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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剑似生平 作者:眉如黛-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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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怀昭穿了件宽袍大袖的黑色衣衫,脸色发白,背也有些佝偻。
  应雪堂远远叫了句:“师弟!”
  顾怀昭似乎听见了,肩膀一颤,然後才挪动脚步。
  他走得极慢,走几步就要歇上一歇,应雪堂舍不得眨眼,好不容易盼到他走近了,伸手去扶,顾怀昭却忙不迭往旁边一躲。
  应雪堂怔了怔,等闻到顾怀昭身上传来极重的药味,和血腥气掺在一处,眼前骤然被怒火烧得一片血红,五指狠狠掐进掌心,几乎要把银牙咬碎,半天才挤出笑容,低低地说:“师弟,师兄没用,来晚了。”
  易三娘知道事情遮掩不住,讪讪笑了一声:“我们去的时候,小兄弟已经受了伤。怪只怪应贤侄树敌太多,与天下人为敌。”
  应雪堂背对著她,双手抖个不停,把拳头又捏紧了些,不停承诺道:“师弟,我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顾怀昭转过头来,目光空洞,看著应雪堂,又像是越过他,在看别的什麽人。
  应雪堂何曾被他这般打量过,手忍不住又去拨拢鬓发。他眼角刚刚被怒气染上薄红,眼中情意浓得化也化不开,应该还剩几分颜色,为何师弟不看了?
  应雪堂想不明白,只以为顾怀昭怪他来得太晚。
  眼下时机仓促,也不知道师弟到底伤在哪一处,应雪堂单膝蹲到地上,试探著说了一句:“师弟,我背你走。”
  等了许久,顾怀昭还一动不动。
  应雪堂不敢贸然动手,只好抖抖大氅,又站起来,喊肖枕梦去准备车马。
  两人默默无言,等芙蓉庄外套好了一辆宽敞马车,应雪堂带著顾怀昭离开这座偌大山庄。
  车里金炉升烟,渐渐驱散万里寒意。
  应雪堂点好暖炉,把自己佩剑搁在车厢里,朝顾怀昭说了许多情话,这才放下车帘,坐到帘外驾车。
  独孤伤看他出来,矮小身形往右一扑,落在一旁的空马鞍上,让出那块位置。
  顾怀昭靠在软垫上,看著帘上的黑影,好不容易聚起力气,用左手拔出佩剑,将脚底织毯一点点从中划开。才做了这样一件小事,人就累得眼冒金星,剑也掉在地上。
  应雪堂在车外听到声响,扯著缰绳,探头一看,不由愣了。
  顾怀昭不敢看他,低著头,气喘吁吁地说:“应大侠,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应雪堂一颗心仿佛被人活活冻住,可看到顾怀昭说得这样吃力,仍是竭力撑起笑容,轻声细语地同他说话:“师弟,你痛糊涂了。”
  顾怀昭只盼著早一刻把话说完,哪管应雪堂作何表情,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今日缘分已绝,从此、割席断义。”
  应雪堂不禁呆住了。
  眼看马车差点翻入小沟,车厢一歪,应雪堂慌忙拉紧缰绳,把马车停住。
  浑身热气瞬间消散殆尽,应雪堂立在飞雪小路上,人像是化作木胎泥塑。半天,他才想起跟肖枕梦一帮人打声招呼,沈声道:“你们先走,我和师弟有话要说。”
  肖枕梦见没有热闹可看,唏嘘一声,领著一夥人绝尘而去。
  应雪堂仍痴痴坐著,等回过神来,顾怀昭已经挣扎著下车。应雪堂急急拦住他,颤声笑道:“师弟,你怪我来迟了?”
  他不住地解释,恨不得剖开心肠:“我……得到消息,已经过了一日。从青州到这里,一千四百里,每到驿站就换一匹快马……”
  顾怀昭心里痛得厉害。应雪堂每说一句,他就呼吸一窒。
  他舍不得……看师兄这样失态。
  对这人种种情意,已经深入骨髓,哪怕知道前尘是空,心里似乎还留了一道城墙,想替师兄遮风挡雨。
  
