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五信箱-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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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叔叔早几年得了病,就开始混日子喝酒。家里靠部队上那点津贴劳保过活,幸亏你李阿姨勤俭,日子还过得去。”黄丽萍说:“后来你李阿姨一殁,更凄惶了,担子都落到小毅身上。可怜了那娃儿,才那么大点儿,别人家里还当宝贝似地捂着揣着。”
“李阿姨……”许延心里发酸,又想起那张慈爱的笑脸,想起她在屋前屋后,兴兴头头忙活着的身影。
“好人不长命啊,你李阿姨那么要强的人,在床上瘫了两年多。老封撒手不管,只靠小毅一个男娃娃每天把屎把尿擦身揉背,背去医务室扎针。”黄丽萍说着红了眼圈儿:“她总跟我念叨,不如一头碰死了干净,都是封毅跪在地上求她断了那念头。我还以为,看在这么个孝顺儿子份上,她能往开里想,谁知最后还是偷偷喝了药。”
许延愣怔不语,这些他都不知道,他压根儿不会想到,封毅不是成天跟他笑嘻嘻的吗?
“幸好封毅那孩子争气,活儿干得漂亮,二〇五农场里的活儿他包了不少,学习也顶尖儿,学校才给他减了一半学费。”黄丽萍接着说:“延延,你不该怪他,这次等你回来,他都误了两趟山了。小毅只能靠寒暑两个长假,进山挖点药材,打些稀罕野物儿,才能筹出学费。就那也是求爷爷告奶奶,不然他一个半大孩子,再能干,也不能跟那些壮汉子分份子啊。”
“学费很高吗?”许延急急地问,他立刻想到自己的压岁钱:“子弟学校是部队的,学费要多少啊?”
“光学费就简单了,要不是封毅死活不肯拿,咱们家早帮他垫上了,”黄丽萍无奈地说:“你李阿姨治病借了不少债,封叔叔又好赌,简直就是个黑窟窿……唉,不说了!”黄丽萍抖抖簸箕,笑着说:“延延胃口好点儿没?姨给你煮咸水花生,刚刨出来的花生豆,煮熟了剥壳儿吃特别养人。”
“谢谢姨……我先去睡会儿。”许延垂头说,心里一阵阵酸痛,站起来慢慢挪回屋子里,坐在床沿儿上发愣。从前只觉得自己寂寞孤单的童年够凄凉的,却没想到封毅的生活更辛酸。自己回来就顾着拉他玩儿,竟然没发现,不但什么忙都帮不上,还一劲儿跟他犯犟撒脾气。
前夜那首歌
退热出了几场汗,许延才进洗澡间,就听见封毅进了院子,跟黄丽萍说话儿:“阿姨,延延晚上烧没烧了?”
“不烧了,”黄丽萍说:“这孩子,饭没吃多少,牙又疼了。”
“牙疼?”封毅问:“他去哪儿了?”
“去冲澡了,刚进去,”黄丽萍说:“坐啊小毅。”
“不坐了,谢谢阿姨。”封毅说:“我先回去。”
封毅说完就离开了,院子里便没了声气儿。牙疼是许延没胃口吃饭瞎掰的,他是有颗火牙,有时疼得闹心,今天却没事儿。许延冲了两下跑出来,隔壁院里房里都黑漆漆的,封毅又出去了。许延转了两圈,蔫蔫地回了屋。
九点来钟,黄丽萍来看了他不烧,一家子就睡下了。许延白天睡得多,晚上不觉得困,惦记着隔壁,出院子看看,封毅家仍然没动静,他就抱了花生篓子,坐到葡萄架下的黑影子里边剥边等。才没剥几颗,封毅家院门儿开了,许延见他在院子里来回忙了一会儿,转身回了屋,半天也没再出来,心里就有些不好受,想着封毅该是生气了,回家这半天也没来找他。
许延倒了花生壳,到水槽边洗手,打算待会儿去找封毅道歉,封毅恰巧也从屋里出来,看见他就走近围墙边,说:“延延,饿了不?黄阿姨说你牙疼没吃东西。”
“有点儿……”许延盯着水槽里的水,不由抿弯了嘴角。
“那快过来。”封毅见他不再怄气,眼睛亮闪闪的:“刚熬了粥,我也没吃呢,咱俩一块儿吃吧?”
“嗯,”许延在毛巾上揩干手,看了眼院门儿:“黄阿姨把院门儿锁了。”
“那,那翻墙过来。”封毅一撑坐上墙头,伸出手来:“快来。”
许延走近,封毅撑着他腋下提了上来,放到围墙上,伸手去托他下巴:“哪颗牙疼了?肿了没?”
