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灰亦相思-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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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梅小姐说得没错……”纪仁接着说。
茂青却硬生生把纪仁的话切断,严厉地看着自己的孙女儿说:“你去哪里听这些话呢?女孩子应该尽本分、学女红,不要到处乱跑,说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我们女孩子也是中国人呀,难道不可以忠于民族国家吗?”惜梅反驳说。
“当然可以,但要用对地方。”茂青表情仍未放松:“革命卫国、拋头舍命,都是男人的事。女人就该在家好好教养下一代,让男人无后顾之忧。女人这保护民族血脉的任务,你以为不重要吗?”
“是,阿公。”惜梅见茂青脸色,不敢再多嘴。
“哲彦,我这孙女自幼就比较古怪,不像你大嫂宽慧那么贤淑懂事。以后你要多管她,别让她轻重不分,失了分寸。知道吗?”
“知道了,朱伯父。”哲彦说。
他一径笑着,并不介意。他和惜梅从小街坊邻居长大,哪会不清楚她的个性?
记忆中,她都一直是活泼外向的女孩,看似弱不经风、楚楚可怜,却有惊人的毅力。
他对她早有爱慕之心,但她答应他的求亲,仍使他惊喜万分,无法置信。他立志要闯出一番伟大的事业,以报佳人的心意。
惜梅却对祖父的这段话很不高兴,她深知自己的脾气,给哲彦和昭云兄妹俩听到了也无所谓;偏偏邱纪仁在场,他不知如何在心里暗暗窃笑,拍案叫绝呢!
她偷看他一眼,他也正好面向她。一张脸并没有想象的嘲笑与得意之色,仍是原来的严肃臭脸,满是阴阳怪气,彷佛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他发现惜梅的注视,惜梅忙转开脸。真是标准的双面人,或许她该问问他家里是否还有一个孪生兄弟?
他若是上回所见的邱纪仁,为何差别如此之大呢?
茂青又闲聊几句后,便说:“你们少年人谈吧!我还有棋局呢!”
茂青刚走,哲彦就拿出两本书说:“我给你带来两本西洋小说,是狄更斯的‘双城记’和雨果的“悲惨世界”,都是讲战乱中人性光辉的故事。”
惜梅接过书,翻了一翻。哲彦又说:“我知道你一向喜欢看芥川龙之芥、菊池宽的小说。但纪仁说,西洋人的视野及胸襟又是不同,对事的看法及角度又宽广一些,建议我买这两本名著给你看。”
一听是纪仁的意见,惜梅又有疙瘩。
“我也有两本呢。是‘茶花女’和‘南丁格尔传’,都是讲西方奇女子的故事。”昭云说。
“那是纪仁送的,你们以后还可以交换看,彼此讨论。昭云有不懂的,你还可以指点她。”哲彦说。
“怎么指点?我还要请教她呢!”惜梅看着昭云说。
“我哪敢?你可是我们镇里有名的才女呢!”昭云瞄她一眼说。
“可不是。”哲彦笑着看惜梅。
惜梅实在很不喜欢在邱纪仁前面谈及自己,正绞尽脑汁想转变话题时,邱纪仁说话了。
“这些书,有心的话就看得懂。无心的话,才女也很难明白其中的意境。”他用平常的口气说。
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话中带刺,句句在损她吗?
“邱桑说得没错。”惜梅强忍住怒气,展开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说:“昭云有不懂,最好去问邱桑。书既是邱桑买的,想必他对书里的烟花女子及看护小姐,是很明白也很有心的。”
“什么?烟花女子?”昭云双眼睁圆。
“哦,茶花女并不是一个寻常的烟花女子,你看了就知道。”哲彦忙打圆场。
“那是由你们男子的眼光来看,尤其是那些自命风流的。”惜梅指桑骂槐地说。
“惜梅小姐似乎对下层社会的人,有很深的成见?”纪仁接过招说。
惜梅很清楚他话里的含意,要继续辩论也是可以。但她怕因此引出那日的事端来,便很聪明的呜金收兵。
“怎么会呢?”她淡淡回一勾,立刻转向哲彦:“你今天不必回学寮吗?”
“呀,你不提,我们倒忘了,差点误了时间。”哲彦看着惜梅,有几分不舍:“那我们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好。”惜梅点点头:“谢谢你的书。”
纪仁也走过来,说:“很高兴认识你。”
听他没有丝毫喜悦的声音,惜梅僵硬着,只微微颌首。
送他们出了店门,惜梅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有些惆怅。每回和哲彦相聚,总是那么短暂,他又是老实人,不会找借口单独相处,说几句体已的话,感觉倒比订亲以前生疏了。
在想哲彦的同时,纪仁的影像也浮到眼前来。
他们两个人,身材相当。长相气质方面,纪仁多几分英俊潇洒,但也叫人难以捉摸;哲彦淳朴实在,说一就一,让人感觉安全可靠多了。
她很庆幸自己要嫁的人是哲彦。想到昭云要面对的是忽而张狂、忽而冷漠的纪仁。还真替她担心呢!
