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五信箱-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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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的腰咋样了?”许延问:“摔得重不?”
“不要紧,”封毅说:“那是老毛病,最近事儿多,本就累着了,天气又冷,在医院滑了一下,摔得不重,你别担心。”
两人又坐了会儿,许延收了碗筷洗净,封毅取出个铁盒,进屋给许刚的腰椎和腿部附近穴位施上针,让针停留了几分钟,拔出来再垫上干叶片儿。回身捻了几撮锥形艾绒,点着顶部,隔着叶片儿慢慢熏灸,十来分钟后,撤掉烧成白灰的艾绒,又拔了一趟火罐,才算弄完。
许延见时间晚了,推封毅出门:“哥,你快回去吧。”
“嗯,”封毅站在门口,不放心地问:“晚上要我陪你不?”
“不用,”许延微笑:“爸现在没啥事儿,我一个人就行,你快复习吧。”
“好,”封毅扫了他屋子一眼:“炕烧上了?”
“嗯。”许延顿了顿,问:“哥,现在,能看到菱菱吗?”
“恐怕不好办,”封毅跺跺脚,看看他:“进去吧,我明天再托人问问,想办法让你见一见。”
幸好夏紫菱还在白河镇公安局,第二天中午封毅匆匆赶回来,拉着他就跑。两人急火火赶到镇上看守所,封毅递了支烟给值班民警,闲聊了几句。那警察事先就打过招呼,叮嘱道:“隔门说两句就走,别耽搁,叫领导看见,我就得扒警服了。”说罢带着他俩走进过道,指指一扇铁窗。
封毅轻推他的腰:“去吧,我跟陈警官在这儿等着。”
“嗯。”许延快步过去,铁窗内连张凳子都没,夏紫菱完全脱了形,抱着膝、垂着头,静静缩在屋角。许延握紧铁枝,轻声叫她:“菱菱,菱菱,哥来了……”
夏紫菱怔怔抬起头,嘴巴动了动,像是叫哥,嗓子却黯哑无声,呆了半响,突然跳起来扑向窗口,神经质地抓住铁条上许延的手,嘴巴一开一合,好半天才发出声响:“……哥……”干涩的大眼睛这才有了焦点,眼泪噼噼啪啪掉下来。
“你咋地……”许延反握住她冰冷僵硬的手,喉咙硬得几乎说不出话:“那么傻……”
“我没杀人,哥,妈妈她,呜呜,她脑门儿都快撞碎了,牙齿咯咯咬窗户,那声儿……呜呜,全咬掉了还在咬……哥……哥……我不忍心我妈遭罪呀……呜呜……”夏紫菱泣不成声:“我看不下去……我看不下去……哥……她是我妈呀……”
“哥知道……哥明白……”许延握紧她的手:“菱菱,别说了,别想了……”
夏紫菱攥着许延的手,像攥着棵活命的稻草,眼睛仿佛两个无底黑洞,浑身簌簌发抖,惨白着脸呢喃:“哥……我怕……我好害怕呀……我是不是也要跟着妈一块儿去了……以后再也……呜呜……再也见不着哥,见不着爸了?!”
“别傻,菱菱,你还小,安心呆着,不会有事儿的,知道不?”许延淌着泪安慰她:“千万别瞎想,以后,哥接你回哥家去,哥还买好衣裳给你穿,啊。”
“嗯……呜呜……”夏紫菱抵着铁栏,哭得抬不起头来。
说了没两句陈警官就着急地催,许延探手进去摸摸她的头:“菱菱,哥先走了,由机会就来看你,记住,别瞎想,知道不?”
“知……道。”夏紫菱松开手,捂着脸靠在旁边墙壁上。许延狠狠心,掉头走出通道。
两人谢过陈警官出来,慢慢走向军车,才一晃眼功夫,天上又下起了雪。北地的冬天如此素净辽阔,连天的雪花漫无边际,在视野里纷飞飘散,美得如幻如真……只是,这美景里,没有了人……
雪地的阳光
“对了,”封毅走了两步,停下来:“中午还没吃饭呢,就在镇上吃点吧。”
“好。”尽管没什么胃口,许延还是跟他一起进了餐厅。
封毅看着菜单问:“想吃什么?”
“随便吧。”许延捂着杯子,神思不属地说。
“泡馍好不?”封毅看着他问:“记得你上回说这儿做得好。”
“嗯,行。”许延笑笑。
封毅点了两碗羊肉泡馍,切了盘驴肉,再叫份骨架,又拌了两盘素菜,许延说:“哥,够了,吃不下这么多。”
“不吃东西,怎么照看好许叔叔。”封毅还了菜单给服务员:“别担心,家里小赵帮忙看着。”
“嗯。”许延转着手里的杯子,慢慢问:“刚才你跟陈警官,说什么十五年左右?”
