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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待遇-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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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仁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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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文心如茶

多年来,我每天都要经过两个地方,一家幼儿园,一所重点小学。我鼻梁上架着近视眼镜,视力却还算不错,经常能在接送孩子的大人里发现一些特殊人物,那就是已退位的老领导,或刚从实职位置挪到虚职岗位的二线领导。表面看去,这些前领导与常人已没什么两样,可你睁眼细瞧,就会发现他们面色颓丧,神情木然,若有所失的样子,不像吾等草民老是左顾右盼,仿佛树上有钞票会往下掉似的。我还有一个习惯,在电脑前坐累了,喜欢随处乱转,偶尔也会与这些前领导遭遇。过去他们工作繁忙,出车入辇的,自然不肯将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随便在街首巷尾抛头露面。偏偏我做了十多年秘书和主任,为领导服务惯了,一见领导,也顾不得是前领导还是现领导,忍不住要低头哈腰,步点莲花,趋附而前,看领导有没有用得着咱的地方,或有什么指示精神要坚决贯彻到单位和基层,落实到企业和个人。岂料人家神色灰暗,目光散淡,见山不是山,我只得知趣而退。想当初他们高居台上时,何等的气宇轩昂,神采飞扬!谁知眨眼之间,已是明日黄花,风光不再。我不免心生感慨,不时冒出写写这些前领导的想法。有想法也就有写法,不知不觉便写成这个二十余万字的小说。

小说的故事并不复杂,享受副师级待遇的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冯国富正当盛年,本来是要再往上走的,却突然被安排去政协做了副主席,成为名符其实的二线领导。位置的挪动,失去的不仅仅是炙手可热的权力,还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种种待遇。冯国富心里失衡了,老是适应不过来。原来从权力的宝座上下来后,他怎么也没法真正回落到地上,而是一直在空中悬浮着。这有点像美国登月宇航员,登上月球,在上面行走的时候,心醉神迷,灵魂出窍,仿佛到了天国,不知今夕何夕。待到返回地球,已不可能从那种奇妙的感觉里走出来了,就像被鸦片涂改过的生命,一辈子饱受折磨,根本没法再做纯粹的地球人。也许人就是这样,到过高处,想再降落低处,总是不那么容易。好在冯国富比美国登月宇航员幸运,最后还是逐渐觉醒过来,重新回归到地上。

与我过去的作品稍有不同,这个小说不再以谋权和用权为主要叙述对象,而重在叙写权力旁落后的人生况味。正在上演的戏剧,自然倍受关注,一旦曲终人散,又有谁还会想起那不声不响走向后台的演员呢?只怪我这人好奇心强,看多了台上的表演还不够,忍不住要跑到后台,去看正在卸装或已卸装的演员。台上的戏总是精彩的,只是戏终归是戏,演技再精,做功再巧,也是演出来,做出来的,不是真实本身。而后台却不同,已没有观众,没有追光灯追着,再怎么演,怎么做,也赢不来掌声和鲜花,一切已归于平淡。平淡才是真,真实的东西可信,让人难以释怀。

我也弄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对后台发生兴趣。也许跟我的年龄有些关系吧。我是1960年生人,今年整整四十五岁。有人说四十五还是青年,要翻过这个坎才算中年,我对此说法一直持有怀疑态度。俗话说,人过三十是半世。圣人也有言,四十而不惑。一石米已吃完一头,人都不惑了,还属于青年,实在说不过去。我因此不太敢搞笑,还将自己看作是所谓的青年,觉得已走过人生的正午,到了斜阳西向的午后。人生有不同的阶段,少儿是早晨的牛奶,鲜嫩;青年是上午的咖啡,浪漫;壮年是正午的酒,浓烈;中年是午后的茶,醇和。我一辈子没有什么嗜好,与烟酒无缘,牛奶咖啡可有可无,却特别喜欢喝茶,尤其是四十岁之后。可巧我最重要的小说,都是人到中年,喝着我喜欢的茶写出来的。茶为草中英,喝茶能喝出佳味,喝出妙趣和品位,还能喝出禅意,叫茶禅。可谓空山人不见,想见品泉心。所以世上有戒烟戒酒的,甚至有戒色的,却从没听说有戒茶的。茶可当牛奶,当咖啡,当烟酒,甚至当色,牛奶咖啡和烟酒色,却不可当茶。原来茶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茶自有茶性,茶性温馨绵远,苦涩不失芬芳,高洁不失平和,可酽可淡,可温可热。因此茶性最与文心相近,茶品最与文品相合。我这里说的当然是真文心真文品,跟以文为敲门砖,沽名钓誉,走捷径者无涉。有人发表几篇文章,印一两个本子,便又长职称,又长级别,又长待遇,我却是扔下既得利益和看得见的仕途,退居书斋,写我的小说的。文学早已边缘化,甚至成为人们嘲讽的对象,我肖某人竟然不识时务,干起文学的勾当来,实在是神经搭错了地方。我也知道文学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文学让我坦然自在,就如我钟爱着的茶一样。视文心为茶心,当文品为茶品,那么品尝着杯中佳茗,或读书,或写作,在众人皆为名利所累的今天,的确是件很奢侈的事。

