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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水一方-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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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房间,看到小双已经阖著眼睛睡著了。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显得那张脸特别白,小下巴瘦得尖尖的,看起来一股可怜兮兮的味道。我想到我们家,父母兄妹,祖母孙儿,一团和气。竟从不知世上也有像小双这样的女孩子。一时之间,对她的“冷淡”也忘记了,我悄悄的走过去,把棉被轻轻的拉上来,盖好她露在被外的肩头,我的手无意的触到她的面颊,好冷!我爬上上铺,把我床上的毛毯抽了一床下来,再轻悄的盖在她的棉被上,然后我爬上床去,钻进被窝睡了。

夜半,我忽然惊醒了过来,感到床架子在轻微的颤动,恍惚中,我以为在地震,接著,我就听到一阵隐忍的、颤栗的、遏抑的啜泣声。顿时间,我醒了!我听到小双那阻滞的抽噎,她显然在尽全力克制自己,以至于床架都震动起来。立刻,我不假思索的爬起床来,溜到床下面,我毫不考虑的就钻进了小双的棉被,把她紧拥在我的胸前,我热烈的说:

“小双,你哭吧!你哭吧!你要哭就尽情的哭吧!”

她立刻用她瘦瘦的胳膊抱紧了我,把头紧埋在我胸前痛哭了起来。她的热泪浸透了我的睡衣,她带泪的声音在我胸前哽塞的响著:“你………你们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我无法回答,只是更紧的搂著她,因为我眼里也涌上了泪水。呵,杜小双!我那时就知道,她是多么热情,多么倔强,又多么善良的女孩子!可是,我却不知道,在她未来的道路上,命运还安排了些什么!在水一方3/49



那夜,我们就这样挤在一张小床上,彼此拥抱著。我记得我一直拍抚著她的背脊,不住口的喃喃劝慰。在家里,我是三兄妹中最小的,再加上奶奶又宠我,自然而然养成一副爱撒娇撒赖的习惯。而这夜,第一次我发现我成了“姐姐”,有个如此柔弱,如此孤独,如此贫乏的小女孩在依赖我,在等著我怜惜和宠爱,我就来不及的想发挥我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女性的本能了。小双一直在哭,只是,她的哭泣逐渐由激动转为平静,由悲痛的抽噎转为低沉的饮泣,然后,疲倦似乎征服了她,她把头紧紧的依偎著我,阖著眼睑,就这样睡著了,睫毛上还闪著泪光。我不敢移动,怕惊醒了她,于是,我也不知不觉的睡著了。我这一觉睡得好沉,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帘早已被晓色染得透明,屋檐下的雨声淅沥和著客厅里的琴声叮咚。我怀里的小双已经不知去向,而我身上的棉被却盖得十分严密。翻身下床,我一眼看到床边的椅子上,整齐的摺迭著我昨夜胡乱抛在地板上的衣服。一阵奇异的感觉穿透我的神经,还说要“照顾”人呢,第一天就被人“照顾”了。穿衣起床,我才发现我屋里已略有变动,书桌上整齐清爽,一尘不染,书架上那些零乱的书已码好了,连上铺的棉被,都已铺得平平整整。我下意识的耸了耸肩膀,这下好了,有了小双,奶奶不会再骂我把屋子弄得像狗窝了。我四面环视,小双不在屋里。推开房门,我走了出去,客厅里,诗尧正在弹著他常练的那支“柴可夫斯基第一号钢琴协奏曲”。我往客厅走去,想提醒诗尧去电视公司上班时帮我带几张现场节目的入场券,隔壁张妈妈和我提了几十次了。可是,我的脚才跨进客厅,就忙不迭的收了回来,客厅里,一幅奇异的景象震动了我,我隐在门边,呆呆的望著屋里,几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是的,琴声在响著,但是,坐在钢琴前面的,不是诗尧,而是小双,她的手指熟练的在琴键上滑动,带出了一连串流动的音符。在钢琴旁边的一张椅子里,诗尧坐在那儿,正目不转睛的看著小双。小双穿著一件黑色套头毛衣,黑色长裤,披著一头整齐的长发,只在鬓边插了一朵毛线钩的小白花。随著她手指的蠕动,她的头和肩也微微晃动著,于是,那朵小白花也在她鬓边轻颤。昨夜,在灯光下,或者我并没有完全领略小双的气质,如今,在日光下,她那张干干净净、白白细细的脸庞,真像前年戴伯伯从英国带来的细磁塑像。太细致了,太雅洁了,你会怀疑她不是真的。她那纤细修长的手指,那样不假思索的掠过琴键,仿佛琴是活的,是有生命的。一个穷孩子,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竟会弹一手好钢琴,看样子,我对我这位新朋友——杜小双,还没有开始了解呢!

