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恕-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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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渊身上的绳索被解开了,但有几个人制着他,他依旧动弹不得。
他的右手被按在地上,几双手压着,一个人从仓库角落拿了把大斧,走到他跟前。
斧刃锋利无比,透着寒光,我瞪大眼睛,绝望地看着善渊,想喊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声。
善渊脸色苍白,死死盯着杨定之,杨定之低低笑道:“动手!”
手扬斧落,此时我才用尽全身力气哭喊出:“善渊……”喷流如柱的血溅了我满脸,溅进我眼里,模糊了我的视线,腥红灼热,和着我的冷汗,我的泪水,一并滑落……
长相守(一)
长相守
爱情,意味着长相守,
意味着两个人永远在一起,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去,
就像峭壁上两棵纠缠在一起的常春藤,
共同生长繁茂,
共同经受风雨最恶意的袭击,
共同领略阳光最温存的爱抚,
共同枯烂腐败,化做坠入深潭的一缕缕烟尘。
它的崇贵需要两股庞大的激情,两颗炽烈的心灵。
真正的爱情是无坚不摧的,
不论是天上的神明还是地狱的命官,都不能让他们屈服,
因为它本身就是天堂,代表着生命最崇高最健全的境界
……………………………摘自《大明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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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晃晃的大斧向我砍来,红浊浊的鲜血洒了满屋,整个房子都是暗红暗红的,鬼魅凄惨,瞳仁似乎是浸在血浆之中,目光所到之处皆是一片血色,身子被千斤之物压着,我想挣挣不脱,想呼呼不出,任由那渗心的恐惧从头蔓延至脚,深入骨髓,惊出满身满脸的冷汗,才在大口的喘息中醒来。
又是一场梦!这一个多月来,这个梦几乎每个夜晚都侵袭着我,一再让我身临其境般地目睹那天的惨剧,让我每时每刻都饱受锥心之痛。
每次从这个噩梦中惊醒后,下半夜我都再也无法入眠。一丝薄薄的月色从半支起的陈旧纸窗射入,映在一旁莲依平静的脸上,呼吸轻匀,她倒睡得安稳。
我细细爬起,取了堆在床边的一件薄线衫披着,走到窗边,依着木椅而坐,盯着黯蓝夜空中悬着的一轮玉盘银月,思绪又回到那个让善渊和我痛不欲生的日子。
斧刃“噔”的一声砍在地上,善渊的右手被齐腕斩断,那曾轻拂我脸庞,紧执我双手的修长手指已经脱离了他的身体,犹如绿枝离了母树,再无生机,瞬间枯死。
一声低低地呻吟从善渊紧闭的唇边吐出,那是他压制不住地悲鸣。仅仅只是唯一的一声,他就没了声响,趴在喘息,意识尚存,仍旧盯着杨定之。
打手们见善渊没了反击能力,不再压着他,杨定之也放开了我,我四肢瘫软,言语不能,靠着仅存的一点意识支撑,爬向善渊。
他的身子略有些痉挛,断腕处血流不止,染红了周围片片大地。我扯掉破了的上衣,捆着那战栗人心的伤口,想帮他止血,可哪里能止得住,泉涌般的鲜红不停透过我的指缝流出。
杨定之对他的成果相当满意,他不惧善渊的对视,狠狠踩着善渊的断手,笑得满足,弯身凑到我面前,“你放心,我不会让他这么容易就死,那样太便宜他了,我要让他生不如死!”他对韦德抛了个眼色,“赵韦德,你要是想坐稳自己的位置的话,就千万不能让姓周的死,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他说完,就领着带来的人,踏着善渊的血迹头也不回地出了仓库,那些人走之前不忘拿走断腕,不给他留下一点点治愈的机会。
韦德低眉顺眼地唯喏着,哈腰目送他远去。
待杨定之走远后,赵韦德便推开我,想搬善渊的身体。我死命抱着善渊,不想那丑恶的人来碰他。
韦德示意那几个大汉将我拉开,我又是一番无力的挣扎,嘴唇一直抖着,话还是说不出半句。
韦德半威胁半忠告:“你若不想他死,就让我送他去医院。”我含恨怒视他,没有再反抗。这句话对我很奏效,眼前最重要的是救善渊的性命,仇恨得失日后再计较。
