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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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的老剑神只好翻白眼,唉声叹气,心想那小王八蛋真是姜丫头的命里克星。
徐凤年笑道:“到了襄樊,我们便要弃船走陆路了,你到时候怎么办?留在船上一辈子?我可跟你说明白,湖里可也有冤死水鬼无数,你不会真以为襄樊十年攻守战只是简单攻城战?唯有襄樊水师先死绝了,才有围城的说法。城中好歹还有龙虎山天师摆弄出来的周天大醮,城外有什么?”
姜泥无言以对,欲哭无泪。
李老头儿实在有些听不下去,揉了揉裤裆位置,打算去黄龙楼船四处走走。这对冤家活宝儿想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去,他算是不乐意掺和了。
姜泥怯生生问道:“龙虎山老神仙设下三万六千五百周天大醮,很有用的吧?”
徐凤年瞥了一眼李淳罡背影,玩味道:“这个当然,这周天大醮是道门最高科仪,设一千二百份位神坛,已是规模宏大,一般而言只有天子家中或者道教祖庭出了大状况才有的盛举,醮这一字,字义是在讲斟酒礼仪,说得简单点,便是牛鼻子道士请天上神仙喝酒嘛,周天大醮在本朝以前极致不过是为皇子设醮二千四百圣真下凡,为之祈福消灾,以及为天子举醮以求护国佑民的三千六百普天大醮。襄樊由天师府创立道统历史上前无古人的三万六千五百大醮,等于请遍了天上的镇圣仙人,当初仅贡品一项花销就耗去国库九十万银两,这若还没用,天师府早就好从龙虎山上搬出去了。”
姜泥重重点头,握紧拳头,脸色舒展许多。
不料徐凤年话锋一转,阴阴笑道:“但是别忘了,就像你刚才说靖安王想要对付我怎么的就得弄出个两三千兵马,可见敌人本事越大,排场就得跟着上涨,鬼城襄樊如果没有不易降伏的凶魂厉鬼,何须王朝如此砸钱?”
姜泥又被吓傻了。
徐凤年将弓箭随手丢给楼下一名正在回收箭矢的北凉轻骑,走向姜泥,压低声音说道:“我呢,不仅有魏爷爷助阵,身上还带了许多道门法器,等到了襄樊,你干脆就跟我睡在一起,同床是最好,不同床也要同屋。”
姜泥一脚踹在徐凤年膝盖上,带着哭腔愤怒道:“我宁肯被野鬼害死,也不与你住在一起!”
徐凤年弯腰拍了拍昂贵如名玉的白缎袍子,伸出大拇指夸赞笑道:“有骨气!”
徐凤年故作想起什么,居心叵测温和笑道:“对啊,记起来了,襄樊十万游魂与徐骁是死敌,等于是本世子不同戴天之仇的死敌,你被野鬼们害死后,肯定特别有共同言语,它们越喜欢你,你就越不能转世投胎,你们可以日日夜夜一起说我的不是,一起说个十年百年千年……”
小泥人死死望着这个最卑鄙最阴险最无赖的世子殿下,细微哽咽起来,哭红了眼睛。
徐凤年悄悄叹息,敛了敛神色,伸手去擦小妮子脸颊的泪水,但不等姜泥转头,他的手便缩回,柔声道:“小笨蛋,还真信我的胡言乱语啊,你想啊,你这丫头那么想着拿神符刺杀我,幽魂野鬼们怎么舍得害死你,巴不得你长命百岁为它们报仇雪恨呢,是不是?”
姜泥木然点了点头,抽泣着嗯了一声。
徐凤年转身望向襄樊方向,双手按刀,微风起,拂面拂袖,衬托得长了一双丹凤眸子额心更有枣红印记的世子殿下如神仙一般。
徐凤年轻声自言自语道:“所以说你怕什么,该我怕襄樊才对。你知道我是真的信佛,信六道轮回,信因果报应。”
姜泥抹了抹眼角,茫然问道:“那你还去襄樊?”
徐凤年笑道:“去看个热闹啊,三万六千五百的周天大醮,你不想见识见识?”
姜泥摇头道:“一点都不想!”
