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第5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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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炭妞微微讶异呦了一声,看着画卷中凭空浮现出一个新鲜画像,瞥了眼余地龙,然后盯着徐凤年继续说道:“徐凤年,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同为吕祖转世的齐玄帧和洪洗象,他们的出世在世,所弹压之人是谁?”
徐凤年望向画卷居首的那个画像,与其他人物不太一致,此人模糊不清,依稀可见他穿了一身儒士文衫,盘膝而坐,垂首凝视着身前摆着的一只白水碗,大概有半碗水,水面微漾。
一直在唱独角戏的卖炭妞不知疲倦问道:“徐凤年,我问你,为何百年以来三教圣人,唯独以儒圣最难横空出世?轩辕敬城跻身此境不到半个时辰,黄龙士也是如此,即便是曹长卿,也是个将死之人。”
徐凤年陷入沉思。
始终得不到回应的卖炭妞,像那幽怨情郎不解风情的女子,一跺脚,埋怨道:“徐凤年,你应我一声会死啊?!”
徐凤年只有冷笑,心中生出一股不可抑制的浓郁杀机。
直觉告诉他,如果答应这女子一声,除非是巅峰时候的自己,否则真的会死!
第五十五章 坐看云起
卖炭妞看着这个打定主意练闭口禅的年轻藩王,仍是不死心,用上了激将法,“徐凤年,你可都是当过天下第一人的武夫,还怕跟一个小女子比试一场?”
徐凤年凝视着那个身前摆碗的儒生,心中了然,卖炭妞的言语中蕴藏了太多障眼法,半真半假可以不用理会。此人更多可能是克制黄龙士之人,否则魔头黄三甲先前也不至于藏藏掖掖,打死不愿进入陆地神仙境界。至于真正想要降服自己的,极有可能是卖炭妞本身。
孕育气机,聚拢气数,占据气运,最终成就大气象,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卖炭妞在南海观音宗内辈分比那老妪还要高,又是一枚剑胎,自身气数已经不差,更拾取了他徐凤年遗落的运数,可谓身具气运,若是能够在此干脆利落了解了他徐凤年,她全盘接纳,未必没有可能成为一位前无古人的陆地天人。
听潮阁内搜刮了无数武学秘籍的孤本珍本摹本,在此之上,也有诸多分门别类的密档,专门记载各个宗派的秘闻,观音宗是南方练气士的首善之地,但是听潮阁内依旧没能搜集到有关《朝仙图》的消息,不过亲自把卖炭妞师父揍回海上的李淳罡曾经提起过,那女子武技只算出彩,剑术并不顶尖,但是哪怕跟他对敌,也不愿意使出练气士该有的压箱本领,因此她那趟江湖走得古怪,结识了许多武林名宿和年轻俊彦,广撒网多捞鱼,只为了混个熟脸,定然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徐凤年在起先听到卖炭妞的絮叨后,对于她的言辞,并没有上心,更多是想着邓太阿一剑挑海水淹观音宗的缘由,可是在卖炭妞第二次喊出他的名字后,徐凤年马上心生灵犀,开始有所警觉,之后几乎每次言语,都要带上徐凤年这三个字,徐凤年就愈发谨慎。而且因为高树露的封山符,由此想到天下符箓一脉,其中就有真人方士在跋山涉水之际,往往携带祖师爷代代相传下来的厌胜图笈,熟知天下仙号鬼名,遇神则拜,可得机缘,遇秽则杀,可攒阴德,故而每见山魈鬼怪便可直呼其名,辅以咒语,道行高深者,便可按照各自开山立派祖师爷传授,口诵那些原本秘藏天上的隐秘咒语,立即引发天机紫雷将其轰杀之,道行稍弱,掐诀步罡口吐真言,也可斥退邪秽,凭此安然出入深山大川。
卖炭妞正要开口说话,徐凤年第一次主动出声,问道:“你这种行径,跟你所在宗门初衷相悖,幽燕山庄湖上,那老妇人说过要带着大量练气士赶赴北凉边境战场,我一死,你们就没了保命符,难免会横生枝节。你就不怕被宗门抓回去?”
卖炭妞俏皮笑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嘛。”
卖炭妞清晰感知到马背上男子越发鲜明的杀机,笑了笑,满脸天真无辜道:“好男不跟女斗,何况你可是堂堂北凉王,莫要跟小女子一般见识,我这就走,以后都不敢招惹你了,乖乖待在南海孤岛上,直到什么时候你死了,我再来陆地。”
徐凤年弯腰伸手抚摸了一下马鬃。
卖炭妞脸色剧变,万分焦急道:“徐凤年,你有点胸襟度量好不好!”
