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杂货店-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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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抿着嘴,学他的样子摇摇头。这桩生意还是没做成。也许太扫兴。
红云很晚才回来,那时候白月已经在收拾东西要关门了。她倒了杯茶牛饮一口,问姐姐:〃她又来了?〃
商品四:翡翠香炉 故人香(4)
白月低头算账,微笑着回应:〃是,让出好多东西来。有一支玳瑁栉我特别喜欢,许云峰不让。〃
〃那个公子哥,〃红云撅着红唇,〃傻呼呼的,因为条件优渥,不食人间疾苦,所以对人分外真诚。你看他开的古董跑车,像是从拍旧上海的电影里扒下来的,天天开到我们门口停,如同一块活招牌。〃
白月给妹妹逗得直笑。
许云峰虽然听不到这段对话,但也可以想像这对姐妹会怎么评论他。她们优雅而风趣,像一张可以变换色彩的画。正因为这样,他反而被吸引,往那家小店跑得更勤。
敏敏呢?她也不是没有风度的女生,她头脑聪明,人美丽。可是眼高于顶,凡事爱颐指气使。就像一张鲜艳的油画,初看惊艳,日子久了,也觉得不过尔尔。
随后的日子,他常常去那对姐妹的小店,也常常碰到那位来变卖首饰的少妇。
她知道了她夫家姓段。
段太太每次来,总像是一部小说的精致开场,人未到而声先至:先听到一阵悦耳的门帘响动,然后有暗香浮动,再是轻轻的,有些踯躅的脚步声。然后一个消瘦而清秀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面前。
她的话不多,同许云峰说话,总是低着头,有些害羞怕生,且极少谈论家里的状况,他只能从简短的对话里得知一二。
公公的病不见起色,用药昂贵。丈夫来信,说就快回来了,需要钱。小叔欠赌债,不得不为之偿还,等等。
起先,她身上还有些首饰,珍珠耳环银手链。渐渐地,也不见她戴出来,想必是在别的地方贱卖了。她当的东西,起初是些珠宝首饰,渐渐也到古董花瓶,名人字画,然后又到一些普通小首饰。这便是山穷水尽的征兆。
有一方白玉辽砚,深得白月喜爱,还有一对火红的珊瑚珠耳环,红云一拿到手,就欢喜地戴上。
那些怕都是她平日里身上戴的,书房里用的。或许从前,她就是别这对红色的珊瑚珠耳环,用那方辽砚磨墨,她的丈夫提笔在宣纸上画一对戏水的鸳鸯。
最让人敬佩的是,生活如此艰辛,却从来不见她抱怨。出身这么好,却又这么能吃苦耐劳,非常难得。而且说到丈夫,脸上总会泛起红晕,像是还在热恋的少女一般。
红云说:〃变卖嫁妆的女子也是不少,有次我上门给一个老太太看旧货,银瓶,黄玉笔筒,玉压发……眼睛都看花。不过这么年轻就把傍身的嫁妆当了,想着将来也辛酸。〃
许云峰笑:〃她那在国外的丈夫也不知道在做点什么,怎么总是不停要钱?〃
〃开门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哪里不需要钱?〃
〃她始终支持丈夫。这样的妻子太难得了。〃
白月从报纸里抬起头笑:〃小心,她是别人的妻子。〃
许云峰耸耸肩,〃我是感动,真的。她的情操,温柔贤惠,无私付出。让我想到我母亲那一辈的女人。〃
〃那时候的女人都傻呼呼地忠夫。〃 红云嗤之以鼻,扭头看姐姐手里的报纸。
〃哦。段氏王朝的兴衰史给炒得特别火热呢。后人翻出老爷子当年写的回忆录,打算出版来赚取版税。哇!原来段家老爷子当初居然是革命志士,早期留学英伦,还曾给迫害入狱。袁世凯上台后,他娶了一个建筑商的女儿,就此发家。〃
她又翻看娱乐新闻去了。
随后几天,许云峰去了外地出差,再回来时,已经过了两个星期。
红云独自在店里,见他风尘仆仆地进来,忍不住嘲笑他,〃你这么一副落魄的样子,是不是因为我?〃
许云峰问她:〃我走的这几天,生意怎么样?〃