徐凤年伸了个懒腰,“走,你该读书了。”
书籍都在商船上,两人一先一后走下黄龙楼船,徐凤年说搂着她一跃而过,她不肯,徐凤年只好停下两艘船,船与船间架了一块木板,徐凤年让姜泥先走,她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天下事越是怕就越容易发生,走到一半,姜泥就一个摇晃差点坠入春神湖,所幸被徐凤年双手扶住她肩头,可晕船严重且不识水性的她稳住身形以后竟然不敢再动了,哭笑不得的徐凤年只好一把抱起这个说胆小却敢刺杀自己、说胆大却不敢多走一步的奇葩丫头,不顾她挣扎,如履平地走到船板上,放下她,结果挨了她好一顿踢踹,在船舱内她读书的时候都在咬牙切齿,徐凤年一心两用,一边听姜泥念书一边阅读青州地理志,桌上摊有一张特地让王林泉搜集到的襄樊图稿。
仅看图稿,就是一座雄城。
接下来数日,青州名媛千金们分三批离去,她们大多不愿去襄樊,一来鬼城阴气过重,二来不愿被靖安王府见到自己与北凉世子殿下一同临城。
鹅蛋脸美人儿是最后离开的一位,这几日大半时分都在与世子殿下品茶闲聊,她被摸过手,踩过玉足,搂过纤腰,捏过脸蛋,所幸留下了完璧之身,到底是万幸还是不幸,看她离别之际的神情,似乎是后者居多。青州女子重功名轻生死,历年入宫选秀,当属此州最上心。若北凉世子能够世袭罔替,按律可有王妃一名,侧妃两名,真要做了北凉王的王妃?天下女子除了皇后在内屈指可数的几位娘娘,至多加上一个仍是空悬的太子妃,又有几人能比?
别看徐凤年终日游手好闲,但不管是与青州士族小姐们调笑,还是听姜泥读书,或是夜幕中在船头发呆,其实都在绞尽脑汁琢磨着如何去鲸吞体内大黄庭,大黄庭约莫只吸纳了两成。
手中绣冬单刀破六甲。
黄昏中,临近襄樊城。
徐凤年走到黄龙船板上,按奈住心中烦躁,这两日消息不断从禄球儿那边传来,称不上好坏,一个是久久不曾确立的太子终于要浮出水面,京城那边暗流涌动。再就是十年一度的文评武评胭脂评重现天日,江湖上仙魔乱舞,武评开篇便说天下三教鼎立,佛道中惟观自在,仙道中惟吕祖,神道中惟荡魔天尊,三者最是杂处人间,与人最近。故评西域大观音入一品,龙虎山小吕祖入一品,武当新掌教入一品。
武评中有单独剑道评,武当剑痴王小屏与剑冠吴六鼎赫然在列。
禄球儿在密信上说那位大观音已出西域,小吕祖的齐小天师也下山。
显然,多半是冲着徐凤年而来。
京城风雨飘摇,各路仙魔纷至沓来,无意间立于大潮潮头的徐凤年当如何自处?
第一百章 观音身后万鬼夜行
到襄樊了,可以望见城墙更上的著名城楼钓鱼台。
鱼台一柱撑起十年半壁。
城楼匾额写有“孤钓中原”四字。
徐凤年没有理睬韦玮与黄头郎,径直下船,骑上骏马,于暮色中向那座鬼城策马奔去,临近城门再下马,姜泥似乎真以为世子殿下身怀道教法器,跳下马车就小跑到徐凤年身边,徐凤年忍住笑意,拿绣冬刀指了指城头,眯眼道:“瞧见没,当年天下第一守将便那儿坐镇足足十年,才有现在稳坐钓鱼台的说法。能让徐骁恨得咬牙的家伙不多,那名读书真正读出春秋大义的西楚士子能排前三,哪怕西垒壁后你们西楚帝都被破,哪怕整个江南全部失陷,这座城与这个钓鱼台都屹立不倒,可惜不管襄樊如何固若金汤,却影响不了天下大局。”
姜泥咬了咬嘴唇。
徐凤年牵马缓行道:“城中粮尽食马,马尽,罗雀掘鼠,雀鼠再尽再食人。”
姜泥默不作声。
徐凤年轻轻说道:“甲士知必死,守城士卒战至最后最后一人,无人独活。这便是春秋国战,这些惨剧是上阴学宫唇枪舌剑之辈无法想象的。襄樊雄城,城高十八丈六尺,底宽九丈,城墙长达十一里,基座全花岗岩和石灰岩条石砌成,墙面由三州特质的巨砖砌成,每一块砖头的砖侧皆印有制造地、监造人和造砖人的姓名,砌砖时,缝隙中浇灌糯米汁与高粱汁以及石灰与桐油混合的夹浆,更有蒸土筑城,负责襄樊造城工程的将作大匠持有利锥,若锥入一寸,即杀造城人而并筑之,故而坚密如铁,当时史家莫不称作残忍刻暴。”
