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救药-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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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女在她跟前不远处停了下来,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名死士的尸体。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号,那巫女同样伏在她爱人身上颤抖著双肩,任那热泪奔流,但愿能温热爱人已然冷却死息的心。
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是嬴之华的野心?还是他们彼此纠缠不清的爱?
这世上没有任何野心可以驱使不甘愿的人,只有被拘禁制约的人才会为某种目的献出生命。
死士是被什么给制约了?辛无欢又为什么愿意为她付出性命?
她茫然没有答案,她的心是那么的痛,那是任何病痛也无法造成的伤害。
没多久,那名跟自己一样娇小的巫女竟扛起了那名死士的尸体,将他放到马背上。
斗蓬里的眼睛静静地望著她,两人在雪地中彼此凝视。
那巫女举起了手,遥指著某个方向,定定地望著她,像是要确定她能明白她的意思。
“那里吗……好……”延寿其实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茫茫雪地,她到底能去哪里?连行走都有困难的她──突然,她慌乱地在辛无欢身上摸索著,指尖终于触到了那只木盒。
颤抖著手打开盒子,里头还有半朵花──
“人一生的命数都有天定,你可以把身体想成是柴薪用命火来烧,柴薪用完了,命火自然也就熄灭了;但有的时候柴薪还没有用完但命火还是熄了,这时候就可以用这个,你可以说这是用来火上加油的妖花……”
扯下一片花瓣塞进辛无欢的嘴里,只一片不会死的,只会让他身体里还没有用完的柴薪熊熊燃烧对吧?
然后她将剩下的花瓣全吃了下去。“我不是要死……你知道的对吧?只是我现在需要全部的力量……我需要……”
深吸一口气,她感觉有一股热烈的火焰从咽喉一直漫烧到腹部,她终于有了力气。
抬起脸,风雪更盛,苍茫的大雪中,她仿佛看到那抹骑在马上的灰影正在雪地中缓缓而行,凄凉的背景看起来是那样的孤寂。
雪地里只剩下她跟辛无欢,然而如果她现在不离开,很快的,他们也会被淹没在这苍茫的天地间。
再度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自己体内那似乎无止尽的力量,她将辛无欢的手拉放在自己肩上,一步又一步,艰难地在雪地间前进。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那不重要。
她不会在这里束手等死,她不会。
她已经答应过辛无欢,她会好好活下去──辛无欢也答应了她,他说他会尽力的;可是见鬼了,死在她眼前算什么尽力?!
她没有办法救活他,但是她可以带著他一起走。无论他们的目的地到底在哪里都无所谓,她会就这样扛著他,一直走到天涯海角,走到自己再也走不下去为止。
如果前方的道路没有救赎,那么起码她曾经努力过。
※※※
某种奇异的轰隆声在他耳边回响不绝,他以为自己终于还是下了地狱。
身为一个医者,却医死了那么多条人命,连自己最爱的师父也解救不了,更遑论那些真正死在他金针之下的人们。虽然他也救活了不少人,不过再怎么算这笔帐,他都觉得自己得下地狱。
地狱果然是很热的。
痛楚的感觉非常清晰,十分具有真实感,他终于想起临死前那名死士的刀刺穿了他身体这件事。
非常奇怪,那名死士原本可以轻易杀死他的;死士的武功很高,而他只不过仗势著师父所教的“神行百步”取巧,然而那死亡在下手的瞬间却迟疑了,只迟疑了那么半晌,刀锋偏离了脏腑的位置。
不过他还是死了。没办法,毕竟他连胸口的穴道都淤塞了,经脉大概已经断了吧──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好笑了。反正已经是个死人,死人是不需要经脉的对吧?
死人却还会感觉疼痛,那就一定是身在地狱了,只不知道阎罗怎会这样偷懒,连审也不审便给他苦头吃。
眼睛还是极痛。某种鬼怪附著于上,又冰又凉又刺痛,他忿忿不乎地举起手抹去眼皮上的事物。我辛无欢即便死了也还是个神医,哪容得你这劳什子鬼怪吃我眼睛!