一曲既终,小双住了手,抬起眼睛来,徵询的望著诗尧。诗尧,我那古古怪怪的哥哥,这时,正用一种古古怪怪的神情望著小双,好半晌,他才开了口:

“学了多久的琴?”“不记得了。”小双轻声回答:“似乎是从有记忆就开始。爸爸教了一辈子的音乐,他对我说,他不会有财产留给我,唯一能留给我的,是音乐。所以,自幼我学琴,学得比爸爸任何一个学生用功,也比任何一个学生苦。家里没有钢琴,我要利用爸爸学校的钢琴,缴不起租琴费用,我常常在夜里十二点以后,到大礼堂里去练琴。”

诗尧瞪著她。“那么,你应该练琴练得很熟了?”

“我是下过苦功的。”“好的,”诗尧点点头:“那么,你是考我了?”

小双的面颊上蓦然涌上一片红潮,她的睫毛垂了下去。遮盖了她那对黑黑的眼珠,她用小小的白牙齿咬了咬嘴唇,低语著说:“我听说琴是你的。”“于是,”诗尧用重浊的鼻音说,他的语气是颇不友善的。“你立刻就想试试,像我这样的残废,到底对音乐了解多少!”

小双迅速的抬起头来了,红潮从她的面颊上退去,那面颊就倏然间变得好白好白,她的眼睛毫不畏缩的,大睁著,直视著诗尧,她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你是残废吗?”诗尧的脸涨红了,愤怒明写在他的眼睛里。

“别说你没注意到!”他低吼著说。

我在门边动了一下身子,一阵惊惶的情绪抓住了我,杜小双,她还完全没有进入情况,她还是个陌生人,她根本不了解我这个哥哥!朱诗尧莫测高深,朱诗尧与众不同,朱诗尧不是别人,朱诗尧就是朱诗尧!当他额上的青筋暴露,当他的脸色发红,当他的眼睛冒火,他就从一个静止的死火山变成一个易爆炸的活火山了。我正想挺身而出,给我的新朋友解围,却听到小双用坚定的声音,清清楚楚的说了一句:

“跛脚并不算残废,你难道没见过瞎子、哑巴、侏儒,或白痴吗?”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要命!在我们家,“跛脚”这两个字是天大的忌讳,从奶奶到我,谁也不敢提这两个字,没料到这个瘦瘦小小的杜小双,才走进我们朱家的第二天早上,就这样毫不顾忌的直说了出来。我惊慌之余,还来不及作任何挽救,就听到诗尧狂怒的大叫了起来:

“闭嘴!你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骄傲的东西!如果你对于别人的缺憾毫无顾忌,那么,你无父无母、无家可归也就是命中注定的了!”杜小双被打倒了,她直直的坐在钢琴前面,眼睛直勾勾的注视著面前的琴键,嘴唇毫无血色,身子一动也不动。我再按捺不住,直冲了出去,我叫著说:

“哥哥!”同时间,奶奶也闻声而至,她挪动著她那胖胖的身子,像个航空母舰般冲了出来,大叫著说:

“怎么了?怎么了?诗尧,你又犯了什么毛病了?有谁踩了你的尾巴了吗?这样大吼大叫干嘛呀!”

“我吗?”诗尧喊著,眼睛仍然冒著火:“我一清早起来就撞著了鬼!”“呸呸!”奶奶慌忙呸了两声,奶奶是最矛盾的人物,她有最开明的时候,也有最迷信的时候。“大清早胡说些什么?那儿来的鬼?”“我就是!”杜小双站起身来,静静的说。这一下,奶奶的眼珠子瞪得又圆又大,嘴巴也张成了O形。我赶快向前走了几步,一把揽住小双的肩膀,急急的说:

“算了算了,小双,你别跟我哥哥呕气,他就是这样的牛脾气,完全………是给奶奶惯坏了!”

“哎哟,”奶奶喊:“我看你才给我惯坏了呢!”

“我们统统给你惯坏了!”我慌忙接口。

“哈!”奶奶对事情的始末是完全不知道,却最擅长于糊里糊涂的跟人扯不清。“你们这一个个小火爆脾气,看样子还是我闯的祸呢……”“当然啦!”我嚷著:“你生了爸爸,爸爸生了我们,不是你闯的祸,是谁闯的祸呢!”