徐凤年停下脚步,不去看姜泥脸色,语调生冷道:“当年徐骁攻城,王明阳守城,各自备战,这位稷下学士出身的读书人坚壁清野,城外粮食物资尽运城内,连房屋都尽数拆去,木料砖瓦搬到城中,为防徐骁挖掘地道,事先沿城脚挖井一百口,井内放置蒙覆皮革的大陶罐,使耳聪者伏罐而听。不说五万守兵,更将十五万襄樊百姓列成三六九等,僧侣、工匠、游侠各司其职,守城必备物资分作官备民备两大类。再拣选江湖善战人士日夜巡城,以防城中奸细内应纵火开城。机关算尽,王明阳在上阴学宫一身兵家所学,在十年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徐骁曾亲口说过,上阴学宫若人人如此,便是要他去当个稷下学士都无妨。”
徐凤年继续前行,“攻城先要跨河越壕。继而接城,接下来才是最惨烈的攀城,攀城别名蚁附,你望一望那城头,可以想象千百人于云梯上顶着箭矢巨石滚木火油攀附而上的场景,城内僧人便是在这场战役中发明出了降魔杵,牛鼻子老道则创造出一触肌肤则溃烂的行炉金液。攀城之后巷战,襄樊当时汇聚了大批江湖草莽与绿林好汉,誓死要替中原三国守下这腰膂重镇,可谓同仇敌忾,巷战之前便在城头短兵相接中无数次击退北凉军,若非他们,襄樊无需十年破城,三年便足够。世人只知北凉军马战冠绝天下,却不知步战攻城并不差,春秋国战中一直摧枯拉朽,唯独到了襄樊,精锐折损大半,其中就有三百名精于钻地的穴师,死亡殆尽。这场耗时十年的攻守,至于谁对谁错,天晓得。但正是在这十年中,一生睚眦必报的徐骁与江湖的仇算是真正结下了。”
那条护城河异常宽阔,河上吊桥并未收起,襄樊夜禁森严,但这些年吊桥一直平铺,甚至连正门都一夜不曾关闭过,似乎按照龙虎山天师的授意,设三万多用作超度九幽拔罪好事的周天大醮后,不闭鬼门,任由冤魂离开酆都襄樊。传说龙虎山黄紫天师离城前,亲手绕城画符书篆,最后更在钓鱼台内顶楼悬有一张道教天符,上书“天罡尽已归天罡,地煞还应入地中”,说等到何时襄樊游魂散尽,此符便会燃烧精光。
但天符书成多年,始终不见消失。无疑成为襄樊城数十万人心头一道挥之不去的阴霾。
徐凤年牵马而行,脚下是两头幼夔,身旁是神情复杂的姜泥。徐凤年下意识看了一眼城头上的钓鱼台,月明星稀,这座城楼蔚为大观。
徐凤年转头对小泥人温柔说道:“别怕啊。”
手心是汗的姜泥低头嗯了一声。
世子殿下抬头看不到楼中人,楼中人却可低头看见徐凤年。
楼中人身材修长,身穿普通道袍,脚踏麻鞋,道髻别木簪,手挽拂尘,钓鱼台顶楼是禁地,有数位龙虎山德高望重的老道士驻守,便是靖安王都不得入内。当年大天师离城时明言非天师府真人不可踏足。
若是去天师府砸场子的东西小姑娘与南北小和尚便会认出这位道士,是领着他们走入天师府内院的那位,正是他用白尾拂尘挡下了天师府那位倨傲黄紫道士的一招,还亲自引见了白莲先生。
这位龙虎山上的外姓小天师姓齐,与大真人齐玄帧同姓,与龙虎山一位先代祖师爷同貌。
手持拂尘,被掌天下道教的国师称赞“太公坐昆仑”。
他下龙虎山后,种种传说滚雪球一般,仿佛全天下都在赞誉。但他无动于衷,因为这些都不是他在意的,对他而言,那些大道理,连大多数人听都听不懂的东西,都不是道理。世间兄弟相亲,子女孝顺,夫妻恩爱,便是道理。那些大学问,只是在书堆典籍里较劲的学问,都不是学问。老农辛勤耕种,小贩讨价还价,商贾日夜逐利,便是学问。他自认道根浅陋,故而不求天道,只想以武道入世济世,下山只为了两件事,一件是入襄樊,师父闭关前说天符会烧,他想亲眼确认。再就是去一趟武当,去确定那位年轻掌教能否真的肩扛天道,至于如何判定,很简单,手中拂尘可作剑,杀得掉,便是假的。杀不了,便是真的。
他转身望着那张以一根朱绳接天地的天符,皱了皱眉头。
天符在摇晃。
徐凤年眯起眼睛,望见城门中走出一位奇怪女子。
她头顶剔尽三万三千烦恼丝。
穿着一袭雪白僧衣,手腕上以一条白蛇当绳咬住一枚白壶。
赤脚,一双玉足却不惹纤毫尘埃。
她轻灵走上吊桥。
襄樊城门外鬼气重如大雪铺天盖地,唯独她好似一尊观自在菩萨,超度众生。
钓鱼台中,天符燃烧成灰。
“万鬼出城。”
天师府道士叹息一声:“龙虎山输了。烂陀山赢了。”
第一百零一章 白衣观世音
白衫白蛇白壶的女子肌肤胜雪,这样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