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救药-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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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其他人跟他一样痛!
雪白柔荑轻柔地搭上他的肩,他狂怒之际回头,却对上了那双带著浓重哀伤凄然的明亮眸子。
她是他这一生唯一收的女徒,也是十二领主之一、背地里被称作像豺狼一般的女子,然而此刻她眼神中充满了解,她甚么话也没有说,什么话也不必说。
他抱著她柔软的腰肢哭得肝肠寸断,此刻他们已不是师徒,没有尊卑之分;他只是一个失去爱女、痛不欲生的父亲。
守在公主榻前的随墨默默抬起脸,冷冷地望著前来致意的女子。她是嬴之华,有著蛇蝎心肠的女人;她不明白宗主为何看不出来这女人艳美的外表下隐藏著怎么样一颗毒辣的心,更不明白嬴之华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前来致意,这分明是趁火打劫!
可是她没有立场说话。握著公主已然冰冷的手,她悲愤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一切都与公主无关了,幸好公主再也看不到了……
理智悄悄回到宇文祥瑞的脑海里,他悲伤得抬不起头,只能虚弱地松手放开嬴之华,转身无力地靠著女儿冰冷的尸身,挥挥手示意禁卫将太医拖出去。他的背影显得那么沮丧、绝望──但已经没有了杀气。
后来的人会说嬴之华消弭了一场极可能发生的杀戮,是她的温柔睿智让失去理智的宗主清醒──或许这是真的。或许。
就在这时候,地鸣了。
隐隐约约地,仿佛天地也为之同悲,天上落下了绵绵细雨,而东海之国的大地微微震动,久久不息。
这一天,东海之国举国同哀,宗主发布国殇,公主宇文延寿病逝艳阳湖,享年一十八岁。
※※※
他只有在年幼之时搭过船,而那一次他躲在暗无天日的船舱里,只闻到令人作恶的恐怖恶臭,耳边只听到侍从们紧张粗重的呼吸声;他不知道原来站在甲板上欣赏海上风光是如此惬意的事,也不知道原来船可以走得如此之快。
海风徐徐,天边闪烁著七彩霞光,海上平静无波,威武无匹的龙船昂首吐信,仿佛可以就这样一路航行到天涯海角。
这时淼森来到他身边。行路慢慢,嘴里吟哦著古文: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髻彿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
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辛无欢看也不看他一眼,眼底流光悠远凝视著海天相连处。他的第一印象没有错,淼森果然是个文士,而且还是个很啰嗦的文士。淼森让他想起了当年的文渊阁大学士顾子清,那个被礼教束缚得连呼吸都困难的酸腐书生。
“陶渊明所写的‘桃花源记’公子可曾听过?”
“不曾。”在他还念书的那几年,顾子清总要他念大学、念中庸,怎轮得到这种无稽的“乡野传奇”?
淼森愣了愣,不由得眨眨眼睛。他还以为陶渊明在中土是著名文人,他所书之文所有学子都该看过才是。
“呃……其实陶先生文中所言之‘桃花源’指的正是东海之国,所述路径虽然不尽相同,但那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所设下的障眼法罢了。我先民随秦代徐福出海避祸,寻到东海之国后便定居下来。尽管如此,数百年来东海之国始终没有忘怀我炎黄子孙的身分,暗地里派遣使者到中土察访民情。也正是如此,所以东海之国大多数地方与中土相较并无二致,只不过我们武功更高、文风更盛──有许多人因为陶先生这篇文章,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找寻人间仙境“桃花源”,当中如有心术纯然、品行端正者,我们也会接引他们到东海之国定居。”
这么说的话,东海之国的人口一定爆满了,因为近数十年来中土动荡不安,想避祸的人何其多,能“接引”多少人呢?更何况“接引”二字用得太过傲慢自大;难道东海之国的人还真的以为自己是什么桃花源的世外仙人?
