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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寻赵记-第1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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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竟默默无语,抱膝仰望耿耿银汉,思忖着杨枫的话,轻轻摇着头。
石素芳纤手抚膝,静静坐着,乌黑睿智的美目闪着异样的光彩,露出宽博袖口的五个手指,在月光下显出玉一般圆润的光泽。树上几瓣落花荡悠悠地飘下,落在她的发稍,衣袂、裙裾,她一动不动,安祥宁静的眼神只柔柔地看着陈子竟和杨枫,随意中有一种很优雅的风韵,凸显出沉静的美感。
龙阳君显然不通老庄之道,对这一话题也提不起兴趣,娇声笑道:“子竟先生可惜未至雅湖小筑一行,否则定可留下一段佳话。”
好一会儿,陈子竟垂下眼睑,微微皱了皱眉,坦率地道:“我为什么要到雅湖小筑一行,纪嫣然伧俗之人,有何可谈?”
“啊?”龙阳君掩了檀口,秀丽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陈子竟。
“的确是一介俗人。”杨枫笑了笑接口道,“俗,无关于才情容貌,指的是她的个性,生活方式。她匍匐于人间,拘泥于世俗,所为者为其不当为,亦无力可为之俗事,情志病于浊世时政,说空终日,何能匡救一二。自陷局中而不自觉,俗!俗不可耐!”
两个人拊掌相对大笑。
龙阳君左右看看容光互映的两人,陈子竟风神潇洒,倜傥不羁,杨枫英气勃勃,豪迈任性,一时不禁痴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入世(上)

片晌,两个人停下大笑,互相对视了一下。
陈子竟眼睛里奔突起炽烈的亮彩,慢慢地道:“所谓真者,精诚之至也。真如本性,道法自然。唯有无意无识,至真至纯,脱‘有待’之羁绊,超脱世间无尽泥淖污浊,游乎尘垢之外,方可入‘无待’逍遥之境。能以婴儿、赤子之心师心自然,自洪荒至今,得有几人。无‘真’焉能入道,杨兄以为然否?”
杨枫看了陈子竟一眼,漆黑的眉毛舒展开,笑道:“不!有达者阐发推衍庄周先生至论曰,‘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云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趋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子竟难道不认为,自在,即澄明!以任自然的旨趣,超于哀乐心理羁绊,何难达于心灵安宁恬适。”转首对娴静地坐于一旁的石素芳微微一笑,“适才子竟论素芳之乐有失本性之憾,然而,聆素芳一曲,纵未臻悦志悦神之境,亦已超拔于悦耳悦目层次,达悦心悦意之域。席间人众,无一不被涤洗去内心烦嚣,美,在于宁静。其时之境,不也正是红尘千沟万壑中心灵一处美好的驿站吗?”
石素芳脸上似乎浮漾出一抹淡淡的嫣红,眼里藏了几分幽怨痛苦,喟然轻叹道:“多谢杨大;;;;;;哥夸奖,其实素芳的歌艺又算得了什么,何益于世,不值一提。”
杨枫轻轻一叹,低头转动着手里的空杯,道:“素芳何自轻若是。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礼、乐,相辅相成。诗乐皆情志的自然表达。岂不闻,‘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使其曲直繁省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气无由得接焉,是先王立乐之方也。’乐教,是具有不可抗拒的感染力的。”
陈子竟显然吃了一惊,眉峰耸动,灼灼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杨枫,静静地道:“此荀卿之言也。”一瞬间,杨枫察觉到,他的失望之情如缥缈幽约烟月的迷离流光弥漫开去。
淡淡一笑,杨枫提壶往杯中注满酒,道:“是荀卿之言,也是治国正论。”他敏锐地体察了陈子竟的心思。双方谈玄说理良久,陈子竟先入为主,以为他亦属老庄一脉,两人根脚处相通。此刻骤然发现他竟持了儒家言论论辩,自是颇为意兴阑珊了。
一口接一口抿着酒,杨枫沉吟了一会儿,仰望着星空悠悠地道,“一身清静,遨游山水,得到精神的慰安和归宿,是对天和、至美的追求。不屑仕进,拂袖绝尘,归隐田园,也是对天和、至美的追求。大济苍生,匡时济世,致君尧舜,便失了赤子之心吗?”
