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心臣-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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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谋反的心思,哪怕世上除我之外只有一个人知晓,也有可能传进皇帝的耳目。这一切,都是我一人所当,一人所为。
皇帝过于确信了。
他过于确信了解这位五王爷。
毕竟,他几乎知道我每天吃了几顿饭,吃了哪些菜,喝了几碗酒,喝的什么酒,上了几次茅房,见了几个人,说过哪些话,何时睡觉,何时起床……
我的信息从他手里流过,这么一直流着,任何细微的迹象都不断向他证明着我的无能和荒淫。也许他接受我的信息,这十几年来,早已麻木了。这我倒要感谢,之前五王爷留给我的好底子。
他过于确信对于我的了解。他同时过于确信一个断袖,一个爱男人的人,一个没有子嗣的人,是没有办法丝毫影响他的皇位的。
他过于确信他如今已经有了两个皇子,就连继承人都有了……也许,他连疑都从来没有疑过我。
我是一个让他伤脑筋的人,但从来不是一个有威胁的人。
和他的日月之光想比,我和蝼蚁又有什么区别呢?
往往,让一个人失败的不是他不知道的事,而是他确信的事。
我孤魂一缕,没有牵挂,我不知道这个酒色王爷我还能装多久不露出一丝马脚,我也不知道今日之事最后能否功成。
我来皇宫之前在自己的卧房里喝了一碗酒,我本以为,那会是我下肚的最后一杯杀头酒。我本还想着,当知道了像我这样一个王爷都想篡位时皇帝的表情,说不定,我被侍卫拖出去的时候可以看到。
我选宴会,因为大家都在,我不会漏了谁。
今晨跟阮琪说的那番话,他果然不负我厚望,闹出这多事情,好让我下手。
幸而这里不是武侠的世界,没有所谓的高手,保卫皇帝的人皆可肉眼可见,结结实实的冷兵器时代,否则,我一辈子也别想咸鱼翻身。
我深深地洗了一口气。
走过屏风,我亲手处理了尸体,裴公公站在门口没有动手。
再开口的时候,他问:“皇上,再怎么办?”
我真喜欢这个称呼,我喜欢知趣的人,我一边用帕子擦手上残留的血迹,一边说,“跟太后说,皇上有要事跟太后相商,今天的宴就散了吧……”
裴公公道,“遵旨。”
真的很神奇,就这么一瞬间,裴公公回答我,就从‘是’变成了‘遵旨’。
那两个小身体同样被我放上了龙榻,我再次把帘子放了下来。
不一会儿,太后过来了,一路有人语,好像还沉浸在宴会的气氛里,我却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宴会那会儿,恍若隔世。
听见裴公公在外面道:“太后娘娘,皇上吩咐,这是要事。”
于是太后的声音说道,“李德全,喜儿,你们两个就在外面侯着吧。”
我垂眼盯着地板,最先进入我视线的是一双精致的暗色绣花鞋。
我微微地笑了,抬眼对上太后的有些孤疑的面庞。
看见我一个人在屏风外站着,太后道:“五儿,皇上呢?”看着她的眼光扫过焚香的熏笼,扫过雕花的八角花瓶,扫过刻有名山大川的屏风,最后注视在我的脸上。
我双膝一曲,跪在了她的面前,我道:“母后,孩儿犯错,还请母后谅解。”
太后上下打量了我,皱了皱眉,疑惑道:“再怎么闹腾,能有什么大错?”