见辛无欢始终没有反应,淼森叹口气。“公子不知道此事也无妨,无药庄算是武林世家,没读过这篇文也是理所当然。那么公子总该听过你们武林人口中的‘海上仙山’吧?”
“不曾。”
淼森开始觉得辛无欢是存心与他作对了,当时掳他离开的时候,他看来明明很是高兴,怎么一出了无药庄,态度便判若两人?
“在下不知何时何处得罪了公子,还望公子不吝赐知。”此刻有求于人,无论如何都要按捺住性子。
他已经想了个通透,无论这人是不是公孙灿,他毕竟住在劈石楼里没错;就算不是公孙灿本人,能住在劈石楼里,难道还会是个扫地倒水的小厮?这人必然身怀绝技,否则公孙老贼也无须亲自出马拦阻他们──他只能这么想,若不作如此想,他恐怕已经耐不住性子将这人一掌劈入海中喂鱼了。
他们上船已经整整一天一夜,辛无欢对任何人都视若无睹,连炽磊的伤势也不在他眼中,他根本是如入“无人之境”,全然不把他们当成一回事。
辛无欢回首望他,那双奇异的眸子中看不出情绪,他微微蹙起眉,算是回答。
淼森怔怔地与他对望,半晌之后终于叹口气。“公子喜怒不形于色,果非常人……”
“在下无悲无喜,也不明白淼先生所指为何。”
“你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对吧?”
“有听,只是不觉得要紧。”辛无欢淡淡睇他一眼。“东海之国也好,桃花源也好,海上仙山也好,都与在下无关,在下只不过是应你们所邀,前往为公主治病的一介医者罢了。”
“公子对自己即将前往的地方没有半点兴趣?”
“没有。”
“公子对自己的未来也毫不关心?”
“未必尽然。只不过在下的未来与东海之国、海上仙山无涉。”他的未来必然在中土,这是毫无疑问的。
“既然公子即将前往我国,那么公子的未来无论如何都将会有巨大的转变。”淼森自信满满,傲然说道:“或许公子以为在下言过其实,但会被中土江湖人称为‘海上仙山’绝对不是浪得虚名。我东海之国物产丰隆、景致绝美,国中名人雅仕无数,学风鼎盛──”
他看起来还是一脸淡漠,淼森后头的话全都咽了下去。这是对牛弹琴──也许他所说的没对上这年轻人的胃口?
“东海之国之所以被称为‘海上仙山’也是因为国中美女如云,女孩们知书达礼、贤良淑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环肥燕瘦任君挑选,个个婀娜多姿、美若天仙,无法言喻。”
还是没有反应。
“如果你能替公主治病,高官厚爵、金银财宝──”
辛无欢转身走了,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总之你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绝世美女,要金银财宝、要武功、要墨宝、要美食,我们一应俱全──辛无欢!你到底要什么?”淼森朝著他的背影喊道:“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出手救人?”
要什么?辛无欢抬头望著天,一轮明月高挂,闪亮又刺眼。
他要什么呢?他要的只不过是回到过去……
回到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从此绝不再放开妹妹的手。
可是,谁能办到呢?
没有。所以,他依旧没有回答。
※※※
“糟了……”
船终于靠了岸,码头上孤单单地站著一条人影,他穿著一身墨黑长袍,头上扎著白布条。
淼森愣愣地望著那青年,他面无表情,抬头茫然地仰望著龙船;然而他的眼里没有龙船,只有两行清泪。
“糟了……糟了……”淼森喃喃自语似地说著,跌坐在甲板上,他的双肩无力地垮下,脖子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晚了……我们还是晚了……”
“不……”炽磊平躺在担架上由四名船工抬著,望见淼森的神态,努力想支撑起身子,却又乏力地躺回去。“不会的……不会的。”
然而码头上飘扬著白幡,远远望去,至善城内一片铺白。
马车有气无力地从龙船腹中慢慢驶了出来,码头上候著的青年默默接下马缰。
“疾风殿下,难道……”淼森颤巍巍地来到他身边,抬著脸,眼里还有一丝希望。“不是吧?对不对?”