“十四岁以上未成年人,故意杀人情况严重的,判十五年以上至无期。”封毅掰开筷子,递给他:“菱菱不一样,之前也没有类似案例。”
许延接过筷子,攥紧:“这案子,会在哪儿判?”
“县法院。”说话间菜已经送上来,封毅夹了块驴肉送他碗里:“先吃饭,啥也别想。”
许延嚼着那块肉,硬生生吞下去,筷子杵在碗里,再无动作。封毅看他一眼,皱眉说:“这么吃法,你爸没好,你自己就倒下了。”
“我知道。”许延应一声,歇口气,拿起调羹,呼啦啦吃完一大碗羊肉泡馍,又夹了两箸凉菜,搁下筷子,肚子已经涨得不行。
封毅也吃完了,叫来服务员先打了份热饭,结了帐出来,手里的盒子递给他:“回去热了给许叔叔吃。”
“嗯。”许延接过去,两人到路边上了车。
封毅打着火,踩下离合,挂上挡:“回去你问问许叔叔,县法院认识人不,或者找部队上的领导问问。”
“好。”许延看着开始后退的街道,蹙眉说:“怕是难,我爸性子直,向来不刻意逢迎。”
“知道,问了再说。”封毅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从兜里掏出包香烟。
许延接过烟:“我来。”抽了支出来叼在嘴里,点燃,递到他嘴边。
封毅微偏着头,咬住滤嘴,吸了一口,抬手夹住,瞅他一眼:“小子,啥时候偷偷学会抽烟了?”
“你咋知道?”许延一愣,自己好像没在他跟前吸过烟的。
“我咋知道?切,”封毅斜眼盯着他笑:“昨天回来,身上就一股子烟味儿。”
“切,抽烟咋啦?”许延瞪眼道:“只许你抽,我就不行?”
“嘿,我可没说不许你抽,”封毅开了溜窗缝,捏着烟吸一口,反手塞进他嘴里:“少抽点。”
“嗯。”许延深吸一口,看着青纱般飘渺的烟雾袅袅在车内盘桓,忽然用力全摇开车窗,冷风迅即咆哮着狂扑进来。
“啊!冻死了,”封毅刚脱了大衣,冷得嗷嗷叫:“快关上快关上。”
“哈哈,”许延大笑着将烟头弹出去,一闪眼就挂着串火星无影无踪,顺手摇上车窗:“活该,谁让你穿那么少。”
“我要穿多了,”封毅睨他一眼,扯着嘴笑:“你也没兴致开窗户了吧?”
“嘿嘿,”许延笑笑,过了会儿,轻声问:“哥,这段儿,为我家的事儿,忙坏你了吧?”
“说什么呢,”封毅没看他:“你的事儿,不就是我的事儿?”
“嗯,”许延低头一笑,也觉得自己这话外道了,突然想起来:“对了,房子全装修好了,还好你送那支人参,陈小姐帮忙找的关系,省下好大笔数目,咱又赚了。”
“是吗?”封毅也挺高兴,笑着说:“那回去后早点儿租出去。”
“找中介吗?中介吃得可黑,要半月房租。”许延说着,随即想到,自己考试也近了,家里又弄成这个样子,走了可怎么好,脸上好不容易挂上那点笑,又慢慢隐了去。
“嗯,不交也行啊,中介带人去看房的时候,你想办法把呼机号给租客,然后借口有事要走,”封毅笑道:“要是聪明的,就会联系你私下交易,这样,他自己也能省一笔。”
许延睃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你可真抠,这点子也能想得出来。”
“不抠怎么着,”封毅满脸无奈:“现在又没人养我。”
“去,”许延被逗得发笑:“还没进我家门,凭什么要我养你?”
“呃,”封毅转头睨着他,满脸凄苦,拿腔拿调:“那请问许相公,啥时候让奴家进门儿呀?”
“滚!”许延一抖,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少来恶心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车子就进了二〇五。许延开了车门跳下去,封毅锁了车子绕过来,手搭着他的肩,一块儿往回走。到了院门边,把车钥匙交给他:“我就不进去了,你拿给小赵。”
“嗯,”许延接过钥匙,在手里掂了掂:“你快上学去吧。”
“下午自己也睡一会儿。”封毅看着他:“瞧这两天,都熬成熊猫眼了。”
“嗯,”许延笑笑:“我没事儿,以前考试,不也总熬夜。”
“那不一样。”封毅说:“菱菱的事儿,别太着急,这条道儿行不通就走那条,办法总能想出来,只要人在,啥都好说。”
“……要是,”许延蹙着眉,目光越过他,远远地落在公路上:“都走不通呢?”
