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绮罗-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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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李振的弟弟只有五岁,嫂子又刻意隐瞒,因此一点儿也不知道亲哥哥的事。如今经邻居这么一骂,倒是把事情的真相给一古脑儿抖出来。李振的弟弟一听火了,连忙根据邻人提供的情况,托人写状纸一状告上衙门,可连告了六次,官府都以时间经过太久为由拒绝受理,一直到最近一次,衙门才接受了他的状纸,同时也急坏了方老爷。
方老爷就生这么一个独子,怎舍得他坐牢?因此连忙准备了一箱银子,亲自送到他这儿来,委托他帮他儿子打这场官司。
想他章旭曦向来以利益挂帅,怎么可能会拒绝这场官司?更何况放眼金陵,没有任何一个讼师是他的对手,他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他信心满满地写好状纸递上衙门,满心以为必赢无疑。怎知竟多次被驳回,甚至到打输官司的地步。
不对啊,这其中必定有鬼!
章旭曦手摇折扇细思量,怎么想也想不透其中的缘由。
按理说这件案子经过的时日已久,想成功翻案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但对方却做到了,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你可曾听方老爷提起,那姓李的人家是请了哪一家的讼师?”虽不愿承认自己失败,但事实摆在眼前,章旭曦只得认栽。
“听说了,是住在中承街那边的桑家。”那姓桑的人家三代以来皆以替人代写状纸为生,前不久老讼师才去世。
“姓桑?”
章旭曦一听见这个姓又再度愣住。“你说的这个姓桑的人家,该不会是上次害我们输了官司的桑致中吧?”
“回少爷,正是桑公子。”
可恶,真的是他!
章旭曦再一次收起折扇,气得吹胡子瞪眼。自他担任讼师以来,从没输过,唯一的一次例外,就是栽在此人的手里。
说也奇怪,住在中承街的桑家,三代虽然都是讼师,可长久以来一直表现平平,怎么老讼师才刚去世,继承事业的桑致中甫一上场,便有如吃了大力九一样,连推带撞地硬是把他这个“金陵第一讼师”给撞倒在地?
奇怪,这真的很奇怪。
难道说,一山还有一山高,他这个“金陵第一讼师”的宝位,真的得拱手让人?
章旭曦百思不得其解,在一旁焦虑的仆人也和他一样想不透,因为桑致中这个人怎么看也不像是这么厉害的人物。
“少爷,有一件事小的觉得很奇怪。”仆人把心中的疑问托出,刚好和章旭曦的想法不谋而合。
“哪件事奇怪?”绝不会比他打输官司还鬼诡。
“是这样的,少爷。”仆人答道。“小的以为,桑公子频频打赢官司是一件很怪异的事,小的曾听人说过,他这个人不学无术,整日闲逛,满脑子只想着玩乐,哪来这么好的才情写状纸?”据外头的说法,桑致中根本是个败家子,对于继承父业一点兴趣也没有。
关于这项传闻,章旭曦多少听过风声。
基于大伙儿都是同业,免不了互相刺探军情,尤其这行又是以世袭为多,每死了一个人,或是平白多出了一个人,都会引来其他同业的注目揣测。所以早在桑致中宣布继承他老爹的事业时,大伙儿便摸清他的底,同时会心一笑,私底下认定他不具威胁性。
怎料,这个人人都不看在眼里的桑致中一出场,就接连打赢好几场官司,漂漂亮亮地赢得掌声,和他平日懒散的表现着实不符。
当知,要成为一名杰出的讼师,除了要具备很好的文才之外,还得要有冷静的头脑,和求真求知的精神,这桑致中怎么看都不像是肯用心的人。
这事儿真的很奇怪。
“章福,你可曾打听到桑致中家里还有些什么人?”章旭曦询问家仆。就凭他‘金陵第一讼师”的直觉,他敢大胆猜测这里头一定有什么文章。
“回少爷的话,我听说桑公于家里还有个未出阁的小妹,名字叫桑绮罗。”章福回答。
“除了你说的这位姑娘以外,桑家再也没有别人了吗?”章旭曦一听对手家里居然只有一个女的,眼神不免轻蔑起来。
“据我所知,没有。”章福再答。“不过,我听说这位桑姑娘行事相当特别,和一般女于不同。”
“此话怎讲?”家仆这句话迫使章旭曦停止对女性的轻视,转为注意。
“因为一般女子不会公然出现在庙里持香结拜,还一再提起死人的事。”到底死亡乃人生大事,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哪还会提出来一再讨论。
仆人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但章旭曦的兴趣反倒被挑了起来。
倒不是说他对桑绮罗这种特异的行为有多赞赏,基本上他就和大明朝所有男人一样认为既是身为女人,就该裹紧小脚,乖乖待在家里,不该出门抛头露面。他之所以感到兴趣的理由是,既然这个女人的行为如此怪异,当然也可以躲在某人的背后干些一般女子不会做的事,比如说——写状纸。
“你可知道当日和她一起结拜的人还有谁?”章旭曦其实已猜到七、八分,而仆人给的回答也令他相当满意。
“听说还有崔红豆、甄相思、和蔺婵娟三位姑娘。”
这就是了!
