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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悲恕-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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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力地松开了我,后退几步,远离了我的床边,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是自嘲的笑,笑得那么难堪和无助,笑过几声,猛地转身,一拳打在挂在墙上的西洋油画上,清脆的巨响,画框上的玻璃应声而裂,狰狞的裂纹四面八方地延伸,碎玻璃落了满地。他背对着我,拳头依然陷在残留画上的玻璃渣中,身子缓缓起伏着,似乎在强行忍耐,平复情绪。

画上染了一片鲜红,衬着那幅黄昏落日的油画,真可谓残阳似血,是他手上的血。我想靠近他,又无力靠近,不敢靠近,就那样痴坐在床头,少康一听玻璃破碎的声音,立即跑了过来,站在门口,静静看着我们。

善渊缓缓垂下拳头,面对着墙壁好长时间不做声,等他转过头来看我时,眼睛红红的,湿湿的,鼻翼和脸颊有很明显的泪痕,声音低沉地近乎虚脱,“没有心的那个人是你!”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qǐsǔü,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赵小毓,若是迭香,不会像你这样对我,我相信若是换做其他任何女人,都不会像你这般绝情,你,根本配不上我的一番深情!”说完这番话,他立即转身走了,走得毫不犹豫,走得恩断义绝。

我紧抱住双膝,把脸深埋进膝上的被褥,要多大的毅力才能让自己坚持住立场?脸与被褥间贴得没有一点空隙,半丝空气也很难吸进,只有这样的克制,我才能抑制想叫住他的冲动,只有这样的窒息,我才能隐藏住脱口而出的啜泣。

他的脚步离我渐远,步步皆伤,这一次他不会再回头了吧。沉寂了一会,少康见我一动不动,以为我真把自己给闷死了,他用力扯开我手中的被子,痛惜地道:“你想一尸两命吗?”我哭道:“死了倒好,死了一了百了,到时你们谁也不能再怪责于我。”说罢,伤心难耐,撒泼似的嚎啕大哭。

少康一时也说不出任何话语安慰我,只能轻搂着我,将他宽厚的肩膀给我依靠。他拍着我的后背,斟酌再三,道:“这样下去不行的,到时恐怕孩子还没出世,你就先疯了,听我说,你必须离开上海。”

“离开我能去哪里?除了他,我哪里还有什么亲人?”我哽咽着。

他敲了敲我额头,严肃道:“你这么说我可伤心了,我难道不是你的亲人吗?还有莲依,爱德华,退一步来说,就算没有我们任何人,你也要相信,你能好好的活下去。我会尽快帮你买车票,你回武汉去好好养胎,这是你目前最容易走的一条路。”

无法面对,逃离确实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我点头默许了少康。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需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也许陌路,才是我和他最好的归宿。

少康辗转替我买了两天后的车票,我的行李都收拾妥当,如此大的动静,善渊不可能不知道,可他一直没有来找我,或许,他同我一样,心力交瘁,也不想再见我了。

临行那日,爱德华亲自开车来接送,少康和莲依坐在我两侧,一个再三叮嘱说过了许多遍的话,一个扯着手绢抹眼泪。爱德华终究是个外国人,比不得中国人的细腻敏感,所以还是一脸笑意,乐观依旧:“小毓,有时间我们都会去看你的,有什么困难就给我打电话。”

火车站仍然拥挤不堪,我们从内部通道绕过人群,顺利地上了火车,他们帮我放置好行李,我看差不多快到时间了,就叫他们早些回去,少康纵是担忧,纵是不舍,也只能挥挥手,下了车,他立在站台处未动,估计想等车开再走。

不断有人朝这边涌过来,爱德华和莲依拉着他退到角落处,以防被撞到。前方汹涌的人潮突然停住,好像被什么阻隔了。我心下一沉,暗想,难道是他来了?

一排日本兵冲上站台,那些乘客被他们驱到旁边,让出了条大道,原本喧闹的人群一见凶残的日军,像是老鼠见了猫,大气也不敢出。果然是他们,我已经看到善渊和安伯朝我这边走来。

先上车的是两个日本兵,他们把除了我以外的乘客全部赶了下去,而后善渊才上来,坐到我对面。

他盯着我好半天,不说一句话。我扭头望向窗外,看见少康想冲上来却被日军拦住,“你想怎样?”我问他。

他道:“放心,我不会把他怎么样,也从来没打算把他怎么样,他是我一起长大的兄弟,我对他的感情比你想象的重,我的心更不像你想得那么黑。”

我低头未语,他移身坐到我旁边,“倒是你,说你绝情,你还真的绝情给我看了,这一走,是打算一辈子不见我了吗?”

