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儿-第1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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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现在还不是收场的时候,对于高拱和徐阶来说,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丰富的政治经验及时提醒了徐阶,他终于发现高拱并不是一个能够随意操控的人,而此人入阁的唯一目的,就是取自己而代之。
虽然走错了一步,在内阁中成为了少数派,但不要紧,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只要再拉一个人进来,就能再次战胜对手。
【天才,就是天才】
当何心隐帮助徐阶除掉严嵩,在京城晃悠了大半年,飘然离京之时,曾对人说过这样一番话:
“天下之能士尽在京城,而在我看来,能兴我学者并非华亭,亡我学者也非分宜,兴亡只在江陵。”
这是一句不太好懂却又很关键的话,必须要逐字解释:
所谓我学,就是指王学,这段话的中心意思是描述王学的生死存亡与三个人的关系。而这三个人,分别是“华亭”、“分宜”与“江陵”。
能兴起王学的,不是“华亭”,能灭亡王学的,不是“分宜”,只有“江陵”,才能决定王学的命运。
在明清乃至民国的官场中,经常会用籍贯来代称某人,比如袁世凯被称为袁项城(河南项城),黎元洪被称为黎黄陂(湖北黄陂)。套用这个规矩,此段话大意如下:
兴我王学者,不是徐阶,亡我王学者,不是严嵩,兴亡之所定者,只在张居正!
何心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张居正的职务是从五品翰林院侍讲学士。
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湖广江陵人,明代最杰出的政治家,最优秀的内阁首辅。
请注意,在这两个称呼的后面,没有之一。
嘉靖四年(1525),湖广荆州府江陵县的穷秀才张文明,终于在焦急中等来了儿子的啼哭。
作为一个不得志的读书人,儿子的诞生给张文明带来了极大的喜悦,而在商议取名字的时候,平日不怎么说话的祖父张诚却突然开口,说出了自己不久之前的一个梦:
“几天之前,我曾梦见一只白龟,就以此为名吧。”
于是这个孩子被命名为张白圭(龟)。
虽说在今天,说人是乌龟一般都会引来类似斗殴之类的体育活动,但在当年,乌龟那可是吉利的玩意,特别是白龟,绝对是稀有品种,胡宗宪总督就是凭着白鹿和白乌龟才获得了皇帝的宠信,所以这名也还不错。
此时的张白圭,就是后来的张居正,但关于他的籍贯,却必须再提一下,因为用现在的话说,张家是个外来户,他们真正的出处,是凤阳。
两百年前,当朱元璋率军在老家征战的时候,一个叫张关保的老乡加入了他的队伍,虽然这位仁兄能力有限,没有干出什么丰功伟绩,但毕竟混了个脸熟,起义成功后被封为千户,去了湖广。
这是一个相当诡异的巧合,所以也有很多讲风水的人认为,这还是朱重八太过生猛,死前就埋下了伏笔,二百年后让这个人的后代拯救明朝于水火之中,这种说法似乎不太靠谱,而事实的确如此。
当然,和朱重八的父亲朱五四比起来,张文明的生活要强得多,起码不愁吃穿,有份正经工作,但要总拿穷人朱五四开涮,也实在没啥意思,毕竟和他的同龄人比起来,张文明这一辈子算是相当的失败,他虽然发奋读书,二十岁就考中了秀才,此后却不太走运,连续考了七次举人都没有中,二十多年过去了,还是个秀才。
父亲实现不了的梦想,只能寄托在子女身上,据说张白圭才几个月,张文明就拿着唐诗在他面前读,虽说他也没指望这孩子能突然停止吃奶,念出一条“锄禾日当午”之类的名句来,但奇迹还是发生了。
不知是不是唐诗教育起了作用,张白圭一岁多就会说话了,应该说比爱因斯坦要强得多,邻居们就此称其为神童。
一晃张神童就五岁了,进了私塾,而他在读书方面的天赋也显现了出来,过目不忘,下笔成文,过了几年,先生叫来了他的父亲,郑重地对他说:
“这孩子我教不了了,你带他去考试吧。”
所谓考试,是考县学,也就是所谓的考秀才,张文明领着儿子随即去了考场,那一年,张白圭十二岁。
张白圭的运气很好,那一年的秀才考官是荆州知府李士翱,这位兄弟是个比较正直爱才的人,看到张白圭的卷子后,大为赞赏,当即不顾众人反对,把这个才十二岁的孩子排到了第一。
这是个比较轰动的事情,整个荆州都议论纷纷,可李士翱却只是反复翻阅着张白圭的答卷,感叹着同一个词:
“国器!国器!”