    剑似生平50 

  何况师兄这一世,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
  顾怀昭想到从前那一笔烂帐,拼命狠下心来,把话说得更绝:“以後应大侠名震江湖,我怕是没有这个福分,只想过与世无争的日子,还请应大侠放我一马。”
  应雪堂眼眶微红,极轻地问:“师弟这是什麽话,你不打算回紫阳山啦?”
  顾怀昭知道伤透了师兄的心,哪里敢看他,生怕一抬头,眼泪就要决堤而出。
  应雪堂颤声笑问:“师弟不想见我啦?翌日山上开了花,酿好了素酒,没人陪我,那可如何是好?”
  顾怀昭听见他这样哄小孩的语气,仿佛每一个字都用上了一生的柔情,温柔缱绻,眼前更是模糊一片,含糊点了点头。
  应雪堂不能置信地笑出声来:“师弟……不想见我?”
  明明顾怀昭就在他面前,离他这般的近,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应雪堂此时才发觉脸上疼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强挤了太多的笑,把伤口生生撕裂。
  他捂住右脸,几不可闻地问:“为什麽?”
  顾怀昭哪里说得清楚,半天才挤出一句:“应师兄,因为什麽……动了心?”
  应雪堂好不容易等到顾怀昭肯叫他一声师兄,以为他回心转意了,手心渐渐暖和过来,想把顾怀昭揽进怀中:“我知道师弟对我好,我又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顾怀昭慌得把他一把推开,霎时间心凉如水!果真是这个理由。果真和自己当年一样。
  用一腔真心,去筑空中阁楼,以为伸手就能摸到天,却发现脚下一脚踩空。
  怎麽会有这般傻的人,在虚情假意上筑梦?
  盼只盼现在悔改还不晚!
  顾怀昭挣扎著朝他拱了拱手,只觉眼泪要忍不住了,急道:“应大侠,你走你的阳关大路,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後会无期!”
  应雪堂脸上正疼痛难耐,不知道是不是伤口出了血。脓血将落雁林主贴的那块人皮撑得鼓起,然而这颗心又何止化脓出血。
  他拼命捂著右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不是,答的不好?你想听什麽,我……改……”
  他一生从未如何低声下气,可顾怀昭似乎混不放在心上,还拖著脚步想走。
  应雪堂右手上沾满了血迹,粘合人皮的药水渗入伤口之中,痛如万虫啃咬,应雪堂一面拼命捂著脸,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皮肉翻卷的右脸,一面还想拿左手去拦顾怀昭,一下没拉住,忍不住低喊起来:“师弟,你还要我怎麽说?”
  他声音几乎全然嘶哑,在顾怀昭身後嘶声喊著:“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爱我,我也只爱你一个人!师弟还要我怎麽说?!”
  顾怀昭终於走不下去,眼泪将脸庞全然打湿。
  应雪堂脸上鲜血淌个不停,一行行如同血泪。他既难过顾怀昭没有回头,又庆幸顾怀昭没有回过头来。
  这一路倾覆江湖,为天下敌,眼看著大仇将报,师弟又待他那样好,所有美梦分明近在咫尺,现在说收回就收回?
  应雪堂不由把伤口捂得更紧,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缘由:“是不是……易三娘,逼你吃了什麽药?对了,听说苗疆有人擅长下蛊,难怪师弟心性大变。”
  顾怀昭好不容易才站稳,一腔眼泪几乎要流干。
  应雪堂定了定神,捏紧了身上那件漆黑大氅,温柔笑道:“师弟,现在回想起来,在凤城的时候,我把那件皮毛大氅盖在你身上,我那时就动了心。”
  他一直说些极甜蜜的事,说给顾怀昭听:“师弟还给我带了吃的,师弟居然知道我喜欢吃甜食。”
  应雪堂看顾怀昭没有再走,还以为说动了他,强忍著脸上的痛,微微扯动嘴角:“师弟还教我观星,帮我算爱慕之人的心意。”
  “我对一个人、动了心,师弟帮我算算,他心里……有我麽?”
 