我点了点头起身,变换了表情,目光炯炯地看着太后,我轻轻地道:“母后,孩儿要当皇上了……”
太后闻言,连脸上的皱纹都僵硬了,凤目圆瞪。
“你……你……”她一脸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她抖着嘴唇,向屏风里面冲过去。
然后她钉在那里了。屏风后面虽然还有床帏,但那么多血迹,我来不及一一擦干净。
太后也该是见过风浪的人。
太后剧烈地呼吸,扶住了屏风,她转头看我,凤目尽红,眼中血气弥漫。她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我的身上,我平静地回视她,却见她忽然身体一阵痉挛,几乎要倒地,我忙抢过去扶住。她靠在我的怀里,目光没有焦距,喉咙里发出一阵暗哑不明的呜咽,容貌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年。
忽然她全身一抖,推开了我。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她原本保养得当的圆润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她原本娴静从容的泰然如今早已不复存杂,我面色平静,目光迎上她狰狞的面庞。
一掌剐了下来,她手上带有首饰,牵动了我的面皮,刮出血来。我的头偏向一边。再抬目,我静静地看她,慢条斯理地道:“这一辈里除了我,亦有皇室支脉,只是离得远些,已隔了三代以上,端看母后怎么抉择了。”
瑞兽吐烟,裴公公已经点了一盏香炉在房里,青烟漫漫地一点一点弥漫出来,好像要荡漾开殿里微微血腥的味道。
太后站在那里,一直没有言语。
等再开口的时候,她只是用她暗哑的声音缓缓地道:“五儿……五儿……我和皇上,都错看了你……你,现在给我跪下。”
我依言跪下。
太后凤目仍是布满了血丝,她死死地盯着我,盯了半晌,她哑声道:“既然做了,就得对的起这个位置,做好。”
太后的声音低沉,在大殿中回荡,
我跪在地上,给她磕了一个头,沉声道:“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太后点点头,目光犀利冰寒,她转向裴公公道:“裴永,你也是新皇的功臣了,现在哀家让你去做一件事。”
说罢,太后将腰间的挂坠取下来,交到裴公公手里:“你这就去交给禁军统领文泰,今夜刺客横行皇宫重地,让他带禁军兵士急行过来,七万驻皇城各个要口通路,各家各户非圣旨不得出门,以防刺客逃窜,违令者比刺客同谋,斩;余下一万,守卫皇宫。同时,令其另派人马,走高家大宅,将高宇的妻女儿小都送到皇宫里来。不得有误。”
“遵懿旨。”裴公公一个躬身,接令去了。
我站在太后的身后,她的背影显得清越而坚强。
“喜儿!李德全!”太后高声道。
一个大宫女模样的人和太后的贴身太监进殿拜伏,太后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铁令递在喜儿手里,冷声道:“即刻出京,近畿地区有驻扎的高家铁羽两万。你和高将军也算有一面之缘,你带着这枚令交予高将军,就说是哀家说的,让他无论是谁的诏令,都按兵不动,哀家自会护他家小周全。”
“李德全,传懿旨,刺客尚在,立封皇宫,各宫主子于自己宫内歇息,不得出门,不得交头接耳,不得私自窜行,违令者作刺客同谋,斩!”
“是。”
当大殿重新空荡起来的时候,太后看着殿门的方向,久久没有说话。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太后,有这样的皇帝,有这样的王爷,有这样的朝廷,我今日才敢用此种方式放手一搏。若是时运不济,其中一项不成,如今我已早入黄泉。
我从太后的背后,轻轻地执起她的手,握在我的手里。我将她牵到了屏风后龙榻的旁边,我道:“母后,您深吸一口气,儿子要把这帘子挑开了。”
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房里昏黄的烛光摇曳,照在太后艳丽不再却端庄的五官上,看不清的表情,她的唇抖一会儿,等停了的时候,已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声音暗哑:“五儿,你就挑开吧,母后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看着她逐渐老去的侧脸,我心下诧异,沉声道:“好。”
便伸手将帘子挑开,太后向大鸟一样一下子扑在了皇帝身上,无声地啜泣起来,身体剧烈的起伏。
她用她自己起了皱纹的手指一点点摸搓着已经苍白的皇帝的脸颊,我从后面轻轻地拍着她,她脆弱的身体让我有一丝错觉,她在这一刻好像不是太后,而是一个寻常的老太太。
禁军,泛着暗色的铠甲像潮水一般涌至皇城内门。绣着天龙卫的金边的旗帜在黑甲前烈烈的作响。
城上守军一看“文”字番号,顿时大门四开。禁军如洪水一般,汇入了皇宫。