红云翻白眼,〃许公子什么时候成了我们的合伙人了?〃
〃红云你真不厚道,我这是关心朋友。〃许云峰一本正经的样子。
〃糊弄谁呢?那位太太一直没有上门来。〃红云嗔笑,忽然表情一转,叹气道,〃一个女人变卖自己的嫁妆,需要下多大的决心啊。可你看她丈夫不闻不问地躲在国外?这样的一番热情,还不是便宜了那只白眼狼。〃
还想多说几句,楼上的电话忽然响起来,只好去接电话。
她才走,天上打了一记响雷,大雨倾盆而下,外面顿时一片白茫茫。强劲的风吹得门帘哗哗响,雨水溅了进来。许云峰起身,把玻璃门关上。
走到门口,他随意地往外面街上望。对面店铺的遮雨棚下,站着一个纤瘦的身影。隔着雨帘让她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
他立刻打了伞跑过去。
少妇的头发已经濡湿,旗袍的裙摆也已经贴着脚踝,嘴唇乌青。
许云峰为她打着伞,同她回到店里。段太太脚上的布面平底鞋已经湿透,也许是冻着了,脸色苍白,身子微微发抖。因为消瘦,原本贴身的衣服现在也是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伸出来的手上,骨节和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没有什么比亲眼看着一个娇贵的女人渐渐给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更让人无法忍受。许云峰受父亲影响多,一向认为女人是用来呵护的,许母生前就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恐怕唯一没变的,是她上身淡雅的芳香,和店里焚的香一样,微微的甜,又有着清清的苦,交集在一起,如同岁月给人的感受。
〃许先生,〃段太太把怀里紧抱着的木匣子放下来,说,〃我丈夫前些日子已经归国了。〃
商品四:翡翠香炉 故人香(5)
啊。许云峰长叹,不觉松了一口气。她至少用不着再抛头露面。
〃不过。〃段太太语气转激动,〃他和朋友出了点事,现在被关押着。我现在急需一大笔钱,所以,许先生,我请你看看这个。〃
她打开匣子,然后退了一步。许云峰看清了匣子里的东西,脑子里嗡地一声响。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样东西,那么,香炉该是一对的。
匣子里的翡翠香炉,和他长久来希望得到的那件,几乎是一模一样。
许云峰半天才找回语言,〃这个是……〃
段太太苦笑起来:〃这是我最后的嫁妆了。〃
〃段太太!〃许云峰几乎是抢了她的话,〃这香炉我要了。〃
年轻的太太瞬间湿了眼睛,忽然后退一步,弯腰鞠躬,〃许先生,这天高地厚的恩德,我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要报答。〃
许云峰给她吓一跳,急忙伸手扶她。她刚抹了抹脸,忽然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停了下来,脸色青灰。
许云峰二话不说拿起外套,〃我送你一程吧。〃
年轻的太太惊讶地抬起头,也不知是不是淋了雨的缘故,眼睛湿湿的,眼下有青色的阴影。她还那么年轻,才二十多吧,也许还没有孩子,清秀的脸上,还保留着做姑娘时的天真。即使到了现在,眼神还是那么清澈。
这样温婉的女子,应该住在一间庄重朴实的大院子里,成日穿着精美的旗袍和缎面鞋,手里拿着鱼食,撒向大缸里。日暮见晚,她就立在廊下眺望,等待丈夫回来。悠闲地,平静地过完她的一生。
许云峰非常不理解,究竟怎样的丈夫,才会丢下这样的妻子远游不归。
他忽然有错觉,红云似乎在里间笑,也不知道是笑他同情心泛滥,还是仅仅在跟朋友通电话。
她住在老城区,十字南街,胡家巷。老城区在做规划,到处都在拆了重建,现在还不知道混乱成什么样子。她这样的出身,当初住的该是半山或是临水的豪宅吧?究竟是怎么样一场变故,让一个家迅速落魄至此?