奶奶绕糊涂了,倚著门槛,她笑著直发愣。我乘机转向诗尧,现在,他的脸色发青了,满脸的懊恼和烦躁,看样子,他是真的动了肝火,我笑著说:

“哥哥,人家杜小双才来我们家一个晚上,好歹你也是个主人,怎么这样不客气呢!”

诗尧还没说话,我身边的杜小双却开了口,她扬著脸儿,静静的看著诗尧,轻声的说:

“我不是客人,不必对我客气。我不懂的,只是一点,人,为什么要逃避很多事实呢?假若有命定的缺陷,不提它难道它就不存在了?是的,我无父无母,我是孤儿,或者是命定的,我不知道,我从不了解上天的意旨,不过,我也不认为孤儿是可耻或可怜的。”她垂下头,声音又轻又柔又脆:“我遇到了你们,我被收容了,是不是?和别的孤儿比起来,我仍然是幸运的。我刚刚提到瞎子哑巴,并不是为了刺伤你,只是想说明,这世界上,还有更不幸的人呢!”说完,她转过了身子,不再对诗尧看任何一眼,就自顾自的走到里面去了。

不知怎的,我是怔住了,站在那儿,我有好一会儿没有动,也没说话。奶奶是越搞越糊涂,也站在那儿发愣。诗尧呢?他僵住了,一时间,他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阴晴不定的。而且,逐渐的,一种沮丧的、狼狈的神情,就浮上了他的眼底眉端,他蹙著眉,出起神来了。在这种情况下,客厅里虽有三个人,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直到妈妈拎著菜篮子从外面买了菜回来,一眼看到这副局面,她惊愕得篮子都差点掉到地板上。“怎么了?”她问:“发生了什么事?诗卉,你今天没课吗?诗尧,你不上班?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一句话提醒了我,今天还要期终考呢!而我头发没梳,脸也没洗,我慌忙叫了一声:

“不得了了,什么都忘了。”就直冲进浴室去盥洗,再也没心情来管杜小双和诗尧的这段公案了。

我下午五点左右,才从学校回到家里。家中静悄悄的,奶奶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打毛衣,一盆旺旺的炉火,燃烧了满屋子的温暖。她身边的针线篮里,白毛线团和蓝毛线团,都绕好了,堆了满满一篮子。我四面望望,就腻到奶奶身边去,在地板上一坐,伸长了腿,把头靠到奶奶腿上,伸手去火盆边烤火,一面问:“人呢?都到那儿去了?小双呢?”

“哎呀,”奶奶叫:“别乱挤乱挨的,当心毛线针扎了你,瞧,一头发雨水,又没打伞,也不穿雨衣,著了凉就好了。可不是,脸冻得像冰块了………”

奶奶一噜苏就没完没了,我打断了她:

“人呢?都到那儿去了?问您话也不说!”

“你爸爸请了十天假,今天总得上班了,诗尧去电视公司,还没回来呢,诗晴下了班就直接去李家了,小双呀,”奶奶的兴致全来了。“那孩子才能干呢,一整天,不知道做了多少事儿,洗洗烫烫,针线活儿,全都会,那像你们姐妹俩,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只会吃,不会做………。”

“她现在到哪里去了?”

“在厨房帮你妈烧饭呢!”在水一方4/49

我跳起身子,往厨房就跑,奶奶直著喉咙嚷:

“扯了我的毛线团了,跑什么跑?女孩子也没一点文雅样儿,瞧人家小双,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那儿像你们这样毛手毛脚………”我等不及听奶奶的长篇议论,就一下子冲到了厨房里,妈正在那儿切肉丁子,小双坐在小板凳上,安安静静的剥著玉蜀黍粒,妈妈一边切肉,一边不知在对小双说些什么,看样子说得满开心的,我进门就喊:

“好啊,妈妈,杜小双才来我们家,你就欺侮人家,尽让人家做苦工。”

妈妈回头瞅著我笑。“看样子,你和小双还真有缘,你妈做了一辈子饭,也没听你心疼过。好吧,小双,把你的玉蜀黍交给诗卉去剥,免得说我欺侮你。”“剥就剥!”我端起小双面前的篮子。“小双,我们到屋里去剥,我有话问你!”“怎么的?”妈妈笑骂著:“女孩子就是这样,每天神秘兮兮,刚见面,怎么就有秘密话了?”

我不管妈妈,拉著杜小双,到了卧室里,关上房门,我们在书桌前坐下来,我一面剥玉蜀黍,一面开门见山的说:

“小双,今天早上,你到底和我哥哥怎么吵起来的?我上了一天课,也打了一肚子的哑谜,你好端端的弹钢琴给他听,他为什么说你考他来著?”

小双垂下头去,长发半遮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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