善渊已经有休克的迹象,两个粗壮的男人把他抬到韦德的车上,我上车后将他的头搁在我的膝盖上,一手按着伤口,一手紧握他的左手,脑海里什么都抓不住,傻傻盯着善渊比纸还白的脸,冷静异常。
车终于停了,善渊被推进了医院手术室,我被隔离在外。韦德对我似乎还有点歉意,再三亦解释亦开脱地道:“小毓,别怪叔叔,叔叔也是被逼的。”
这个害死我外公,又害残善渊的忘恩负义之徒,还装得如此无辜,我看都不想看他一眼,没有力气歇斯底里地咒骂,只是默然盯着医院的地面。
他讨了个大大的没趣,带点顾虑地离开了医院。他大概还是担心外公的朋友们会帮外公出头,帮我和善渊出头,坏了他的好事。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是多余的,杨定之帮他把路都铺好了。
杨定之对付周家是筹谋已久的,现在的杨家把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尽了,那些叔伯纵然有气,纵然不服,也无能为力,纷纷与赵家划清界限,我已心寒到麻木,人们向来只喜欢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少之又少,自古以来都如此,我不怪不怨,只祈求上天好好保佑善渊,保佑周家。
可悲的是这也只是我的奢望。善渊的命是保住了,却受到很严重的感染,高烧不退,昏迷未醒,整整烧了半个月才渐渐退去。这半个月也足以让周家变了一片天。
善渊断手的事我没打算告诉周怀章,他已经遭受太多打击,我不忍不敢再刺激他。可是杨家没这么好心,杨定之回武汉后,亲自登了周家大门,第一时间就把外公过世的真正原因和善渊残废的消息昭告周家,周怀章果然经受不了这双重打击,本就心力交瘁的他,更是糊涂了,躺在床上天天叫着善渊的名字。
我打电话回去,黄瑛哑着嗓子说,周怀章现在就剩一口气,等着善渊回去见他最后一面。我望着包着半边脸,尚未苏醒的善渊,这样的他如何能赶得回去?
终究还是等来了周怀章过世的消息,这个可怜的老人风光大半生,却走得死不瞑目,这般凄凉。不过短短三个月,少康和御文走了,善仁走了,外公走了,周怀章也走了……
呆望窗外的天,蓝白相间,美不胜收,空中飘着丝丝柳絮,就像我心口滴淌着的点点离人泪,这么好的天气,这么绝望的心情。
恰是周怀章入土后的当晚,善渊就醒了,我仍旧选择了隐瞒。他不喊不叫,不声不语,默默承受着。脸上的伤他无所谓,手,成了他永远的痛,他根本不敢看那个伤口,最多的时候就是睁着空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
我强打精神陪他说话,他都像是没听见,亦不回答,最后,我也沉默了,他失神地望着天,我失魂地望着他。
在医院的期间,除了我一个人,再无其他人来看望善渊,赵家的姨太太们只怕早刮分了外公的财产各奔东西了,外公的朋友碍于形势也纷纷闭嘴隐身。
住了一个月,医生说他可以出院了,我买了回武汉的车票,那边还有一个更大的晴天霹雳等着他,如果可以,我宁愿瞒他一辈子。
他缠着纱布的手可以藏进外衣的长袖里,脸上是怎么也藏不住的,我不想他因为脸上的疤痕受到别人的指点,特意给他准备了顶帽子,但一路还是忍受了不少他人的探究与暗议。
他对一切并不在意,整个路程都直直看着窗外,眼里只有路边飞驰而过的树木,水田,农屋,看不到他眼里的神情,更猜不透他的心。
下车后,来接我们的是黄瑛和莲依,她俩一见善渊的模样,都泪水盈眶,瘪嘴欲哭,又怕再引得我们伤心,只好强忍着。
无车来接,我们乘了电车,还未到周家,她们就扶着我们下了,我们无声地跟着,走着走着,居然到了我上课的学堂。
她们推门而入,引着我们进了一个空房,房里的家具都是以前房主留下的,完全中式的暗色床椅,古老陈旧,让人更觉压抑。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瞧他们的意思,我们以后似乎是在这里安家了。安置好善渊,让他躺在床上休息,我便掩上房门去隔壁房间找黄瑛和莲依。
这间房以前是孩子们睡的,现在是黄瑛和善治的房间,善治又不知去哪里了,家里现在这么乱了,还不收心的。
黄瑛拉着我坐在床边,莲依给我端了杯茶水,她们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不敢说话。
我瞅着杯中浮浮沉沉的茶叶,抿嘴苦笑:“怎么搬到这里来了?孩子们呢?”
