都大为惊讶了。即或在长平大战之前,白起事实上也从来没有就兵事与战场难题请命过秦王,那时若秦王对战场事乱命,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奉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准则行事。然则,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打仗,为了战胜敌国。如今战事结束,降卒处置关涉诸方国政,秦王与丞相却是不置可否,让他全权独断,岂非滑稽?可是,秦王与丞相何等明锐,为何要如此含糊其辞呢?自己又为何对此等含糊大是烦躁恼怒呢?
渐渐的,白起完全清楚了,清楚了秦王,清楚了范雎,也清楚了自己。说到底,这二十多万大军一进降营,一个谁也不愿触及的字眼就在隐秘闪烁了。毋宁说,一开始这个字眼就已经在秦国君臣的心头跳动了。战国大势谁都清楚,秦国无法万无一失地融化一支如此巨大的成军精壮人口,也是明摆着的事实。自己快马急报请命,是害怕触及那个字眼。秦王不置可否,也是害怕触及那个字眼。范雎虚与委蛇,同样是害怕触及那个字眼。自己一听蒙骜回报便烦躁恼怒,更是害怕触及那个字眼。几员大将莫衷一是,便不是害怕那个字眼么?
那个可怕的字眼,便是杀降!
从古至今,“杀降不祥”都是深深烙印在天下人心头的一则军谚。虽然不是律法,却是比律法更为深入人心的天道人道。自从大地生人,三皇五帝开始,人世便有了杀伐征战,为了土地为了牛羊为了财货为了女人为了权力,人们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做你死我活的相互残杀。然则,不管如何征战杀伐,有一点却始终都是不变的,这便是不杀已经放弃任何抵抗的战俘。战胜一方让战俘做奴隶做苦役,以种种方式虐待战俘,人们固然也会谴责也会声讨,然则仅此而已。弱肉强食是人间永恒的法则,人们对战胜者总是怀着敬畏之心,便也在道义上给予了更多的宽容。然则,人世间的事也总是有极限的,一旦你跨越了这道极限,即便强力不能将你立即摧毁,那骤然齐心的天道人道也会将你永远埋葬!诸多的人间极限之中,战场不杀降,便是最为醒目的一条。自春秋以来,兵争无计其数,进入战国,更是大战连绵。然则也是这春秋战国之世,反战非兵之论也随之大起,天下对杀伐征战的声讨竟形成了史无前例的大潮。春秋有“弭兵”大会,要天下息战。战国之世对兵争的声讨更是其势汹汹。儒、墨、道三家显学可谓杀伐对征战深恶痛绝。“春秋无义战”,“善战者服上刑”便是老孟子的警世之论。老子则说“兵者不祥之器。”“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更有墨家兼爱非攻之说风靡天下,大斥兵争之不义,倡行以“义”为兵战之本。
凡此等等,对征战尚且汹汹咒骂,况乎杀降?
果真杀降,且一举便是二十余万之众,天下便会祭起天道人道的大旗,将你永远埋葬在可怕的诅咒之中,如此而已,岂有他哉!那时名将将变做狰狞的屠夫,战神将变做万劫不复的恶魔!千古功业安在?青史声誉安在?然则不走这一步,便是君臣失和国家动荡后果不堪设想,白起倒是有了青史盛誉,谁却来管邦国兴亡天下一统?
夜空还是那般碧蓝如洗,星星却渐渐少了,山下竟传来了一阵消失已久的雄鸡长鸣。起雾了,落霜了,遍野军灯隐没在无边霜雾之中,撕扯成了红蒙蒙的河谷纱帐,天地万物都是一片混沌了。太阳渐渐从漫无边际的混沌中拱了出来,山川河谷也渐渐清晰了。
狼城山顶的“白”字大纛旗左右三摆,一阵急促的牛角号响彻了长平山谷。
白起拄着长剑,看着大将们冰冷得石雕一般:“立即,对赵军降卒放开干肉锅盔米酒,让他们尽情吃喝。”
“武安君,赵军断粮四十余天,会撑死的!”蒙骜大是惊讶。
“这是战场。撑死,总比饿死强。”
阔大的山洞中一片寂静,大将们情不自禁地一阵颤抖!谁都明白了,那个令人心悸的时刻正在一步步的迎面逼来。蒙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要说甚了。
只有白起沙哑的声音在山洞中飘荡着:“王龁王陵,率所部军马并全军火器弓弩,秘密开入包围王报山谷地两侧山岭,不能让降卒觉察,不能发生任何意外。桓龁部封堵山口。蒙骜部外围二十里设防,不许任何人进出山谷。今夜三更开始。”
没有一个人高声应命,大将们的脸色骤然便是一片苍白。白起一点长剑:“此乃军令,尽在老夫一人,毋得戒惧犹疑。”说罢转身便走,却又突然回过身来低声补了一句,“都是勇士,让他们走得痛快些。”便转身大步去了。
是夜三更,没有金鼓之声,狭长的王报谷便骤然燃起了漫山遍野的熊熊大火,大石滚木酒桶肉块锅盔,随着密集箭雨一齐倾泻进山谷!谷中翻腾着海啸般的惨嚎呐喊,疯狂奔窜的降卒们混成了汪洋人浪……直到此日大雾消散,山谷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十月初寒之时,长平战场的红色营地彻底消失了,只留下随山塬起伏的黑色营帐与战旗,号角悠扬战马萧萧,秦国大军恢复了整肃状态。便在第一场大雪即将来临之前,白起下令秦军退出上党山地,进入河内野王驻扎休冬。白起的谋划是:野王乃秦军在河内的总后援要塞,粮草辎重极是便捷,强如驻军上党长途运粮多矣;退入河内休整一冬,来春便是秦军便可分兵两路,北路进上党出滏口陉,南路北上出安阳,便如一把大铁钳夹击邯郸,做大举灭赵的最后一战!