“没疼,”许延不好意思地笑:“我骗黄阿姨的。”
“呵……”封毅笑了。两人一时无话,在墙头上干坐了半晌,封毅跳下去,伸手来扶他:“下来吧,那儿坐得累。”
“嗯。”许延就下去了,在桌前竹椅子上坐下,看封毅去灶台边盛粥。两碗热腾腾的稀粥摆在石桌子上,隔在两人中间径自冒着香喷喷的白烟儿。
“……延延,”许延低着头正想开口,就听见对面封毅说:“你别气了,我明天不去了。”
许延鼻子就酸了,半晌没吱声。封毅靠过来蹲在他椅子边上,拉他的手:“哥错了,明天不去了,延延别生气了,好不?”
“哥……”许延鲠了嗓子,低下头搁到他肩膀上:“黄阿姨都告诉我了……你去吧,不然学费咋办呐……”
封毅肩上一僵,过了会儿,轻声说:“学费我找校长缓了两个月,开学以后赶着周末,再请两天假去就行。” 他抬起手来抚着许延的背:“别担心了,现在哥一直陪着延延,好不?”
“那怎么行呢!”许延一听就急了,坐起来说:“那得耽误功课了!”
“我功课好着呢。”封毅笑了,揉了下他脑袋:“你急啥?回来多看看书就行了。”
“不行,你哪儿有那么多时间看书,”许延说:“而且功课积到一块儿,成绩再好也得拉下的。”
“都跟人说好了,”封毅微皱了眉,站起来说:“功课我自己知道,你别瞎想了。”
“哥……”许延一把拉住他,喉咙一硬,眼泪再忍不住哗哗往下掉。
“延延,”封毅吓了一跳,转回身手忙脚乱地擦他的泪:“怎么又哭了?”
“你明天就去吧,”许延哽咽着说:“我不想你拉了功课,你答应过,以后跟我一块儿念书的。”说着越发伤心难过,抱住封毅的腰哭得泪流不止。
“……延延,”封毅怔了怔,蹲下来抱住了他,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哄道:“哥会去找你的,真的。延延,别哭了。”
许延收紧手臂,心里酸涩异常,哑着嗓子说:“你明天去,我就不哭了。”
“……嗯,”封毅拍着他:“快别哭了,瞧你,”他轻声笑:“哭得像个小姑娘一样,也不害臊……”
许延张嘴咬他,眼泪仍旧没完没了。
“嘶……”封毅轻吸口气,低声说:“……疼啊。”
许延噗嗤笑了:“还敢说我像小姑娘不?”
“不敢了……”封毅的声音低沉如耳语,更紧地抱住了他,下巴轻蹭着他的脑心:“延延……”
“嗯……”许延闭上眼睛,抬起脸埋进他温热的颈窝里,只觉心头酸甜交煎,荡起一阵阵微醺的波澜。
两人相拥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封毅才拍拍他,轻声说:“延延,先喝粥好不,都凉了……”说着扶他起来,让他坐回椅子里,去绞了条毛巾给他擦脸,笑着说:“尝尝,看好吃不?”
“嗯。”许延拿调羹舀了几勺喝,生姜的淡淡辛辣味儿混着葱花儿的香气,托出甘美的鲜肉清甜,齿颊留香,胃口立刻开了,连喝了两碗,才放下调羹问:“哥!真好喝,这是什么熬的?怎么没肉呀?”
“……肉,不好消化,就喝粥吧。”封毅敷衍着说。
许延立刻起疑,问:“你快说,这是啥粥?”
“哈,”封毅看着他笑:“水蛇粥,你反正都喝了。”
“呃……”许延立刻觉得喉咙发堵:“你太缺德了!!”水蛇那东西凉冰冰滑腻腻,看着都瘮人,他还连喝了两大碗!
“你可别吐出来啊!”封毅憋着笑,忙过来拍他背:“我钓了一晚上,剥了半天皮,弄得很干净的。”
“再不能乱吃你弄的东西了,”许延连灌了两杯凉水,才把胃里的翻腾压下去,气恼地说:“你怎么啥都抓呀?太恶心了!”
“水蛇性寒,滋阴,你刚发过烧,吃那个好啊。”封毅笑看他:“下午的汤喝了吗?”