我这里酸劲大发,谬谈文道和茶道,其实最要说的是人到中年,喝着人生的下午茶,心态无意间已发生某些变化。你也许对过去亟亟以求的名利和权色,不再那么热衷,却恍然明白了诗佛王维,为什么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云卷云舒,去留无意,一切终会随风而逝。物质不灭定律认为,逝者逝矣,却并没消失,只不过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三界和五行之外,是不是有一个我们看不见,却心向往之的彼岸?多少年来,我们对彼岸好像不再在乎,而沉迷此岸太深,急功近利,现买现卖,误以为种瓜必得瓜,种豆终得豆,不曾想往往栽下西瓜,结出芝麻,播下龙种,长出跳蚤。

文心如茶,茶再浓也会淡,再热也会冷。浓淡是茶,冷热是茶,就如世情有冷暖,世态有炎凉,世道有深浅。壶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尝过品过领悟过,才解其中真味。真味入文,文亦可入眼,甚或可入心也。

第一章

市委副书记杨家山在省里开完会,刚回楚南,就给冯国富透露了一个最新消息。

却不是什么好消息。冯国富满心失落,虽然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表情还是显得有些不太自然,碰上有人跟他打招呼,嘴角的肌肉怎么也调整不过来。

市委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冯国富是杨家山的人。当年杨家山在楚宁做县委书记,冯国富就是他手下的组织部长。不久杨家山荣升市委副书记,虽然暂时只是分管意识形态和农业,冯国富还是在他的作用下,调市委组织部做了副部长。没到两年,杨家山雄居党群副书记宝座,冯国富也做上常务副部长。常务副部长是个什么角色,官场中人都心里有数。一个地方的组织部长都是异地为官,做上两三年,地方上的干部还没认全,便会调走,或荣升副书记。常务副部长却不一定是外地人,如果像冯国富那样,还在一般副部长任上干过,后面又有党群副书记撑着,自然一言九鼎,说话是话。楚南官场就曾流传着这么一句戏言:要进步,找国富。戏言不戏,事实是谁想在楚南官场有所作为,只要他冯国富点了头,杨家山一般都会首肯,组织部长更不会有异议。

后来有一个县出了事,县委书记被降职使用,留下一个肥缺,冯国富觉得机会难得,特意找杨家山汇报思想。杨家山不同意,说按照楚南市的惯例,一般要在两个地方做过县委书记,才有机会进市里班子,还不如先就地解决副师级待遇,等有了相应位置,再见机而作。冯国富知道杨家山的意思,他是不想让别人到组织部来做这个常务副部长,要留住他这个老部下。同时也是替冯国富着想,当时他已四十大几,到县里转上十年八载的,年过五十五,升官没有谱,进市委市政府班子哪还有你的戏?最好的安排也就是人大或政协的副职了。冯国富也就听话地留了下来。第二年杨家山便给他解决了市委助理巡视员的待遇,当然常务副部长的职务还继续兼着。助理巡视员虽然不是什么实职,却也有职数管着,一般是用来安抚那些在重要位置上熬够了年头即将下去的正处的,安排给正当盛年的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这种情况确实不多。不过官场中个个都是明白人,大家知道冯国富跟别人不同,他肯定不会将这个助理巡视员的帽子戴到退休那天,过不了两年,就会有副师的实职等着他,不是市委常委,至少也是政府副市长位置。省里早已传来风声,杨家山要接市委书记的班。水涨船高,到时杨家山上去了,谁也没本事拦住冯国富不上。