等不到我的回音,他无计可施地叹了口气,嗤笑道:“在别人面前,我总是很坚持自己的原则,说一不二,别人对我也是服从和执行,即便我的父亲,很多时候我的态度也是强硬的,真要比较你和他,明显他对我有更多的迁就和理解,可是一直以来,我只有对你才会低头退让,哪怕退无可退,让无可让,我还是宁愿得罪他人,也要把你的感受置于首位。有时候我会怀疑,是不是我对你太纵容,所以把你给惯坏了,若是我对你强硬一些,你会不会也为我退一步?事实证明,我完全是在自讨苦吃!在如今的非常形势下,看来你宁愿与我永不相见,也不会在对日本的立场上改变分毫,我又一次的输给了你!你这样子折磨我,我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放手,我想我是上辈子欠了你,所以这辈子要不停的还你的债。”

我的头垂得更下,不敢看他,不忍看他,他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近,鼻尖抵着我的如云乌发,“你的苦,我知,你要走,我亦不敢再留,只想告诉你一句,答应你的事,我没忘。”他抬起我的下巴,“让我再看看你!”眼神狂热迷蒙,带着明显的倦态和憔悴,我不能自抑地抱住了他,深深吻着他的眉眼,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脸上每个部位,我爱这个男人,比我想象中的更加深爱。只可惜,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我等着你!”我向他明示心意,他同样热情地回吻我,亲昵之后,他的眼神更加光彩明亮,笑道:“若是你每次都如此可爱就好了。”

安伯缓缓走了过来,俯首道:“少爷,火车该开了。”善渊微微颔首:“我知道了,安伯,夫人就拜托您了。”

“安伯也去?”

“恩。”他跟我解释着,“我不在的日子,安伯和小贤会照顾你。”他立起身子,把位置让了出来,“我该走了。”说完,对我温柔笑笑,最后深情看了我一眼,洒脱地转身下车。

十来个日军跟着他的步伐离去,那群乘客见他们走了,才开始慌乱地往车上挤。他没有回头,挺拔的背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依然显眼,高傲孤寂,有种天地孤影的悲凉,我目送着,直至他消失在站台入口,才收回忘穿的双眼。

火车缓缓开动,窗外,少康,爱德华和莲依的身影一一滑过,他们用力朝我挥手,我也含泪挥别,火车开出站台 ,三人的身影被远远抛在后面。汽笛嘶鸣,白烟滚滚,列车在广阔的平原上奔驰,载着我远离纷扰,回归平静。只是,现在,真的还有平静的乐土吗?

断肠人

周公馆自我们上次走后,一直留有三四个下人打扫看管房子,房间与之前并无异样。我还是住进别院,安伯和小贤与我同住。

天公作美,刚回周公馆,便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下了两天两夜,外面银装素裹,万物静好,屋内燃起炭炉,暖意融融。

自小在南方长大的小贤,极少看到这样的冰雪世界,小女儿心性大起,叫上前院两个年纪相仿的小丫头,在中间的院子里堆起雪人,欢声笑语,不时传到我的别院。

我坐在温暖的客厅,捧了杯热茶,隔着窗户感受她们天真烂漫的少女情怀,不自禁地浮起微笑,一旁的安伯也合上正在阅读的书籍,望向遥远东方:“瑞雪兆丰年啊!我的家乡只怕也在下雪,那景色可比这里美多了。”

丰年?我看是丰收了一地的炮弹和地雷,不过难得安伯愿意与我话话家常,无聊乏闷的我还是求之不得,“您的家乡是?”