然则,便是在这个寒冷多雪的冬天,秦军“坑杀赵军四十万降卒”的消息竟风暴般席卷天下,各国无不惊恐变色!按照春秋以来的传统,秦国取得了如此旷古大胜,以“市道”为邦交准则的天下大小诸侯便当争相派出特使庆贺,洛阳周天子更会“赏赐”天子战车战服与诸般“代天征伐”的斧钺仪仗,咸阳便当是车马盈城之大庆气象。但这次却是奇特,咸阳城竟没有一家特使前往庆贺,邯郸道却是车马络绎不绝,非但原本在长平大战之时拒绝援助赵国的楚国、齐国派出特使去了赵国,连从来在赵国身后捣乱的燕国都去了邯郸!
骤然之间,山东列国的脊梁骨都发凉了!
春水化开河冰,白起正要大举北上灭赵之时,接到了秦昭王的快马特诏:大势有变,武安君立即班师!白起愤然将诏书摔在了帅案之上,便是一声长叹:“老夫承担一错,何堪君王再错也!”良久思忖,终是下令全军班师了。

二、心不当时连铸错
秦昭王大费踌躇,竟是无法权衡范雎与白起谁对谁错了。
处置降卒之事最是棘手,白起却再也没有请命便断然做了,秦昭王自是如释重负。按照本心,对白起一鼓作气连战灭赵的方略,他也是毫不犹豫便赞同了,事先也征询了范雎谋划,范雎也是赞同了的。可就在二三月之间,范雎却突然上书,历数列国之变,断言“若连续灭赵,有逼成山东合纵之险!”反复思虑,秦昭王最后还是下诏白起班师了。但白起回到咸阳之后进宫一次晋见,秦昭王却又顿时觉得大军班师太轻率了。白起毕竟是战无败绩威震天下的名将,对战场大势的洞察从来都是没有失误的。那天白起说的话至今都在他耳边轰轰做响:“天下惶惶,赵国震恐,征发成军尚且不及,何有战阵之力?列国空言抚慰,却无一国出兵力挺,谈何合纵抗秦?”不能说白起有错,若是连战,秦国实在是胜算极大也。而一举灭赵,那却是何等煌煌功业!
便在秦昭王第一次为自己的决断后悔之时,范雎进宫了。
这次范雎带来了郑安平从列国快马发来的所有急报:赵国任用乐乘、乐闲为将,紧急征发新军防守邯郸;魏国信陵君复出,楚国春申君复出,齐国鲁仲连复出,以赵国平原君为大轴,正在连结合纵;山东战国都在加紧成军,预备抗秦自保。
“应侯之意,便当如何?”秦昭王笑了。
范雎侃侃道:“老臣以为,秦国当持重行事,毋得急图灭国之功也。赵国虽遭大败,民气犹在。以赵国之强,一败不致全盘瓦解。更有一则,长平战罢,我粮秣空虚,士卒伤亡过半,兵员不足补充。当此之时,宜于养精蓄锐再待时机。”
“也是一理也。”秦昭王点点头却又恍然笑了,“这个郑安平还颇有才具嘛,三五年总领斥候密事,功劳不小。大战已罢,毋得屈了应侯恩公,召他回来,应侯以为何职妥当?”
“郑安平唯知军旅。”
“好!便做蓝田将军,与蒙骜王陵等爵!”
“谢过我王!”
之后的整个夏天,秦昭王都在章台琢磨范雎白起的各自主张。七月流火的酷暑时节,他终于忍耐不住,在一个雨后的晚上赶回了咸阳,却没有进王宫,而是径直进了武安君府。想不到的是,白起已经病了,榻边围着一圈大冰,荆梅出出进进的忙碌着,满庭院都是草药气息。秦昭王大吃一惊,一边下令宣召太医,一边将荆梅叫到旁边询问。荆梅说,白起自班师回来便常常一个人在后园“小天下”转悠,有一晚便在“大河”岸边躺了一夜,此后便断断续续发热,这次已经发热三日不退了,医家也断不出甚病,便开了一些养息安神之类的药,同时叮嘱以大冰镇暑。
说话之间,白起已经醒来,见秦昭王在厅,竟是散衣乱发的下榻过来参见。秦昭王连忙叮嘱他躺到榻上说话。白起笑道:“不妨事,可能山洞住长了寒热不均。老卒了,撑得住!”便请秦昭王到正厅就座。一时饮得两盏青茶,秦昭王便笑道:“武安君,不记我恨吧。”白起拱手笑道:“我王何出此言?国事决断,谁保得事事无差,老臣只可惜失去了一次大好战机。如今老臣已经想开,失便失了,不定过几年又来了。”秦昭王突然压低声音道:“武安君,今秋再度发兵如何?”白起愕然,一时竟回不过神来,好大一阵愣怔才恍然醒悟过来,摇头苦笑道:“我王何其如此骤变?老臣始料不及也。”
“你只说,病体尚能撑持否?”秦昭王却是认真急迫,显然不是随意说来的。
“我王且听老臣一言。”骤然之间,白起脸上大起红潮,额头汗珠竟是涔涔而下,“非关老臣病体也。若果有战机,老臣便是让人抬着走,也是要去的了。惜乎流水已去,战机已逝,再度发兵,已经是对我不利了。”
“灭国之战,不在一时。大半年而已,如何便失了战机?”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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