热极了,眼皮微微撑开,他居然看到阎罗女!脑袋有些不清楚了,不知道是不是连脑袋里的血脉也爆开,他可不记得十殿阎罗里头有个女王。
但那像极了女王。
她歪在一张巨大的熊皮上头,野熊威风凛凛的头颅就在她白皙如玉的臂下,丽容带著倦意,一抹几不可见的笑容令她的眼眉更显柔和。
她身旁有好多小鬼……这些鬼怪模样似人,男子头上顶著熊首、裹著兽皮、腰间全披挂著野兽的爪牙;小小孩儿穿著熊皮在她周围奔来窜去,女人的样子好看得多,但身上依然裹著熊皮。
他们叽叽喳喳、咕噜喀拉地说著天机似的语言,那女王却像是听得懂似的,频频点头,然后她的眼光飘了过来,四目胶著的那一刹那,他感觉自己的心猛然巨震;这女王竟长得跟延寿一模一样!
尽管眼睛剧痛著,他还是努力将眼皮撑开,张大点、用力点;如果他看得够清楚,也许就会发现自己竟然该死的那么好运,落到一个有延寿长相的阎罗手里。
“辛无欢!”女王叫了起来,裸足朝他奔来──
延寿奔到他跟前,二话不说直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伤口的痛楚让他险些又晕过去。辛无欢申吟著嚷:“你……干嘛变成这副模样?”
“太好了!你没事!那个巫医没有骗我!”
什么巫医──巫医?!活过来了?
他的脑袋终于清晰了些,血脉大约是还没爆掉,因为他听得懂她在说什么。“这里是……”
“熊族圣地。”延寿死命将他抱个满怀,深恐一松手便会再次失去他。她没有哭叫,也没有喜极而泣,她很想,但是她做不来。
“你是不是嫌我没死透,现在要亲自下手?”
延寿连忙松开他,他胸口包扎的伤口果然隐隐透出血迹。“老天!巫医──”
“别叫,我死不了。”紧紧拉住她的手,他也不肯松开。原以为已经阴阳两隔,没想到他们居然都还活著,哪里还有放手的道理。
“你的伤──”
“我说过我死不了。”从鼻子哼出气来,疼痛的感觉让他的脑袋更清楚了些。环顾四周,那些熊样的鬼怪正好奇地在他们四周围观。“这些人到底是谁?”
“这里是熊族圣地,这些人自然是熊族的人了。”确定他真的安然无恙──好吧,不算“无恙”,但至少“死不了”之后,延寿终于在他身边坐下,熊族的女人立刻捧来两瓮药汤。
“这瓮是你的,这瓮是我的。”她说。
“这什么鬼东西?我才不要喝。”瓮里黑黝黝的,浓郁的草药香扑鼻而来。
“不要这么任性。这些人都是好人,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
想到自己拖著辛无欢几乎死去的身体在苍茫雪地上漫无目的地行走,那寒彻心肺又苦到极点的感觉还是教人害怕。延寿摇摇头,捧著瓮,几乎是感恩地一口一口喝著。
“别喝!”辛无欢大叫。“我才是你的大夫,我没让你喝的东西你怎么可以喝?!”
约莫是猜出他话里的意思,熊族人们朝他极不友善地怒目。
“至少……我先喝看看会不会死。”抱著一种壮士断腕的悲壮感,他捧起瓮一仰而尽。
草药一点也不苦,反而有种甜沁心肺、丰美温润的感觉。
甜入脾胃,他的伤的确在腹部。
捧起延寿的瓮也喝了一口,那药又酸又苦得教人整张脸都不由得皱起来。
苦入心,酸入肺。把延寿的手拖过来把著,果然发现她那些糜烂的脏腑隐隐有著一股生机在其中流动;再加上这个地方热极了,简直热得教人要融化掉似的,这种高热将延寿体内的寒毒逼住,竟不再作祟。
“巫医在哪里?”
“他不在,出去采药了。他说光我们两个吃的药就把他们全族一年份的药材全用光了。”延寿微笑。“这几天我什么也不用吃,单是喝药已经喝饱。”幸亏她长年吃药,早已不以为苦,熊族巫医帮她熬的药真是教人不敢领教。
熊族人们见他们终于把药喝光,很满意地低低嘟嘟著退开;他们看著延寿的模样,脸上竟有著一丝宠溺。
惊诧地看著她,这大约是他第一次看到延寿脸上真正出现笑容;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但那很像……很像快乐。看著她微笑,他竟也不明就里地跟著想笑。
“我们怎么到了这里?”