陈子竟双手撑地,身子往后一仰,倨傲地一笑道:“自然。杨兄亦读《逍遥游》,庄周先生身处之世,上昏相乱,值今之世,犹为不堪。热衷名利者,身居显职,功名富贵荼毒身心,沽名逐利如蝇争血,名心机心萦怀,正人为物役,身居泥淖,何其猥琐卑微。人性早变形异化,何得任性命之情。姑不论殉财货,抑殉仁义,皆失了生命本真,尚敢奢谈赤子之心?用心若镜,真伪自辨,岂是矫揉伪饰可欺的。便能欺人,亦不能欺心。狸鼬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网罟,适足为此类人等之所喻。”
杨枫听出了陈子竟话语中隐隐的诮讥之意,却奇怪地放怀笑了,道:“昔者庄周梦蝶,觉乃不知庄周之梦为蝴蝶,抑蝴蝶之梦为庄周。世人何尝不尽在梦中——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凄凉!在无穷的天地间,人的一生,不过是渺沧海之一粟。面对无始无终,浩浩茫茫的时空宇宙,个人何其的无足轻重。升沉荣辱,动荡扰攘,求的是万古基业,青史声名,最终却也逃不开是非成败转头空的沧桑苦涩。遥想商汤周文、春秋五霸,固一世功业,而今安在?一丘荒坟,半截残碑罢了。那么,生命的意义又在哪里?在急急流年,滔滔逝水中,人,又该如何凸现自己生命的价值,是否只为了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而撒手虚掷一生?”他明澈的目光凝视着陈子竟,仿佛正远远地穿越了红尘,想像着看似非常遥远,但每个人都会迎来的一天。
陈子竟沉静而专注地迎上杨枫亮闪闪的目光,眉宇间深刻的皱纹跳动几下,深吸了一口气,缓慢而坚定地道:“人生匆匆过客,旋生旋灭,由虚复化为虚,自当执著于‘真’,无以人灭天,逍遥自在,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参解自身之真,归于大道。”
杨枫掠过一丝浅笑,目光愈发咄咄逼人,突然荡开话题,正色道:“子竟游历天下,自当见过稼穑农夫无数,未知你可曾注意过他们的神情?你又可曾见过他们畅心快意的笑容?”
“啊?”陈子竟一怔,挑了挑眉,茫然摇了摇头。
杨枫很低沉地道:“我注意过,他们脸上,尽是悲愁、麻木、怯懦、茫然的神情,而我也从未见过一个农夫露出过舒心的笑意。公田制废弃后,辟草莱、任土地风行,农民终年劳苦而无积粟,迫于刑罚税敛,出入难抵。商贾、地主乘急而放高利贷,谋粟米、土地、奴婢。各国征战频仍,国家大量征召丁壮役夫,征收临时赋敛,愈加剧农民困窘。战争、饥荒、瘟疫、死亡、伤残;;;;;;纵能苟存,也只得节衣缩食将生活费用压至最低;或离乡背井,散至四方谋生;或卖身为奴;或沦为雇农佣工,甚至饿死填骨沟壑;;;;;;‘无衣无褐,何以卒岁?’‘采荼薪樗,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苦吗?现在农夫的生活,更十百倍难于诗中所叙。所谓的英雄功业背后,是生灵涂炭,是血流成河,是尸骨遍野。而英雄却又如何,三尺剑,六钧弓,快马如龙,多少的意气昂若,不过余得西风禾黍之地的狐踪兔穴。”垂下眼睑,停了下来。
陈子竟瑟缩了一下身子,知道杨枫还有下文,他并不说话,静静地等着。

第一百八十章 入世(下)

沉默有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静寂的后园里只有杨枫悠悠的深沉语声。
陈子竟默不作声,不自觉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正悄悄渗入心中的精神震撼力量。
英睿的目光扫了在座三人一圈,杨枫眉心微蹙,眯起眼睛,看着浩渺寥廓夜空的璀璨群星,舒缓地道:“万物聚散生灭,人生千变万化,从来就没有尽头。幸而生为人,又将怎样去爱惜这弥足珍贵的短短一生。多少诱于利、迫于贫的庸人浑浑噩噩,到处趋跄奔走,谋取衣食。烈士智者,殉名死权,何值一提。高士同死生,轻去就,枫尝闻一语,‘真人淡漠兮,独与道息。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氾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子竟以为此言确否?”