崇政殿外,近卫的脚步不断。我守在窗边,等待着最后的一锤定音,太后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
配殿大门被推开了。一名武将疾步踏入,他被风吹散的头发飞扬,他带着剑,配着弓在我的二十步内止住了脚步。
我从不知道,他有这样彪悍的神色……
他也从不知道,我有这样狠厉的手腕……
他犀利的目光朝我射来,我悄悄地躲过。
我起身,行至门前,大风忽起,掀起我的袍袖。
我听见衣袍和地板摩擦的声音,回头的时候,他已经一身戎装,跪在了地上。
他沉声道:“末将文泰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声音雄浑悠远,仿佛穿透了宫墙,撞击着人心……
外面是一排排耀眼的火把,像千万朵铿锵的火热,燃烧着已经陷入深夜的、皇宫的天空。
我的身影出现在大殿的中央。
我听见山呼海啸般的声音:“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整齐,而雄浑。
面对门外近卫的冷洌刀光,我的心意落在风中,不知被吹向了哪里……
登基
翌日大臣们早起发现全城戒严的时候,才收到了一个惊天的消息。昨夜太后,皇上,皇子,王爷在家宴后相商国是之时,刺客来袭,王爷为保护太后身受重伤,皇上、皇子不幸去世。
为防止刺客再生事端,各路重臣宅邸如今皆置于禁军铁卫的守护之下。
其中,刺客疑为于新政不满者撺掇收买。一时京城豪门,人人自危。
二日,其中权要者,于禁军铁甲护卫下行至皇宫中议事,宣誓效忠新皇。
同时,追剿刺客的缉拿令作为八百里加急,由官道一路,换马不换人,驰递帝国的各个角落。缉拿令上的青墨画像,由太后和新皇口述,皇家二十七个御用画师于崇政殿中同时作画,最后在新皇和太后一番鉴别之下,甄选其一最肖者,通告全国。报者赏百金,窝藏者宗族连坐,擒拿者进官三级,赏千金。
登基那日,我起的很早。
天还是灰蒙蒙的,星星才刚刚黯淡下去,殿上还点着烛光,太后已经梳妆好了,在殿上等我。我在宫人的服侍下穿上了一身明黄,上绣九条五爪金龙,尊贵而威仪,据说是太后亲自绣的,三天两夜。
今日的崇正殿已经被宫人们整理打扫得焕然一新。这座巍巍的皇城马上就要正式换了主人,真真正正地属于我了。连同一同属于我的,还有我自己的生命,和我想要的人生。今日,我又怎能不珍惜;毕竟,我的手上沾满鲜血,毕竟,我脚下踩着尸骨。
所谓代价,我未尝不知道悲戚。
悲戚,悲戚于汝等的命运。
洪亮的钟鼓鸣声打破了皇城的夜晚的静谧,也拉回了我的游思。
“陛下,时辰到了!”
我牵起太后的手,迈步而出。
太后脸上的表情,庄重而威仪。
我们走过的地方有人从两侧拉开大门。
一个一个,一重又一重。
当最后的一道大门打开,我们走出宫殿的时候,钟鼓声已经鸣了三响,那意味着主持祭祀的的官员们已经结束了对天的拜祭。
我郑重地等待着我和我的臣子们的第一次正式的相见。
昏沉而微白的日光下,我和太后登上了皇宫的外城楼——巡礼门。
朝下面望去,一片黑压压的人影。
那是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和守在四方的皇城禁军。
我迈着坚定沉着的步伐,数万双眼睛的注视让我心中安定而平和。祷告祭天就在阳光得出百官的影子的时候结束了。
阳光洒在我的脸上,不禁让我有了重生了一次的错觉。我仿佛再一次地确认了,对权力的钟爱,和对失去权力的恐惧,是我生命中最纯然的动机。
沿着高高的台阶一路向上,我迈步入崇正殿,两排整整齐齐跪着的有品级的太监。
我迈上小台阶,来到这个我愿意位置付出生命的位置,一张龙椅,宽大而富丽堂皇。我嘴角却扯不出一丝笑容——这是沉甸甸的责任,沉到我不能用一笑泯之,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昔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我一撩袍角落座。
有道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今朝,我坐在这里,明日,便化成皑皑白骨,静待后世评说,今日种种,皆付笑谈。
我的内心好像被填满了,这种充实的感觉,让我心灵的泉水不再干涸,让我周围的空气不再窒息。
一声声长长的通传,一声声地传下去……
文武百官鱼贯而入,伏地拜贺。
眼神中,有疑惧,有恭谨,有兴味……不一而足。
我满意地看着他们露出背上朝服好看的花纹。
我从身后的裴公公手中接过一只雕龙纹心镂空的木匣,恭恭敬敬地将之打开。木匣中放着象征着最高皇权的两样东西一方雕刻着盘龙的玉玺,旁边放着一只掌管天下军的金符……
从此,它们,就属于我了。
我将年号改为天启,于是这一年,成了天启元年。
等一切都落下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