雨越下越大,水拨划过,眼前只能得片刻的清晰,雨水瞬间又让视线模糊,车外的街景也渐渐消失在灰茫茫的雨里。在这样的雨天开车,人最容易浮想联翩,常有错觉,自己是不是闯入时光隧道,进入另外一个空间。
哗哗雨声中,段太太轻轻开口:〃许先生家境似乎不错。〃
〃家父留有丰厚遗产,我也有工作。〃
〃结婚了吗?〃
〃还是单身。〃
〃许先生这么好的人,不知道哪家的小姐才配得上。〃段太太说。
许云峰听着她的口气,感觉像是被长辈夸奖了一般,不好意思起来。〃段太太,你和你先生呢?〃
她怔怔看他一眼,忽然低下头,红着脸羞赧一笑。极平常的一个笑容,却像明媚阳光一下就驱散了雨天的阴翳。那一刹那,女孩的清纯和女人的娇媚尽情展现,直叫人转不开眼。
少妇眼神迷蒙,陷入回忆:〃说起来,那个香炉,还是他当年说要娶我时送我的。那时候我们都才十岁出头,情窦初开。那么多表亲里,我只喜欢他一个。一日,他和几个男孩子捉弄我,害我踩进泥塘,一身狼籍。我哭泣起来,其他孩子一哄而散,只有他留了下来。我还记得那天傍晚夕阳分外好,他就站在半人高的草间对我说:你别哭了,我既然看了你的脚,以后我娶你就是。你不信?我送你信物。于是,他就把他母亲房里的香炉拿来给我。他说,盖子里有前人刻的诗,就拿这个做凭证好不好?〃
〃这么珍贵的东西,你却愿意让出来?〃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昨晚也是抱着它,挣扎许久。你看我典当了那么多家当首饰,却始终把香炉留着,就知道它对我有多重要。可是再重要,它也不能取代自己的丈夫。〃
〃你们没有孩子?〃
〃没有。他婚后没多久就出去留学了。〃
〃你怎么不跟着去?〃
她的神情黯淡了下来。
〃我书读的不多。自女子学校毕业后,就一直在家帮母亲料理家务,而他,一直读到大学毕业。就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女孩子。〃
许云峰明白过来,男方不过是孩提时做了个不懂事的承诺,对这门亲事并不当真。他或许把她当作好友,当作妹妹,却从来不是他理想中的伴侣。
后来他有了另外喜欢的人,又无法抵抗家族的意志力,只好选择逃避。
不幸的家庭,是各有各的不幸的。
〃那个女同学家境不好,人却非常独立能干。他们无话不谈,天文地理,政治经济,说到高兴时,又一起仰头大笑。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当她是稀世珍宝。他为了她和家里大吵大闹。他想退婚,他父母觉得丢不起这个脸。但是他是铁了心要娶那个女同学。那阵子,两边家里都一片鸡飞狗跳。〃
〃但他最后还是娶了你。〃
〃是啊。〃段太太苦笑,〃那个女同学主动退让,她留洋去了。而他则心灰意冷,终于同意和我完婚。〃
许云峰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什么丈夫出国不归。他追随他的爱情而去,可怜家中妻子,非但得不到丝毫关爱,还要在家道中落后用纤细的肩膀独力支撑着。
这个年轻女子一脸落寞,眼睛却是分外明亮。她少女的时候,或者说,家道还未中落之时,也必定是娇艳如花的吧。她现在才多大啊,即使憔悴三年,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三、四的样子。
商品四:翡翠香炉 故人香(6)
她云英未嫁时,会不会穿着色彩明丽的衣群,头上戴着香花,与青梅竹马的伙伴在花海游戏?那时的她必定是母亲膝下天真撒娇的小女儿,是长辈手心的珠宝。出阁时,必定有一场空前盛大的婚礼,父亲将她交付给另外一个男人。
可是婚后,寂寞如影随形。她有没有一次次满怀着希望倚着门等候丈夫归来?黄昏的庭院,穿着白色长袍的少妇执着柄扇子,坐在镂花窗户下,从黄昏挨到月上中天。他人欢聚时刻,她却独立中宵。
案上,小小香炉飘出白色的烟。等的是人,还是心?
车已经开到老城区,因为暴雨的关系,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一片萧条。青灰的矮旧房子在雨里模糊地连成一片,远看,就像是幅蕴开了的水墨画,带着浓浓的怀旧情结。
段太太缓缓地说:〃那时候正是最后的辉煌时刻。那么多年的大家族了,经历过多少风雨,一直屹立不倒,于是大家也都习惯了这荣华富贵,以为可以就此世世代代长久下去。其实花无百日好,月无千时圆。哪里有长久的富贵留人间?〃
许云峰点头。这场经济危机,已经不知道让多少富贵人家隔夜沦为常人。
〃他走后没多久,就支撑不下去了。叔伯妯娌那么多人,居然挣抢一番后一哄而散。家翁就是那时候气病的。我是长媳,自然要留下服侍二老。娘家那边,兄嫂当家,渐渐对我们不闻不问。看,人情如此薄凉。〃
〃你应该告诉他,他有责任回来照顾你。〃
少妇呵了一声:〃他回来能怎么样?不就是换成他出面变卖家产低债?我宁可他完成学业,回来能找份好点的工作,这才可以持家。〃
她也不是没有智慧的。
许云峰叹一声:〃这么高尚的情操……〃
她听在耳里,忽然笑了:〃许先生,你要知道,我除开情操,就无其他优点了。〃
〃怎么没想到离开?〃
她茫然地抬起头,〃离开?去哪里?为什么?我除开了他,又还有谁?〃
即使到了如今这地步,她还深爱着丈夫。即使,即使他依旧不肯多看她一眼。
〃这笔钱能救他出来?我有相熟的律师,可以帮忙。〃
〃不能再麻烦你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