“嗯,”许延有点儿不好意思:“后来喝了。”他低头摆弄着调羹,想问封毅得去多久,又怕催得他急。进山不是一个人的事儿,总得收获够了才能往回赶,怕是要十来天吧?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呆多久?想了两下心乱起来,就放了调羹站起来收碗。
“我来吧。”封毅看看他,把碗接过去,放进水槽里开了水,过了会儿,说:“我就去几天。”
“哦。”许延心里一喜,跟上去,站在旁边看他利落地涮洗碗筷,水管里的自来水哗哗奔流,溅到封毅修长的手肘上,凝成一颗颗晶亮的水珠子。许延拿了块布来擦洗好的碗,说:“那我明儿早上去送你。”
“太早了,别送了。”封毅把碗叠放进橱柜里,关上柜门转过来说:“歇会儿就去睡吧,别又烧起来了。”
“我就要去!”许延犟道,扭头进了他屋里,坐在床沿儿上:“我不回去睡了,明儿早上你走就叫我。”
封毅站在门边,笑笑:“我先去洗个澡。”
许延等了会儿,无聊起来,拿了墙上的吉它下来,一下一下慢慢拨弄,琴声叮咚,无规律地轻响,竟也一样动人,见封毅洗完回来,问:“哥,你昨天后来弹那首,是什么曲子呀?”
“不是你给我带的谱儿吗?”封毅说:“Cancion Tris。”
“不是这个,还有一个。”许延说,随即轻轻哼了两句。
“哦,”封毅拿过吉它,随手按了两个和弦:“是这不?”
“嗯,”许延说:“有词儿吗?”
“有。”
“我想听。”
“那词儿不好听,”封毅说:“悲戚戚的。”
“我想听。”
“你坐进去,”封毅靠床头坐下,带着点羞涩:“不知道会不会忘词儿。”说罢垂头想了想,慢慢地拨动了琴弦,一个过门之后,低沉的男音和着低沉的吉它,在琴弦震颤中低低地回响起来……
如果我是双曲线
你就是那渐近线
如果我是反比例函数
你就是那坐标轴
虽然我们有缘
能够生在同一个平面
然而我们又无缘
恩~慢慢长路无交点……
“不想听了,” 许延没听几句就觉得憋闷:“又是坐标又是函数,跟上课一样儿。”
“说了不好听,”封毅笑了,跪在床上伸臂挂好吉它:“晚了,咱们睡吧?”
“嗯。”许延靠墙躺下,封毅也熄了灯过来躺到外侧。
两人都大了,单人床平躺不够睡。许延翻身向着墙,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就问:“哥,你长大想干什么呀?”
“长大啊,”封毅说:“想当医生,你呢?”
“我?”许延咯咯笑了:“我没想过呢,什么赚钱多就干什么。”
“哈,”封毅也笑了:“你咋那么财迷呀?”
“财迷有啥不好?”许延说:“要是我现在就有好多好多钱,该多好……”他心想,如果那样就可以帮封毅的忙了,而不会这样无能为力。
“呵,”封毅轻声说:“好好念书吧,瞎想什么呢。”
两人一时无语,许延躺了会儿觉得手臂发麻,转回身去。封毅也侧身向着他,怕是白天太累,竟已睡着了,眉眼在漆黑夜色里模糊不清,只有浅淡的轮廓,低缓均匀的气息轻拂到他脸上。许延想起岩洞中那次温暖的午睡,轻轻拉过封毅的手臂,悄悄枕上去。
封毅被他一闹,醒了过来,伸手抱住他,轻拍着说:“睡了,延延。”
“嗯。”许延窝进他怀里,手搭着他的腰,闭眼嗅着他腋下的清爽味儿,慢慢睡了过去。
悠长的铁轨
夜色尚未褪尽,两人一犬就出了二〇五,折上旁边一条黄泥岔路,路旁长满蓬勃的野草,一侧是山脚茂盛的灌木。电筒的光晕惊动了早起的草虫,待脚步过去,虫儿们发现安然无恙,便又放肆地吟唱起来。野外风很大,树木发出呜呜的声响,白沙河水朝朝夕夕、不舍昼夜地流淌,四野冷酷而又淡远,丰盛而又空寂。
越过一个馒头状的低矮山包,晨光已穿越远处的山麓,暧昧不明地笼向山坳里的村庄,炊烟未曾升起,村子慵懒静谧地沉睡在昨夜的酣梦里。封毅推开道木栅栏,冲院内敞开的房门喊了声:“叔!”
许延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房门里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黧黑脸膛,额上刻着两道早生的深沟,腰杆和头发像肩上背的那杆猎枪,笔直而硬挺。闪电热络地跑上前,围着汉子身后两只高大的猎犬打招呼。
汉子鼻音很重,哼哈了一声算是打招呼,眼光扫过许延,抬抬眉毛:“这是?”
封毅忙说:“是我弟,来送我。”
“嗯。”那汉子便没说什么,背个手向外走。
三人出了村口,路边或蹲或站地聚了三五个男人,都背着枪牵了狗,肩搭简便的帆布口袋。封毅张哥李哥地打过招呼,几个人便向他俩来时路过的山包走。
封毅跟许延落在后面,许延问:“咋又走回去?”
封毅说:“进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