问题是,昭云对纪仁早崇拜已极,会听她的警告吗?
今天纪仁发现她的真实身分,什么都没说,是为了维持他的表面风度吗?本来嘛,古语说,好男不与女斗,何况他也有错,闭上嘴是最好的方式了,算他识相。
才要转回店里,茂青提着水烟袋,从街上慢慢踱来。
“阿公,您不是到庙口下棋了吗?”惜梅忙去扶他。
“你金水伯生病,今天没来。没有他,就没意思了。”茂青左右看看:“咦?哲彦他们走了吗?我还特别赶回来,想和纪仁多说几句话呢!”
“他们回学寮去了。”惜梅说。
“纪仁这后生可真不错,聪明又有见识,个性沉稳妥当,有大将之风,以后必有一番作为。”茂青说。
哼,该夸的不夸,去夸到不该夸的,惜梅听了心里不舒服,便撒娇说:“我觉得哲彦比他还好呢!”
“哲彦也不错,但就是没有人家天生的才情。”茂青说。
“那哲夫哥呢?邱纪仁一定比不过了吧?!”惜梅说。
“哲夫是天资过人,可惜个性有些优柔寡断,只适合明哲保身罢了。”茂青说。
“好哇,阿公,您把哲夫哥和哲彦说得处处不如人,又把我和宽奇Qisuu。сom书慧姊许配给他们,岂不是要误我们的终身吗?”她故意嘟着嘴说。
“憨孩子,他们当然有自己的优点。至少做个好夫婿,疼借我的金孙女,是绰绰有余了。”茂青笑呵呵地说。
这还差不多。惜梅也不明白,为什么就只一桩小小的意外,她就对邱纪仁那么反感及在意。虽然他没吐露什么,她仍有如芒在背之感。
以后他们见面都会如此冷淡和针锋相对吗?希望一向比较粗枝大叶的哲彦不会发现异状,免得情况更糟糕。
三月天,不时几阵春雨,百花开满山坡、路旁、田间。红花黄辫白心,盈盈婷婷,各展风姿。
镇上茶季尽管热闹,但盛况不如前。哲夫说因为欧洲、中国在打战,战事有扩大迹象,外销因此停滞的缘故。
炮声隆隆,仍在远方,扰不到日常的生活里。
哲夫依例每个月都要到大稻埕谈生意,这次心血来潮,想带宽慧去城里玩玩。宽慧怂恿昭云,顺便去邱家走动一下,让亲事更明朗化。昭云害羞,便拉着惜梅作陪。
四人一早出发,午后就到大稻埕,在永乐町附近找到旅舍,哲夫去谈生意,三个女人便四处逛逛。
她们游览的地点都集中在港町的茶市部分,尤其是茶香及花香最盛的一、二、三丁目一带。
这一区的街道狭小,两边的洋楼却很整齐美观,最特殊的是,它们的骑楼台基,均高到人的腰部。
“那是为了防水灾的。淡水河就在旁边,夏天做台风,真的就会淹那么高。”
宽慧解释。
这些洋楼在清朝时,是驻外使节及洋商居住的地点,如今为茶商所据,换了另一副繁华的面貌。
一路走来,让惜梅开了眼界,其热闹比家乡更胜几倍。骑楼下挤满了拣茶的妇女,茶箱、茶篓一趟趟搬进搬出,甚至还有人拿着长竹竽,招呼路过妇人来帮忙。
若非惜梅一行人,穿得像富家小姐,恐怕也被拉去了。
除了茶行外,一目丁还穿插着医院、绸庄、洋行,邱家人的产业就坐落其中。
她们走到尾端的妈祖宫口,又由原路绕回来。
黄昏时,他们赴邱家作客。
邱家的宅第是这条街上最有气派的,三层褛,带着大正时期巴洛可式的精致色彩。外面美丽,里面更豪华。二楼大厅摆着全套的黑檀木大理石家具,名贵的古董玉器四处陈列。
后面的餐厅设了两桌丰盛的酒席,除了邱纪仁的父母、兄嫂、弟妹外,还有叔伯们,连年纪最大的永阶叔公都到了。
热闹的宴席到一半,纪仁和哲彦匆匆赶来,两人一身学生刺服,头上带着帽子,脚下是夹脚的木屐。
哲彦的出现令惜梅高兴,纪仁的出现却令她不安。这是邱家的地盘,她一定不受某人欢迎吧!