两人之间十余丈距离内,瞬间凝滞出一张张静止不动的雨幕,肉眼可及,如一道道闸门从天上落下,不断向卖炭妞那边推移。
徐凤年轻轻一握拳,卖炭妞身后虽未形成雨幕,但是万千颗雨珠都向女子后背激射而去。卖炭妞双指并拢画出一个弧度,那幅人物长卷在她四周绕出一个圆,凝神打量那个照理说气候大成却又失去气候的男子,惊惧道:“徐凤年,你竟然故意阴我?!”
不计其数的黄豆大小雨点迅猛撞击画卷,一张张蕴含暴戾剑意的雨幕倾斜着倒塌向卖炭妞正面。
徐凤年轻夹马腹,缓缓向前,这匹北凉甲等战马竟然就那么踩在一张雨幕路径之上,渐渐走到高处,足以俯瞰那名想要趁虚而入的卖炭妞。每一次马蹄踏下,环绕卖炭妞的长卷就一阵颤抖。
徐凤年平静道:“天底下谁都有自己的道理可讲,可有些大道理都还是一样的。”
余地龙在那里愤懑嘀咕道:“师父的气运任你拿走,你这婆姨倒好,还真有了害人之心。”
竭力支撑着雨幕倾轧和雨珠撞钟的卖炭妞怒容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不是你徐凤年施舍的,是老天爷要交到我手上的!”
做师父的徐凤年面无表情,做徒弟的局外人余地龙,倒是给真正惹恼到了极点,咬牙切齿,孩子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绽放出一股磅礴“大气”,既不是道家罡气,也不是那佛门金虹。
浑浑噩噩,蓦然陷入物我两忘境地的余地龙盯着那幅瑰丽画卷,眼神炽热,翻身下马,这个孩子奔走得比脱缰野马还要快捷灵活,甚至直接破开了厚实气机重如万钧的雨幕,伸臂一抓,恰好扯住了画卷之上呈现晦暗颜色的王仙芝,往回一拽。卖炭妞对这个古怪孩子的插手,没有震怒,只有惊喜,因为他的闯入,大概是徐凤年顾忌到孩子是否会被雨幕伤及体魄心神,松懈了防线,如此一来,被围困其中的卖炭妞也就有了一线生机,可正当她运转心意,想要带着画卷一起往后撞去,突然发现那幅温养多年的仙人图谱竟是给那孩子轻松拽走了,卖炭妞眼前一黑,气急攻心,差点晕厥过去,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形,撑开眼帘,看到画卷一分为二,大部分都给孩子抢到身前,但剩下一个人物图案留在了原地。
摆碗男子,徐凤年。
徐凤年放开气机,战马轻柔坠落在泥泞中,安然无恙,对余地龙吩咐道:“收起来。”
莫名其妙的余地龙也不知道如何收拾,只是念头一起,长卷人物就迅速重叠,握在手上的,就像一根画轴。
卖炭妞惶恐不安,一屁股跌坐泥水中,脸色雪白,加上一身白衣,跟夜游女鬼似的,她不停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徐凤年没有理睬这个生性蛮横骄纵的年轻女子,而是望向那个硕果仅存的人物。
画中人一手抄在碗底,依旧坐姿,但身形缓缓升浮,恰好跟徐凤年对视。
徐凤年问道:“是你暗授机宜,让赵黄巢去地肺山养恶龙?然后顺水推船帮着黄龙士搅动春秋?最后守着太安城,在当年赵室夺嫡之中,是你不让老靖安王赵衡的义父王仙芝,赴京为其助长气焰?那么多年的文武评,大半都出自你手吧?”
那面孔依旧模糊的男子并未说话。
徐凤年笑问道:“天地人各有昭昭数理,元本溪几十年如一日,应该是在为离阳王朝盯着人脉,赵黄巢修孤隐,造就的是那地势。那么想来你就是北方练气士的龙头,只是我很费解,当初洪洗象剑斩亡国气运,有两股分别流入北凉西楚,你为何不出手阻拦?”
这男子终于开口说话,他一开口,大雨滂沱的这一方天地之间,瞬间万籁寂静,“一场天人之辩而已。我曾为奉天承运的赵室而辩,至于你,你说呢?”
徐凤年冷笑道:“就他娘的喜欢自以为是,扯些胡说八道的东西。”
那男子反问道:“是吗?”