侧著头想了想,她慢慢开口。“那时候我以为我们都死定了,把你身上的侏儒曼陀罗全吃个精光,就拖著你在雪地上慢慢走……”
她将遇到斗蓬巫女的事情全盘托出。“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隐约记得好像看到了一个山洞,风雪好大,我还没走到山洞口就晕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这里,周围全是熊族人。”
她又笑了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发颤。
“我刚开始也跟你一样以为这里是地狱,而他们全都是妖魔鬼怪。没想到小时候胡乱学的熊族语言却派上了用场。”
不知道为什么,她那颗又大又硬的肚子悄悄消失了,身形依然瘦削得紧,却不再是个大腹便便却四肢细瘦的怪物;她的脸庞稍稍有了血色,灵动的双眼有了神采,尽管里头隐藏著深深的悲伤。
她变了,在不知不觉间,从一个躺在床上不得动弹的活死人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青春少女,这是他们相遇以来她所说过最长的话;她脸上有著平静温和的光芒,弥漫在她周身的死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延寿比比这幽深的山洞,不远处有个漫著火光的池子正熊熊沸腾。“他们发现我们的时候已经决定要出草到祁寒关,幸亏我们早到了一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辛无欢一愣。“出草?”他茫然,完全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只知道自己正贪恋地凝视著她的容颜,傻傻地重复她所说的话。
“他们打算到祁寒关抢船。那个池子是龙神居处的住所,下面是沸腾的火山熔岩。”
“这两件事有关系?”
“你没听到那个声音吗?轰隆轰隆的,从地底下传来的声音。”
他点头,方才将他从沉睡中吵醒的便是那个声音。
“熊族人说那是龙所发出的声音,地底下的龙神就要醒过来了。他们说这座岛是龙神安居之处,龙神醒过来之后,岛屿就会沉没。”
一名小小的娃儿摇摇晃晃地跑过来,圆圆的小脸被泥灰弄得脏兮兮的,她睁著好奇的眼睛,小手含在嘴里,甜孜孜地吃得啧啧有声,呼地一屁股坐进延寿怀里。
“你该不会也相信他们所说的话吧?”
凝视著延寿的容貌,他发现自己眼前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难看清楚延寿的模样,他的眼睛痛极了,但他却舍不得闭上。
再看一眼就好,只要再看一眼,她的容貌就能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即便真的瞎了,也能记住她现在的模样,这么美、这么动人。
沉默半晌,火光映照著她深思的眼眉,她缓缓开口。“熊族与我们原就是世仇,东海之民在八百年前迁徒至此,从未善待过他们;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但始终没有放弃过他们的圣地。我想他们不会轻易做这种决定,况且嬴之华身边的丑巫早在几年前也预言过这件事,只不过没有人相信罢了。”
丑巫,那穿著斗蓬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显现,只不过见了一次面,那影像却已经固执地留在他心里不肯离开。
“既然熊族人与东海之民是世仇,你是他们的公主,照理说应该要除之而后快,怎么会反而救了我们?”
“因为他们的大巫医阿马朗作了一个梦。”延寿坐在火边,这时他才发现她有一双明亮柔和的眼睛,她的眼里有著疲倦,屈著膝、裸著足,火光在她银白色的头发上跳跃,穿著熊族服饰的她有种奇特的野性美。
“阿马朗说梦里龙神告诉他,在圣地摧毁之前,他们还有一次机会可以不流血地离开这里,龙神的使者将会前来引导他们。”她回头朝他微笑,笑容里带著悲伤。“如果我们不来,他们就必须去攻打祁寒关,可是他们打不过疾风,没人打得过疾风。”
痛楚地揉了揉眼,他努力笑著。“你哥哥被你说得像是人间凶器……”
“他是。虽然他并不嗜杀……”突然,她轻轻地哭了起来。
“怎么了?”眼前越来越暗,他不知道自己正在流泪,红色的血泪从他勉力支撑的眼里流下,他的眼睛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
延寿紧抱著他的头,伤痛地低语:“阿马朗说你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东西了……”
听出她话中的悲戚,他不由得恼火。“这世上居然有自认为比我高强的医者?叫他来跟我比比看!”
“他是巫医……”
“巫医又怎么样?巫医不把脉就能看病,巫医可以铁口直断──”她还在哭,泪水滴滴答答的。
“不要哭,我又还没有真的瞎掉。你以为我会是那种完全不知道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