他约见了张文明和他的儿子张白圭,在几番交谈和极度称赞之后,李知府有了这样一个念头:
在他看来,乌龟虽然吉利,但对于眼前的这位神童而言,顶着乌龟的名字过一辈子似乎也不太妥当,于是他对张文明说道:
“你的儿子前途不可限量,但白圭之名似不大妥当,我看就改名叫居正吧。”
此后,他的名字便叫做张居正。
秀才考上了,下一步自然就是举人了,和考进士不同,举人不是隔年就能去的,按照规定,您得在学校再熬个两三年,过了资格考试才能考,但那是一般性规定,张秀才不是一般人,所以他第二年就去了。
所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正是这次破格的考试中,张居正遇上了那个影响他一生的人。
在考试开始之前,考官照例要向领导介绍一下这一科的考生情况,于是湖广第一号人物顾璘得知,有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也来考试了。
六十五年前,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曾应考举人并一举中第,他就是闹腾三朝,权倾天下的杨廷和,所以对于这位后来者,顾璘不敢怠慢,他决定亲自去见此人一面。
两人见面之后的情节就比较俗套了,顾巡抚先看相貌,要知道,张居正同志是明代著名的帅哥,后来做了首辅,跟李太后还经常扯不清,道不明,传得风言风语,年轻的时候自然也差不到哪去。这是面试关,满意通过。
然后就是考文化了,据说顾巡抚问了张居正几个问题,还出了几个对联,张居正对答如流,眼睛都不眨一下。顾璘十分惊讶,赞赏有加。
两人越说越高兴,越说越投机,于是在这次谈话的结束阶段,巡抚大人估计是过于兴奋了,一边说话,一边作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解腰带。
当然,顾巡抚绝对没有耍流氓的意思,他的那条腰带也比今天的皮带贵得多——犀带。
在将腰带交给张居正的时候,顾璘还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将来是要系玉带的,我的这一条配不上你,只能暂时委屈你了。”
事实上,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关于裤腰带的问题,而是一个极具寓意的场景,是一个非同小可的政治预言。
在明代,衣服是不能随便穿的,多大的官系多高级的裤腰带,那也是有规定的,乱系是要杀头的。而像顾璘这样的高级官员,系一条犀带招摇过市已经算很牛了。
但他认为,眼前的这个少年可以系玉带,而玉带,只属于一品官员。
懵懵懂懂的张居正接过了这份珍贵的礼物,他看着顾璘的肚子,随即作出了一个准确的判断——自己多了一条用不了的腰带。
张秀才捧着腰带回去备考了,顾璘也收起了原先满面欣赏的表情,跑去找到了主考官,下了这样一道命令:
“这科无论张居正答卷如何,都绝不能让他中第!”