“日本北海道。”他温柔地说出这个名字,带着神往和回忆,“我已经三年未回去了,我的孙儿只怕会叫爷爷咯。”

“您也有孙儿?”我刚说出口就意识到这么说话太唐突了,赶紧赔笑,“我的意思是,一直以来都没见着您的家人,还以为您是孤家寡人呢。”

“哈哈哈……”他爽朗地大笑起来,“夫人无需介怀,老朽与你相处时间不算长,但也清楚你说话口没遮拦的习气,我的家族虽说比不上将军的显赫,好在儿孙满堂,人丁兴旺,也算是望族了。”他说起家人不无骄傲。

我惭愧地轻笑着,叹息道:“真不明白,你们都年纪一大把了,本该安度晚年,共享天伦,却千里迢迢来发起这样的战争,害得太多的人家破人亡。除了远离亲人,丧失人性,你们还得到了什么?”

我的言语难免激烈,他还是有风度的笑着,淡定道:“战争不是一两个人的疯狂能发动的,也不是一两个人的冷静能阻止的,我是一个军人,我的职责是服从和执行,而不能去顾虑对错。即使我个人违背了我的天职,还有千万个军人能取代我的位置,那时,只怕结局更惨烈。你的立场我很清楚,你的责备我受得住,但少爷,请你对他多点体谅和理解,他和你一样,都是在夹缝中做人,他的喘息空间比你更小,其实他从来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啊,只是他要面对的除了他的父亲,还有更多其他高层的决策,单凭他个人力量,寡不敌众,力挽狂澜谈何容易?!他已尽力了。”

他一说到善渊,我的思念顷刻狂潮般的涌起,他接下来的话我就开始心不在焉了,自顾自地发着呆。

睿智如安伯当然知道我的魂已经飘走,也不多絮叨,跟我说了句告退便出门去享受大好冬光了。

善渊这次不再优柔寡断,拖泥带水,我回来了两个月他没有来一通电话,我知他是顾全大局,不想再扰乱我心绪,加深我俩间的矛盾,可心里难免失望,又不敢主动去联系他,怕再惹出事端。

只能守着,等着,从冬天盼到春天,从春天盼到夏天,樱园的樱花开了一季,又谢了一季。

已是抗战的第二年,南京失守后,国民政府虽西迁重庆,但政府机关大部和军事统帅部却在武汉,加上武汉地处中国腹心地带,日本大本营认为“只要攻占武汉就能支配中国”,于是日本御前会议决定发动武汉会战,迅速攻占武汉,以迫使中国政府屈服。1938年6月,日本动用了当时能够集结的最大兵力,全力进攻湖北周边城市,试图找到突破点,占领武汉。

双方苦战四个多月,安庆、广济纷纷失陷,炮火的声音日益逼近,我们每天听着炮弹声入睡,又在炮弹声中醒来,我的肚子已经是大腹便便,几近临盆。

眼下医院里都住满前线的伤员,想去医院生产恐怕行不通。一向沉稳的安伯也紧张起来,提前坐好了万全的准备,城中最好的妇产医生和最好的接生婆都被他请回家中,真是中西合壁,滴水不漏。

我自然是害怕的,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害怕,要是善渊在就好了,有他陪着我,牵着我,再痛我也无所畏惧。

预产的日子到了,安伯和小贤寸步不离的守着,我问安伯:“少爷知道吗?他会回来吗?”

安伯宽慰我说:“我通知少爷了,他当然很想回来看你,但那边事务繁多,实在抽不得身,他一处理完,马上会回的。夫人,不用太紧张,你们一定会母子平安的。”

我黯然一笑,看来只有我一人迎接这个小生命了。

以前看电视,女人生孩子都叫得特别惨烈,我以为那是电视艺术的夸张了,轮到自己的时候才知道,艺术果然都是来源于生活,没有最痛,最有更痛,痛得我想当即死去。那是我毕生都不会忘记的夜晚,远方是络绎不绝的枪声 ,屋内是我痛不欲生的惨叫,折磨了我一天一夜,那小东西才离开我的身体,来到人世体验种种贪、嗔、痴、恨、爱、恶、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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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一个女人只有生了孩子人生才算圆满,那自此,我的人生也圆满了。看着怀中酣睡的婴儿,我虚弱无力的身子里又注入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和希望,开始了一把屎一把尿的育儿之路。

其实没那么夸张,馆里下人自会替我打点一切,而且我的儿子很是乖巧,极少哭闹,让我省了不少心。

我只管整日在床上闷着,安伯照料入微,顾忌颇多,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在他的高压之下,无人敢怠慢,我同孩子都被养的白白胖胖,他对那婴儿倒有莫名的喜爱,比我这个做母亲的还抱得多。

只有善渊,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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