    剑似生平51

  时隔数年,顾怀昭重听见这句话,心里仍是一阵滚烫。要不是还有一丝疑虑,他早就回过头来,拉著师兄,去看天上星,去尝遍佳肴美食。
  哪怕无双剑法是假的,冲著师兄此时的一番话,他也能全然放下!
  然而顾怀昭不敢回头。
  谁知道前一世除了剑法,师兄还说过多少谎话?与其有朝一日,发现做了应雪堂的替死鬼,满腔爱意转成怨愤,还不如此时糊涂一些,早早地分道扬镳,谁也不要过分深究。
  可应雪堂偏偏在身後喊他:“师弟!”
  顾怀昭眼泪模糊,忍不住想多赌一次,颤声道:“他们问我,无双剑谱的事,我不知道。”
  应雪堂呼吸一顿,瞬间猜到许多事,咬著牙关说:“我不会放过他们。”
  顾怀昭低低笑了:“我不知道,剑谱是假的……”
  应雪堂手心一片猩红,鲜血还滴滴答答地从指缝中渗出。顾怀昭等了半天,才听见他说:“你跟我说起前世,我就、猜到是这样,我也信不过……我自己。”
  顾怀昭听见他这句话,心里反而好受了一些,又在想“抛却旧时意,惜取眼前人”的老话,半晌,才低低问了一句:“那这一世,师兄愿意告诉我真的吗?”
  他一面说,一面慌张续道:“我不会练,也不会告诉别人,只是心里难受,过不了这个坎!”与其说不会练,不如说自己这只右手,根本练不了无双剑法……
  可等他说完,许久听不到应雪堂答话,顾怀昭简直想回过头,看看这人是何表情。
  然而就在此时,应雪堂竟轻声说:“师弟,对不住。”
  顾怀昭如遭雷殛,人愣在那里。
  应雪堂闷声道:“你想要,我一定给,可现在还不成。我要做许多事,不想脏了师弟的手,等我报完父母血仇,就把剑法给你……”
  顾怀昭仿佛被人扇了一个耳光,不禁笑出声来:“不用了!”人再不犹豫,拖著步子往前走去。
  应雪堂吃了一惊,想拦住他:“师弟,其实无双剑谱──”
  可顾怀昭根本不想听他辩解,只觉自己荒唐得很,一颗心落在泥里。他背对著应雪堂立下狠誓:“应雪堂!如果我再看你一眼,就罚你我二人当中,有人人神共弃、当场即死!”
  应雪堂定在原地,脸上那块人皮彻底脱落下来,露出狰狞全貌。
  他微微张著嘴,却说不出话来,浑身傲气被人瞬间抽走。
  过去再手腕滔天又如何,如今站在雪地里的,也不过是形单影孤的普通人。
  应雪堂看著顾怀昭一步一步,吃力地往前走去,终於忍不住说:“师弟,等我报了仇,我能来找你吗?等那时候,我就把无双剑法给你。”
  眼看著顾怀昭头也不回,越走越远,应雪堂忍不住又说:“师弟,我会尽快报了仇……尽快来找你!我们不见面,就隔著墙,说说话也好。”
  顾怀昭已经一个人消失在荒山雪道间。应雪堂直觉得眼睛干涩,四肢百骸都被寒气冻住。远远看去,脸上那道伤口,从眼眶直划到右脸嘴角,仿佛无时无刻都在冷笑。
  他虽然也想落泪,但这世上唯一会为他落泪而心痛的人,已经走了,自己自然不会再落一滴眼泪!
  这茫茫天地之中,又只剩下他一人。 

    剑似生平52
     
  顾怀昭拖著一身伤,好不容易撑到有人烟的地方,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他在一片黑暗中沈沈浮浮,撞见了许多不相干的闲人,重演了许多事,唯独没撞见应雪堂。
  眼看著这场梦越做越长,顾怀昭不禁出了一身大汗,只觉这梦境太过枯寂无聊,每过一刻都是煎熬。
  他忽然醒悟过来,这不正是自己的余生吗?
  顾怀昭这一昏睡,足足过了四五日才醒,醒来时已经身在医馆。许大夫端了药进来,给他说了一番来龙去脉,说自己是如何把顾怀昭从路边捡回来,也说起芙蓉庄大火的事情,偌大的庄院,一夕化为尘土。
  江湖中又开始打打杀杀,件件传闻都与顾怀昭无关。
  他伤势沈重,要养好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好在许大夫颇有医者仁心,只让顾怀昭帮手做些杂活,以充医资。
  半年过後,顾怀昭右手的皮肉终於长好,他开始用右手一枝一枝的分拣药材,只盼有朝一日,手指能自如屈伸。
  等入了夜,灯火寂灭,蝉声聒噪之时,顾怀昭又将右手束进腰带,试著练几招紫阳剑法,权且消磨时日。
  白日太长,黑夜也太长。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他见过斑斓世界,青山绿水,云中花,白衣胜雪的美人,如今只能望空捉影,每一日,每一个时辰,都要咬牙去熬。
  五年慢慢过去,顾怀昭硬著头皮一路熬了下来,熬得右手已经能提些重物,左手剑法运转随心,他实在熬不下去。
  眼前全是纷乱人影,耳边尽是依依离情,然而当年把话说得太绝,没有回旋的余地。
  顾怀昭甚至梦到有朝一日,师兄报了大仇,他横剑一划,把眼睛划瞎,两人再天长地久地呆在一处,未曾违背誓言。
  然而到了下半夜,顾怀昭又总是梦到师兄已经死在异乡,自己不在身边……是自己弃绝了他。
  是了,为何易三娘那般对他,他没有十倍百倍地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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