这是一个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决定,顾巡抚翻脸的速度似乎也太快了点,但巡抚的命令自然是要听的,于是张秀才费尽心机写出的一张答卷成了废纸,打破杨廷和先生纪录的机会也就此失去。
郁闷到了极点的张居正回到了家乡,开始苦读诗书,准备三年后的那次考试,蒙在鼓里的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多年以后,张居正再次遇见顾璘时,才终于得知原来罪魁祸首正是这位巡抚大人,但他没有丝毫的埋怨,反而感动得痛哭流涕。
顾璘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他曾亲眼见过无数像张居正这样的年轻人,身负绝学才华横溢,却因为年少成名而得意忘形,最终成为了一个四处游荡以风流才子自居的平庸官僚。所以当他看见张居正的时候,便决定不让这一悲剧再次上演。
只有经历过磨难的人,才能够走得更远,张居正,你的未来很远大。
嘉靖十九年(1540),带着不甘与期望,张居正再次进入了考场,这一次他考中了举人。
正如顾璘所料,张居正还是太年轻了,十六岁的他在一片赞赏声中开始迷失,认定自己中进士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书也不读了,开始搞起了兴趣小组之类的玩意,每天和一群所谓名士文人聚会,吃吃喝喝吟诗作对,转眼到了第二年,张才子两手一摊——不考了。
反正考上进士易如反掌,那还不如在家多玩几年,这大致就是少年张居正的想法。
玩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不干正事,每天只玩就比较无聊了,就在张居正逐渐厌倦这种所谓的“幸福”时,真正的痛苦降临了。
在这次痛苦的经历中,张居正受到了人生的第一次打击,确立了第一个志向,也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个敌人。
事情是这样的,虽然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只是一个穷秀才,但他的祖父张镇却是有体面工作的,具体说来,他是辽王府的护卫。
荆州这个地方虽然不大,却正好住着一位王爷——辽王,说起这个爵位,那可是有年头了,当初朱重八革命成功后分封儿子,其中一个去了辽东,被称为辽王,到了他的儿子朱老四二次革命成功,觉得自己的诸多兄弟在周围碍眼,便把北京附近的王爷统统赶到了南方。辽王就这样收拾行李去了荆州。
根据明代规定,只要家里不死绝,王位就一直有,于是爷爷传给儿子,儿子传给孙子,铁打的爵位,流水的孙子,两百年后,这位孙子的名字叫做朱宪火节。
这里顺便说一句,有明一代,出现过许多怪字奇字,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要说新华字典、康熙字典,火星字典里都找不到,原因很简单,这些字压根就不存在。
说到底,这还要怪朱重八,这位仁兄实在太过劳模,连子孙的名字都搞了一套规范,具体如下:自他以后,所有的儿子孙子名字中的第三个字的偏旁必须为金木水火土,依次排列,另一半是啥可以自便。
可是以金木水火土为偏旁的字实在有限,根本满足不了大家的需要,什么“照”、“棣”、“基”之类的现成字要先保证皇帝那一家子,取重名又是个大忌讳,于是每一代各地藩王为取名字都是绞尽脑汁,抓破头皮,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自己造字,确定偏旁后,在右边随便安个字就算凑合了。
这是一个极为害人的规定,其中一个受害者就是我,每次看到那些鬼字就头疼,什么输入法都打不出来,只能也照样拼一个。
而这位辽王朱宪火节(为省事,以下称辽王)除了名字让人难受外,为人也不咋地,自打他继承辽王爵位后,就把仇恨的眼光投向了张居正。
这说起来是个比较奇怪的事情,张居正从来没有见过辽王,而他的祖父,所谓的王府护卫张镇,其实也就是个门卫,门卫家的孩子怎么会惹上辽王呢?
归根结底,这还要怪辽王他妈,这位辽王兄年纪与张居正相仿,同期吃奶同期入学,所以每次当张居正写诗作文轰动全境的时候,辽王他妈总要说上这么一句:
“你看人家张白圭多有出息,你再看你……”
被念叨了十多年,不仇恨一下那才有鬼。
但恨归恨,长大后的辽王发现,他还真不能把张居正怎么样。
在很多电视剧里,王爷都是超级牛人,想干啥就干啥,抢个民女,鱼肉下百姓,那都是家常便饭。但在明代,这大致就是做梦了。
自从朱棣造反成功后,藩王就成了朝廷防备的重点对象,不但收回了所有兵权,连他们的日常生活,都有地方政府严密监视控制,比如辽王,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荆州府,如果未经允许擅自外出,就有掉脑袋的危险。
说到底,这也就是个高级囚犯,想整张居正,谈何容易?
但仇恨的力量是强大的,当张居正洋洋得意,招摇过市的消息传到辽王耳朵里时,一个恶毒的计划形成了。
不久之后的一天夜里,护卫张镇被莫名其妙地叫进王府,然后又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出来。中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实在无法考证,但结果十分清楚——回家不久就死去了。
这是一个疑点重重的死亡事件,种种迹象表明,张镇的死和辽王有着很大的关系,对此,张文明和张居正自然也清楚,但问题在于,他们能怎样呢?
虽说藩王不受朝廷待见,但人家毕竟也姓朱,是皇亲国戚,别说你张神童、张秀才、张举人,哪怕你成了张进士,张尚书,你还能整治王爷不成?
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