徐凤年仿佛不肯口舌之争。
那人笑声道:“接下来十年内四场大战,我只需赢一场就能赢了。”
坐看云起云落不知多少年,男子终于站起身,双脚似乎落在了这条小径的泥泞中。
徐凤年看到那人开始向前行走,然后与自己擦肩而过,再往西蜀折去。
徐凤年站在原地,余地龙一脸茫然,卖炭妞心如死灰。
徐凤年抬头望着夜幕中不断坠落的雨珠,颗颗清晰。
现今天下走势,已经不再那么含糊不清,太子赵篆不用多说,有着无与伦比的先天优势,依旧占据了最多的气运。
黄三甲和北莽国师袁青山同时选中了赵铸。
这位兴许是百年来真正意义上的儒家圣人,则选中了陈芝豹。
这无疑是一个徐凤年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徐凤年转头对卖炭妞说道:“假外物窃天机,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如果你真的对江湖有兴趣,我跟你做一笔买卖。”
卖炭妞眼前一亮,“要我把观音宗练气士请到边境,为你们北凉鼓吹造势?”
徐凤年摇头道:“是要你们暂时把整座宗门的人手,都迁徙到锦青阳冢这条防线之后。而且准许你们见机不妙就撤出北凉。”
卖炭妞错愕道:“你疯啦?”
徐凤年摇头道:“是北莽女帝‘疯’了,我和北凉不得不陪着她一起疯。”
卖炭妞一脸委屈道:“我现在如何敢孤身行走江湖?从这儿到南海,还得绕着走,万里迢迢的,你能放心?”
徐凤年看了她一眼。
卖炭妞撅撅嘴,投降认输,“知道啦知道啦,你不就是想说自己就是这么走下北莽的嘛。可你是男人,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啊,万一耽搁了你的大事,反正我大不了就是死在某个地方……”
徐凤年微笑道:“我会让沉剑窟主糜奉节保护你南下返回观音宗。”
卖炭妞得寸进尺道:“有没有更厉害的?”
徐凤年问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卖炭妞雀跃道:“好啊!”
徐凤年不再理睬这个脑子拎不清的仙子,自顾自纵马前奔。
余地龙紧随其后。
留下一个哀怨跺脚的她。
雨夜中,余地龙突然喊了一声师父。
徐凤年疑惑转头。
孩子咧嘴一笑,大概是突然又不知说些什么,挠了挠头。
徐凤年笑道:“既然认了我这个师父,那师父就跟你说件事情,以后见着这样高高在上行走江湖的仙子,见一个打一个,打得她们哭着跑回家。”
余地龙重重点头。
就因为师徒今夜这次很无心的谐趣对话。
之后江湖百年,再无一人胆敢自称仙子了。
第五十六章 秋愁煞人更杀人
余地龙生在北凉,即便没有听说过什么江湖传闻逸事,但再孤陋寡闻,也听人提起过武当山上住着许多神仙真人,个个仙风道骨,可以呼风唤雨。所以他这次跟随师父登山,尤为虔诚,每次遇见一个山上道士,不论老幼,都要有模有样停步行礼,这反而让那些认出了徐凤年身份的武当道人十分惶恐。徐凤年也没有拦着孩子的郑重其事,这份赤子之心,也许是余地龙以后在武道一途勇猛精进的基石,一头初生牛犊,什么虎都不怕,侥幸一次能活,绝不会次次虎口余生。徐凤年在爬山时,跟余地龙轻声说道:“一个人行走江湖,如果能做到无所畏惧,分为两种,一种是不知江湖深浅,目中无人,或者是有些背景靠山,有所依仗,小觑别人。这种人多如牛毛,死的也多。另外一种是不管自己领悟还是前辈叮嘱,已经知晓江湖的险恶,但有所执,问心无愧。这种人相对较少,但一样死得未必就少。江湖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不认你是什么好人坏人,水性不好和运气不好,只要沾上一样,都会很容易淹死。短短几年里,死在师父手上的高手,后者居多。”
“你师妹王生学的是剑,她这辈子都不会更改。练剑自古而来,就有意气之争和术道之争,说得最透彻的,看得最明白的,那个人曾经就在这座山上修道,之所以没让王生来山上练剑,是怕她灯下黑,身在山中,反而看不清山貌,干脆就让她走远点看风景。她毕竟起势很高,要是再一味拔苗助长,以后就可能是春贴草堂宗主那样的绣花枕头。”
“你师弟吕云长极富锐气,但戾气也重,光靠去边境投军杀人,刀术娴熟,可刀意只会越杀越下乘,武道路子越走越窄,最后作茧自缚,哪怕有顾剑棠的天资,但只要没有顾剑棠的胸襟视野,是断然练不出超一流刀法的。这才让他去鱼龙帮先历练磨砺几年,世间百态就是一面镜子,用心多看一人,就等于多擦一次镜面。了应须自了,心不是他心。先做个明白人,才能用明白刀,刀是单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