陈子竟一震,猛地挺直了身躯,眼睛亮闪闪的,脸上现出了惊喜赞赏的复杂奇异神色,立把正在思忖的,杨枫先前所言的一大段损不足以奉有余的悲惨“人之道”抛诸脑后,双唇微微颤抖,不胜惊叹地喃喃咀嚼了几遍,“知天命而不生忧愁。通达生死,将生死等量齐观。生如寄居死如息。万事万物何足牵介我心。高明!通达!”有些急迫地盯着杨枫道,“这是何人之言。”
“贾谊!”杨枫慢慢吐出了两个字。限于记忆,他所说的不过是贾谊《服鸟赋》的残章断句,但能令太史公爽然若失的文章,引发陈子竟震撼惊叹自在料中。笑了笑续道:“贾谊先生感悟生死真谛,却依然未能通透,以才高远屈边地难掩深深的落寞,灵魂孤绝寂寞,任怎么都无法驱散,致英年夭亡;;;;;;”他的话随意平淡,瞅了陈子竟一眼,“子竟以才名世,请教何为道?”
陈子竟略一沉吟,道:“老子云,‘有物浑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道,乃万物之本始,道即自然。”
杨枫紧顶着问道:“子竟是否认为长生可期?生死可超脱?”
陈子竟莞尔道:“杨兄深识生之本真自在原义,如何出此虚妄语?立大道观人世,虚化神聚而为人,散复为气化虚,大化回归,自然之道。命定的自然性,岂是人力所能更改。修心养生,求的是萧散高寄,不滞于物,超然独往,相合于天地自然。”
杨枫点了点头,真切地露出了笑容,道:“真纯澄澈,无意矫饰,持自然本真存在的生命形式,张扬自由本性。若庄周先生作濠、濮间想,仰其曳尾泥涂之不羁,慕其宛雏高飞之风流。这是否就是子竟对自然之道的深挚追求?”
陈子竟畅意一笑,俊秀的脸上仿佛有着湛然的光辉流动,道:“正是!君与子竟道不同,然知音知心,当浮一大白。”举杯一饮而尽。
杨枫没有举杯,伸出右手掩住杯口,左肘支在左膝上,托住下颌,微侧着头,慢悠悠地道:“然则子竟一生无求无得,任性逍遥,心如古井深潭,有情乎?”
陈子竟一怔,又是悠悠沉沉的两句话入耳,“有内心体验乎?有价值取向乎?”
未待陈子竟开口,杨枫却又极认真地道:“忘我遗物。子竟,你快乐吗?”
陈子竟茫然若有所失,一窒之下,他未能直言出“快乐”二字,思虑转了一转,本真之心已失,便再难说出口了。身子微微一仰,他陷入了深思中。
龙阳君有些儿迷蒙,无法深入体念杨枫和陈子竟的机锋,将一对美目来回睃着两人。
石素芳依然娴静婉约地坐着,一如一湾恬静的雪水,很是从容,只是聪慧明睿的眼里有了几许怅然。
杨枫专注地盯着陈子竟的眼睛,声音渐渐沉肃,“窥天地之奥而达造化之极。陈兄天性近玄,得老庄大道。于此动荡时世自持真情人格,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然陈兄并非离群索居,随遇而安,自入与外人间隔之别一天地。裁叶为衣,采薇作食,石穴为居,澧泉作酿,凤吹洛浦,薪歌延濑,松桂以为友,云壑以为邻,而伏仰悉取于现世。因陈兄才气风韵,诸王公贵胄有力者争趋请附,供给极厚。固陈兄澹然,唯略取必须,非沉溺其中,可一米一粟,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或许,陈兄已得天和至乐大道,立于彼岸世界冷眼旁观此岸可憎世界。那么,我请问,陈兄人未弃当世,心乃在彼岸,个体生命价值的意义何在?脱出现世之价值定位,陈兄的存在是本真,还是虚无?陈兄醒觉现世之无奈污浊,目不迷五色,耳不乱杂音,栩栩然入永恒之大境界,晴云上面观虚空,得真抑失真?兄之心翱翔于半空之欢乐云层,其下生民号呼辗转,兄亦可乐?心亦可宁?何为快乐!天人合一乃至乐之境。天心即人心,快乐在于人间彼此心灵相撞所激出。兄超然独立,往者余弗见兮,来者吾不闻,除了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外,有何可乐处?兄求任性自然,极享天乐,是先天下之乐而乐吗?兄何太忍!”振衣而起,卓然立于当地,神采焕然,“枫求入世,非希名,非图利,非求功业于万世,乃为生民立命。何时,天下村舍稼穑农夫三秋忙苦时节,虽是手胼足胝,却也心中快活,得以实现最基本的怀中抱子,脚头登妻的素朴愿望,杨枫也算实现了今生的价值,不负了天地父母所与的这副身躯。”话说至此,情难自已,仰天由低到高一声长啸,一拱手,“子竟兄,杨枫告辞了!君上,走吧。”
陈子竟脸色数变,神情恍惚,手拄着前额,冷汗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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