黄瑛轻叹道:“所谓狡兔死,走狗烹,爹过世后,杨家就想尽办法收了我们的房子,平日官场的好友也不敢吭声,都倒戈向了杨家,善治又是个镇不住大局的人,跟杨家闹了闹,也无能为力,哎……”
她重重地长叹了一声,“我们没办法,只能收拾衣物细软搬到了这边。房间我们重新分配了下,只能委屈孩子们挤一挤,腾出了几间房。”
少康买了安置小乞儿的大屋,最后成了周家的避难之所,少康,你也算有先见之明了。
“那,其他人呢?大娘,二娘,大嫂还有谨儿,都还好吧?”
黄瑛点头:“大家都好,大娘在另一边的厢房,莲依的姥姥在照顾她,娘带着谨儿和其他孩子再玩呢,就是大嫂,走了……”
我又蹙了眉:“走了?去哪儿了?”
“去投奔了香港的亲戚,本来想带走谨儿的,谨儿死活不肯跟她走,说什么都要等四叔回来……其他下人也都走了,就剩莲依和她姥姥……”
“哦!”我不惊不澜地应着,树倒猢狲散,我也不意外,特别是经历了上海那些人的世态炎凉以后,眼下我最关心的是如何能让善渊振作。
晚饭的时候,我们和孩子们是分开吃的。孩子们的伙食是老夫妇准备的,我们的是莲依做的。
善渊不愿出来,我只好端进去慢慢喂他,他除了不说话,不出门,吃饭睡觉还是不拒绝的。
他吃完后,大家也都已吃完,就剩我一人吃了冷菜残羹。二太太趁着大家都在,无奈地道:“现在不比从前,这些孩子只怕养不起了,还是遣散吧?我们带出来的钱也不多,禁不起这么多人折腾。以后我们要想不被饿死,也得出去找点事来做。”
善治连连赞成,我和黄瑛迟迟未语,遣散了,他们能去哪里?又过回以前的生活?好不容易将他们拉离了地狱,现在又将他们推回去?他们本来对苦难已经麻木了,是我们给了他们希望,最后又将这希望夺走,让他们再一次地麻木沉沦,这伤害太大,对他们太残忍!
但二太太的话不无道理,我沉默了一会,道:“二娘,还是先留着吧,过几天我就去找工作。”
善治打击道:“现在这形势你能找什么工作,只怕连自己糊口都难,何必拖着那些托油瓶?还有善渊,没有手也等于是废了,你还是先顾好他吧,明天我就叫孩子们走。”
我扔下碗筷,白眼瞪着他,激动地吼道:“不许说善渊废了,他再废也比你这个游手好闲的人强,孩子们你也别想碰,这房子本来就是买给他们的,说难听点,你只是寄人篱下,还这么心安理得,有本事你自己另寻个住处,别打他们的主意。”
善治被我羞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冷笑地讥讽着:“你就嘴硬吧,看你撑得了几天。”二太太和黄瑛都不言语,似乎疲惫了。
我回到善渊的房间,他已经睡了。趴在他床头,听着他沉沉的呼吸声,看着他轮廓依旧美好的脸庞,就是眉头凝着拂不平的忧伤。这些天他牢牢地将自己封闭,不闻不听世事,不露不显神色,像一个自闭的小孩,我反而无从安慰了。
只是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他到时又会如何心伤呢?
就这样,他在房里像个木头似的痴坐了三天,我再也忍受不下去,拖着他出去了。
此时是五月初,阳光明媚,天高气爽,街头一派忙碌,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似乎不那么孤独无助了,一路走着一路与他说笑,他穿着白衬衣配着深蓝竖条纹西裤,以前总是昂首而立,气质飒爽,现在却垂首望地,将帽子压得很低,挡住深邃的黑眸,全然没了曾经的自信。
可我不气馁,即便他不回应,我还是极力轻快地跟他谈论沿路所见所想。
他走到一个岔路口,推了我的手,兀自朝着一条大道走去,那是往周家的路。
“善渊!”我唤着他的名字,追着他急促的脚步。他面色暗沉,不顾我的阻拦,我只有匆匆跟着。
到了周家大门口,铁门紧闭,正好迎面开来一辆黑色别克,似曾相识,车停在我们面前,下来了杨定之和倪迭香。
春风满面的杨定之搂着淡雅平静的倪迭香,态度亲昵。
杨定之逼近善渊,掀了他的帽子,惯有的邪气笑容:“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