“都走不通?”封毅扬眉一笑:“那咱坐飞机。”
“得了你。”许延收回目光,被他的乐观与积极深深感染,心头也跟着一松,凝视着他的眼睛问:“晚上我做饭,你想吃啥?”
“你做?”封毅目光开始闪烁,说话支支吾吾:“对了,刚忘了说,晚上还有事儿,我吃过再回。”
许延两眼一瞪:“吃了你也别回!”
封毅笑着揉揉他的头,扳着他肩膀往院门里一推:“快进去吧,我上学了。”说罢竖起衣领,匆匆往学校赶去。
果不其然,不但许刚自己不认识人,部队跟地方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关系不痛不痒。正常协助工作那是没问题,想走私下门路,既没那个交情,这事儿影响也太大。看过那骇人现场的医生病人不计其数,恰值九六年底严打,谁也担不了那个风险。
许延想给许刚晚上熬点粥喝,淘了米先泡着,翻墙过封毅院子,搬来梯子爬上房顶,用木棍挑开一坨坨雪疙瘩,弄了几只山鸡下来。剁了头颈、爪子、翅膀,洗净盛在盆里,整鸡放灶台上煨着解冻,自己在灶膛前的木墩子上坐下。
灶上那口大锅烧着水,盖沿边儿腾起一股股热汽,霎时被风吹散。自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所谓影响,便像这水汽一样,散了出去,凭你怎样不遗余力,也是覆水难收了。许延紧蹙着眉,往灶膛里塞进一个柴头,细柴撤了一半弄熄,站起来想回屋拿壶灌水,却蓦然被点了定身咒似地僵立不动。
好事?坏事?这两个词儿在脑海深处猛地跳出来,像黑暗洞穴中突现的那一缕微光,乍然照亮了整个视野。许延兴奋莫名,转身抽出刚塞进灶膛里那块柴头,一把塞进雪窝子里,开了院门儿没命飞跑出去。
上气不接下气进了子弟学校,跑到封毅班级门口,还没吱声儿,封毅就快速从座位上出来,跟老师打过招呼拉他到一边,满脸吃惊着急:“咋啦?!出啥事儿了?!”
许延拽着他的胳膊,兴奋得眼睛都不带眨,断断续续说:“我想到,菱菱,那事儿影响太大,不容易糊弄过去。”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说:“可是,说不定影响大了更好,你想,人心都是肉长的,换位思考一下,谁都不愿自己的亲人遭罪受苦。咱既然没关系,为啥不想办法制造舆论?”
“制造舆论?”封毅随即会意,眼睛一亮,握紧他的肩:“好家伙,快说,你有啥想头?”
“我妈前几年和同事来白河镇追击过乱砍伐,应该认识县里报社的人,”许延咧着嘴喘着气:“我想,打个长途回去,叫她想办法让这边儿的报社跟踪报道这件事儿。然后,不知道她那边儿能不能上个专题,专门探讨这个典型案例究竟是爱还是杀人。我想,一定能引起轰动!”
“你行啊!”封毅给他一拳,满脸都是笑,眼睛熠熠闪光:“小赵今儿休息,你快去宿舍找他,让他带你去通信排打长途。”他说完一把拽住掉头要跑的许延:“等等,报纸成年人爱看,真正热血的是年轻人。咱远的都求了,近的更不能舍,你打完电话,借用他们的电脑上网,在各大网站都发上帖子,详细叙述这件事的起因经过,还有当事人的困境,写得煽情一点,争取在判决前尽快扩大影响,我想,效果一定要比报纸更好!”
“哥!”许延攥紧他胸前的衣服,蒙头一股脑儿往他怀里扎。
封毅赶忙抓住他,脸上蓦地荡起一层红,深邃的眼睛漆黑清亮,怜爱异常,轻声说:“傻子,也不看地方。”
许延也红了脸,却仍旧死死揪住他不放,这一刻,多想扑进那人怀中,让彼此负重良久的心,紧紧相连,一同欢跳啊。
“乖,快去,”封毅温柔地凝视着他:“咱俩想的,都是一样的……”
“嗯!”许延蓦然湿了眼睛,正准备走,又叫人拉住。
“等等,”封毅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你回家找张菱菱的照片,要天真可爱点儿的,让小赵找人帮忙扫进电脑里,视觉冲击比刻板的文字更真实,更有震撼力,也更容易调动大众的同情心。”
“好!”之前仅仅灵光一闪,现在就变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