“你们晚了。说好了是辰时要回来的,晚了好久。”青年有张俊逸出尘的脸孔,他说的话没头没脑,神态却是那么认真。
“是,我们晚了,昨儿个风浪格外的大,龙船驶不快──殿下,宗殿内出了什么事?怎么只有你来?”
“你们晚了很久很久……”青年自顾自地说著,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上不上车?不上车我就走了。”
青年掉转马车,此时他突然看到从船上下来的辛无欢,愣了一下,唇畔不由得扯出一抹苦笑。“你们把人带回来了……”
“是。但还是太迟了……”
“我得走了,肚子很饿,雪点雕它们正等著我。昨儿个地鸣,它们吓坏了。”青年依旧认真地自言自语。“宗殿里头的老虎病了,模样虽然还威猛得很,不过却是病了。”
“宗主病了?!”淼森的眼眉透著惊慌,连忙跳上车。“那还等什么!快走吧。”
马鞭在半空中挥出脆响,青年呼喝一声,八匹骏马迈开马蹄往东海境内疾奔而去。
车内,淼森悲伤的脸显得憔悴、落寞,他出神了好一会儿,突然抬起脸凶狠地望著辛无欢。
“辛先生,公主已经薨逝,但此刻宗主正病著,虽然我们当初是邀你来为公主治病,但此刻需要你的却是宗主,如果你识大体的话,就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耍花样!如果你用对待炽磊的方式对待宗主,在下可以保证用不著一时三刻,你的人头就会落地。”
辛无欢只是凝视著马车外的世界。淼森说的没错,这地方跟中土非常相似,同样的红瓦白墙,同样的远山绿野。
马车疾驶在偌大的道路上,出奇平稳,比在中土时还要舒适几倍。这里的路没有泥浆碎石,铺得光滑平整,简直就像有人镇日在细心呵护著。
放眼望去,随处可见花草扶疏,绿茵片片,路人清一色穿著暗色衣袍,头上别著白花──只不过是死了一个公主,他们却煞有其事地举国哀悼。
这里的确很像中土,但隐约中却有某些地方与中土浑然不同。
日近正午,辛无欢眼里落下两行泪水,他不由得闭上眼睛。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再怎么没有礼貌,再怎么孤高傲慢也该──你在哭?”淼森突然愣住了,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护骂又吞了回去,他沮丧地垮著肩。“原来你也在为我们的公主悲伤……是的,她真是个极好极好的孩子,虽然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呜……呜……”
“我没有治脑袋的药。”
淼森又是一愣。
辛无欢厌恶地冷哼。“我没有能治脑袋残废的药。”
“你这家伙!”淼森的怒气终于爆发。这一路上他按捺著怒气,好言好语地对待他,然而这家伙丝毫不懂得感激也就罢了,此刻竟然还如此嘲讽讥笑他!
“你这家伙真是太惹人厌了啊……”说著,举掌飞扑上前,马车内空间不大,他这一掌可说是凌厉万钧、锐不可挡!
但他却停住了。
躺在一旁伤得无法动弹的炽磊惊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
淼森停住了。他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座石像,完全无法动弹,身子就这么以怪异的姿势停住;他的右掌高举著,膝盖微弯,脸上盛怒的表情还是那么生猛有力。传闻中中土有种“点穴”法,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难道这种武学真的如此神奇?神奇到他甚至没见到辛无欢出手!
辛无欢只是闭著眼睛,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看起来像是睡著了──
“啊……啊……”炽磊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他太震惊,以致于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
“死不了。你放心,三个时辰后x道就会解开了。”
“三、三个时辰?!”炽磊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而那饱受惊吓的粗嘎声音连他自己都吓一跳。
“不过,解开之后大概得在床上躺个两天。”辛无欢睁开一只眼,眼里流银闪闪,竟似有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