章旭曦兴奋地张开折扇猛煽,笑得合不拢嘴,搞得仆人一头雾水。
其实章旭曦会笑得这么得意是有他的道理的。因为除了桑绮罗以外,其余三位姑娘都是金陵城中赫赫有名。特立独行的人物。只不过崔红豆、甄相思,和蔺婵娟她们三个是明着来,桑绮罗却是躲在暗处频放冷箭。但无论是在明处或是暗处,她们四个人都有个共通的特点,那便是继承家业。
崔红豆继承她父亲的堪舆事业,甄相思顶她老爹的缺当起捕快,蔺婵娟一肩挑起她爹亲遗留下来的葬仪社,桑绮罗理所当然继她爹之后写状纸,所以她们才会一起到庙里结拜。
逮到你了,桑绮罗,看我怎么揪出你那条狐狸尾巴!
“命人准备好轿子,我要拜访桑府。”章旭曦兴奋地命仆人打点出门事宜。他相信桑绮罗就是躲在她哥哥的背后,不敢以真实面目示人的幕后黑手。
“少爷,您该不会是认为……”章福毕竟在章旭曦身边跟久了,一下子就料到主子的心思。
“不错,就是你想的那样。”章旭曦胸有成竹地收起折扇。“我这就去探探虚实,看看姓桑的还想玩什么把戏!”
“小姐,外头有人求见少爷。”
桑家的厅堂原是飘扬着悠扬的丝竹乐声,却因为这突兀的拜访而倏然停止。
轻轻地蹙起柳眉,桑绔绮不得不停下抚着琴弦的手,轻问道:“拜帖呢?”正中午的,谁这么不识趣的登门拜访。
“在这儿。”女仆忙将帖子递上。“我跟对方说过少爷不在,可对方直说没关系。还说既然人都已经来了,无论如何都要进来拜会一下。”打出娘胎还没见过这么不识相的人。
“哦?”桑绮罗接过拜帖,抿嘴笑了一下。看来这个人不只不识相,还兼惹人嫌,居然连人家暗示可以滚蛋了都不当做一回事,脸皮真是有够厚的。
她轻轻地打开拜帖,等她看清楚了来访之人的姓名,才恍然大悟。
脸皮厚,又够坚持,外加自大和轻视女人。天底下最讨人厌的性格这个人全都有,难怪萍儿怎么赶都赶不走。
“小姐,要不要我再去撵他一次?”萍儿见绮罗的脸突然黯了下来,马上灵巧地建议。
“不用了,再赶也是一样。”这就跟永远赶不走苍蝇的道理相同。“来的人是章旭曦。”
“章旭曦?!”听见这名字,萍儿叫了起来,此人比苍蝇还讨厌。“他来干嘛?咱们和他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他怎么突然来找少爷?”