哲彦往她身旁一坐,纪仁也偏偏与他们同桌,就面对着她,害她的胃口全然丧失,剩下的时间如坐针毡。
“今天玩得开心吗?”哲彦边吃饭边问惜梅。
“当然开心。”惜梅说:“你读书够辛苦了,干嘛还跑来呢?”
“也不能整日坐在书桌前呀!”回答的是纪仁:“何况未婚妻来了,他的心怎么定得下来呢?”
惜梅满脸通红,她听到昭云的窃笑声。这邱纪仁可真无聊,大众之下还要糗她。好在这一桌都是年轻的人,否则真无地自容。
在他人屋檐下,自是不能反唇相稽,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说话,免得让他逮到机会。
吃过饭,纪仁的母亲素珍留他们住下来。
“我已经在市场前面订旅舍了。”哲夫说。
“你每一回都那么客气。我们家的房间那么多,有哪一间输给旅舍的?”素珍说。
“讲生意较方便啦!”哲夫说:“茶馆就在隔壁。”
“不然宽慧你们三个人来住好了!”素珍说:“旅舍人来人往,女眷毕竟不太安心。”
“我要帮忙打点料理,还是住旅舍吧。”宽慧看看小姑和堂妹:“你们呢?昭云不是嫌旅舍太吵吗?邱伯母既有这番盛情,你们就住下来好了。”
惜梅是百分之百的不愿意,但众人多口,加上主角昭云一脸欣喜,她哪好意思不识时务,泼人冷水呢?
在等邱家长工去拿行李时,纪仁又提议明天带两个小姐去草山赏花。
“你们不是要忙毕业和考试吗?怎么会有时间呢?”纪仁的父亲景山说。
“再看也不差那么一天。明天休假,正好松弛一下筋骨,才更有力气去拚。”
纪仁说:“昭云小姐和惜梅小姐难得来一趟,我和哲彦都说好了。”
“你今年还去得不够吗?为了响应‘纪元二六○○年一万棵樱花运动’,学校不知派你们去多少次登山植樱活动。”纪伦笑着说:“你还没有看腻吗?”
“我看不必了,以前学校旅行的时候,都去看过草山了。”惜梅趁机说。
“今年不一样,有好多新品种,可以看看。”哲彦说:“何况昭云还没去过呢!”
昭云既没上过草山,又是纪仁建议的,大家就不再反对。
行李来后,两个小姐跟着到三楼客房。房间果其比旅舍的舒服,一切设置都很西洋化,连床都是金亮亮的铜柱,床罩缀着白蕾丝,和她们一向睡的红眠床或榻榻米都不一样。
由窗外可看到一个漂亮的花园,在昏暗的夜巴中,仍可看出小桥流水、假山木石的精巧设计,玉兰花的香味隐隐传来。
“邱家的富有不是我们所能比的。”惜梅说:“你以后嫁过来,才是真正做了侯门夫人呢!”
“你胡说什么?小心我打你的嘴。”半歪在床头的昭云瞪着她说。
“哇,夫人已经发威啦!”惜梅调皮地说。
昭云又羞又恼,追过来要打她。
“唉呀,对不起啦,我不讲啦!”惜梅笑着说。
两人气喘喘地坐在床上,惜梅又说:“瞧,外面的月光很美,我们到阳台上去赏赏月,好吗?”
“要去你去,我走了一天,累死了。”昭云捏捏脚说:“明天还要上草山,我要早点休息。”
“好吧!反正你以后有的是机会阳台赏月,我可能今生才这一回呢,绝不能错过。”惜梅说。
“你还耍嘴皮子!”昭云做势又要打她。
惜梅边笑边逃了出来。
客房旁有个小弄堂,几个红木高几,上头摆着各式盆栽,一路绿到玻璃门外的小阳台。
惜梅很少机会爬到这么高的楼,直直往下看,真像小悬崖,而半圆的月似乎也近多了。
她扶住石雕栏杆,深深吸一口气,兰花的气味更浓郁了。
“来赏月的?”突然有人在她身后说。
她吓得转回身,惊魂未甫中才发现是邱纪仁。他已换下制服,穿上对襟的唐衫,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有些凌乱,一双眼炯炯有神,在这小小的露台,更形气势逼人。
“你差点害我摔下楼!”她用愤怒掩盖自己的慌张。
“放心,这栏柱很高。而且你要摔下去,我也会及时拉住你的。”他闲闲地靠在石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