可这次省委班子临时异动,新的省委敲定的楚南人事盘子里,市委书记换了一位姓吴的,杨家山将被安排到人大去做主任。按照杨家山原来的设想,他做了市委书记,冯国富虽是楚南人,做不了市委组织部长,进常委做市委宣传部长,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不想风云突变,人事上杨家山说话不再算话,只得退而求其次,向省委推荐冯国富做政府副市长。一朝天子一朝臣,吴书记当然不愿用杨家山的人,省委有关领导找他研究楚南市人事盘子时,他不仅不让冯国富进市政府班子,还觉得他再呆在组织部,碍手碍脚的,定了他去市政协做在职副主席。

市政协在职副主席是正儿八经的副师级,属于政协班子成员,比助理巡视员的副师待遇名正言顺。不过名正言顺并不等于名正言重,政协究竟是个参政议政部门,不是主政部门,跟掌管帽子权的组织部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去了那个地方,自己这辈子的政治生涯也就船到码头车到站,走到尽处了。

当然人生就像一道抛物线,升得再高,也会有个顶点,过了这个顶点,谁都会往下回落。冯国富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过了人生的顶点。按杨家山原来给他设计的,自己的顶点不是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也是政府副市长。若在这样的实职上干上几年,退二线前即使做不了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享受巡视员待遇是绝对没话说的。现在就去政协做副主席,不用说只能这么副师级下去,直到哪天去见马克思,堂而皇之将副师几个字写进悼词。

人事问题放在哪里都是非常敏感的,冯国富要离开组织部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在楚南市官场中传扬开去。有人替他抱不平,他才五十出头,就安排到政协去养老,实在有些委屈。有人则认为他在组织部呼风唤雨多年,也该挪挪屁股,让别人去风光风光了。还有人猜测冯国富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被人揪住尾巴,才落得这么一个下场。然而当大家将他与杨家山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便觉得这是再也合理不过的事情了。杨家山的党群副书记都做不成了,他冯国富还在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位置上坐得牢靠么?

背后的议论不少,当着冯国富的面,却谁也不会提及此事,都冯部长长冯部长短的,亲亲热热跟他打招呼,仿佛他还是原来的常务副部长,手中仍握着大大小小的乌纱帽。可从众人的眼睛里,冯国富分明感觉出了别样意味。过去他们那种发自内心的敬畏,那种不由自主的仰视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热情的敷衍,尽管这种敷衍不容易察觉,却真真切切存在着的,让冯国富刻骨铭心。

组织部内部的人更是讳莫如深,一个个都在装聋卖傻。做组织人事工作的人比谁都清楚,位置的挪动,职务的升降,于当事人究竟意味着什么。爱去组织部行走的人也许有些印象,组织部天天做的是组织人事工作,可组织部里面的人却是轻易不肯触及组织人事方面的话题的。至少公开场合,或有外人的时候,他们总是不显山,不露水,目光旁视,语焉不详,完全一副局外人的样子。

组织部的人嘴上没说什么,脚下却往冯国富那里跑得勤了。尤其是他分管科室里的科长副科长,有事没事,都要找了借口,去向他汇报两句。冯国富知道他们的意思,是不想冷落了他这个即将去任的常务副部长。这更让冯国富心生悲凉,官场就是这么回事,一旦权力旁落,也就只有被人同情的份了。

当然表面上看去,冯国富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听汇报时,该摆的架子还得摆,该拿的腔调还得拿。只是感觉有些不太对劲,说话不再像过去那样有底气。最要命的是老忍不住要在心里感激这些科长们,是他们给了自己摆架子拿腔调的机会。而过去冯国富是不知何为感激的。过去他能坐下来听科长们的汇报,是看得起他们,他们自然会心存感激,现在已经倒了过来,是他们看得起你,才来向你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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