萍儿打小就委身在桑家为仆,对于桑家的一切了若指掌,当然也清楚桑致中突然声名大嗓其实是怎么回事。相对于贴身女仆的惊躁,桑绮罗则是不动声色地耸肩,她早已猜出章旭曦的意图。
章旭曦之所以会突然登门拜访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他不甘心有人遮去了他的光芒,如此而已。
“看来咱们家的河水不小心流错地方,跑到别人家的井中去了。”无聊地收起拜帖,桑绮罗自嘲。
“算了,就请他进来吧!我接招就是。”她敢打赌,那姓章的家伙真正属意拜访的对象不是她哥哥而是她,他想捉她的小辫子,她得好好应付才行。
“小姐,你真的要见他?”尽管桑绮罗表现得十分冷静,萍儿却很为她担心,就怕她在背后代写状纸的事会被拆穿。
“嗯。”桑绮罗微微点头道。老实说,她一点也不怕和章旭曦斗智,虽然她不如相思来得好斗,可也不是什么羞怯的女子。
“好吧!我这就领他进门。”无奈之下,萍儿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转回前门,将章旭曦带人桑绮罗所在的大厅。
桑家的祖屋,大抵上就和所有大明朝的房子一样,为两层楼建筑。由于明初禁奢令的关系,朝廷规定房子的正门口一律不可超过三个隔室,外面的门、窗,甚至内部的柱子都不准使用红色的,所以即使近年来禁令已经有所突破,一般人家仍是遵从当时的建构方式,只在屋子里头的栏杆、屋檐、天花板,和屋顶细部做奢华的装饰,算是小小的抗争。
踩着自信的脚步穿越小巧的天井,章旭曦抬头仰望遍布二楼的扶杆,桃花木制的扶杆楼空着单纯的格子罩图纹,在阳光的照射下显现出岁月的痕迹,看得出年代久远。
悄悄地收起欣赏的眼光,章旭曦不得不承认,桑家的房子看起来虽然老旧简朴,可却收拾得整洁干净,尤其是处处可见的花草,别有一番雅致的风情,就是不知这屋子的主人,是否如这房子一样优雅了。
“章公子请进,小姐正在大厅里等你。”
随着女仆有礼的招呼声,章旭曦脑中的疑问很快得到证实。几乎是在踏人桑家大厅的同一个时间,章旭曦就被其中的景象吸引住,久久不能回神。
大厅中,正站着一位女子,身材高挑,面目清秀。平静的面容上挂着一丝淡到难以看见的笑意,明镜般的眼瞳里,隐约闪烁着慧黠的光芒,而完美的唇线则隐隐流露出嘲讽,仿佛嘲笑着世人不懂得探究天地间奥妙之事,只懂得追求表面,正巧和高挂在她身后的几个斗大的文墨——未识绮罗香,相互辉映。
循着视线,章旭曦不禁在心里暗暗复诵高挂在桑家大厅上这幅墨宝,并赞叹其中所蕴涵的苍劲力道。这几个字看起来文弱,实则有力,若不是深谙此道的人,恐怕还写不出来。
“您一定是桑绮罗姑娘。”勉强自己回神,章旭曦开口说道。“在下章旭曦,特来拜访桑公子。”他一边说,一边打量桑绮罗,发现她长得十分端庄秀丽,俨然就是一名清秀佳人。
“家兄不在。”桑绮罗自在地回话,并示意他坐下。“目前家中只剩下我和女仆,章公子恐怕要败兴而回了。”
表面上她的话说得很好听,实际上的意思却是:我哥哥今天不在家,我一个单身女子不宜见客,识相的就快滚。
桑绮罗漾开一个迷人的微笑,送客意图再明显不过,可惜就是有人决定装蒜到底,赖定她。
“无妨。”章旭曦无赖地回予一记微笑,屁股粘得更牢。“虽然在下见不到令见很可惜,但今日能见着绮罗姑娘,未尝不是一件收获。”
“章公子真会说话。”
这人的脸皮还真不是普通的厚哪。“我只是一个相当普通的女子,何德何能烦劳公子挂念?”
说这话的同时,两人一起绽开虚假的微笑,较劲的气息浓厚,桑家的大厅顿时弥漫阵阵的火药味。
“你知道吗?绮罗姑娘,你的芳名让我想起了一首诗。”章旭曦首先开战。
“哦,是吗?”
桑绮罗沉着以对。
“当然,呵呵。”
章旭曦打开折扇,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扩大。“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桑绮罗笑着打断他。“这是唐朝诗人秦韬玉的‘贫女’。除了绮罗两个字是巧合外,我看不出来我和这首诗有任何雷同之处。”
“桑姑娘说的是,这诗原是贫家女的自叹自怜,自然跟刚打赢两场官司的桑姑娘扯不上边。”桑绮罗推得巧妙,可章旭曦黏人的功夫也不是白练的,三两下就把箭头往桑绮罗身上射去,顺道暗讽她因这两桩官司捞了不少油水。
“章公子恐怕是弄错了,打赢官司的是家兄,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桑绮罗不慌不忙地拔掉身上的箭头,并给了他一记回马枪。“而且,我若没记错的话,家兄打赢的这两桩官司,好像都和章公子有关,对不对?”桑绮罗笑得香甜,谈笑之间便把他的糗事统统扯出来,气得他牙痒痒的。
“是在下无能。”可恶的女人,长得漂亮有什么用?不过是一朵会螫人的毒花。“正是因为在下连输了两场官司,百思不得其解,所以特来请益。”敢情她写的状纸有神鬼附身,否则怎么可能每战皆赢?
“好说,小女子在此代家兄谢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