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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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离解放三步远的地方,愣了许久,没有走过来。
倒是解放,迎了上去。
这样近地看,爱军真的瘦了那么多,下巴都尖了,回城半年,他变白了,但是更瘦,青青的鬓角,细细的脖子。这样冷的天,穿得这样单。
解放慢慢地走上前一步:“爱军。”
刹那间,爱军眼里全是湿润,张开嘴笑,那泪才不会掉下来:“解放!”
解放说:“是我。”
爱军说:“我知道是你。解放?”
“什么?”
爱军又笑:“没什么。”
解放说:“爱军,你。。。。。。你冷不冷?穿这么少?”
爱军说:“不冷。解放?”
“啊?”
爱军笑笑。
解放说:“我都忘了重要的事儿了。恭喜你。”
“谢谢。”
解放也笑起来:“你跟我说谢谢,我觉得挺。。。。。。挺有趣的。我们从小到大,好象没说过?”
“是,从没有说过。”
解放从包里掏摸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小锦袋,褪了色的,递给爱军。
“给你的。结婚贺礼。”
爱军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枚金戒指。
“爱肚。”小小的解放说。
“爱肚。”小小的爱军说。
年头久了,戒指的色泽,有一些黯哑,方形的戒面上,是一条刻得活灵活现的小鱼,十多年了,这才又看见了它。
爱军把戒指套在自己手指头上,抬起头来,安安静静地看了解放一眼。
“谢谢!”
解放竖起手指:“两声谢谢啦!”
爱军转着手指上的戒指,恰恰好,不紧,也不松。
爱军说:“这辈子,就这两声谢谢。解放!”
解放笑。爱军也笑。
笑着的解放与爱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墙内是热闹的婚礼,是世俗平凡正常的日子。然而墙外,还有一方容他们相视微笑的小天地。
他们谁都没有提到新娘子。
解放转身:“走罗!”
解放走了几步,听爱军在身后叫:“解放!”
解放倒退地走,笑着对爱军挥手。
爱军把戴着戒指的手举起来给他看,叫他“解放!解放!”
阳光里,他也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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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去了半年。
古兰是一个很好的妻子与媳妇,承担了家里的大小家务,只要她在家里,从不让蒋妈妈做饭,每到休息日就陪着婆母去医院里做针灸治疗眼睛。她比爱军略大几个月,简直把爱军当成小弟那样地疼爱。她觉得爱军除了寡言少语一点,真是样样都好,结婚以后,娘家的蜂窝煤都是他买好了送过去,并且一个一个地码好,所有的重活儿,他都包了,对老人也很孝顺。古兰妈妈说,别人的女婿是半子,古家的这一个,顶了一个半,比古兰大哥在时还要省心。他脾气和缓,总是微微笑着,每逢古兰值晚班,他都会去接她。古兰心痛他太辛苦,说了几次不叫他接,他只笑着说,晚了会不安全。古兰觉得自己实在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
只是,爱军常常露出恍忽的神情,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样的时候,古兰总觉得,他的心,她握不住,心里是一种踩不到实处的不踏实,可是转念一想,下过乡的人,谁没有一点故事,谁没有一份不能与人道的心思?或许,爱军在乡下曾爱过什么人,但是现在,他已经是她的夫,她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让他忘记过去,好好地跟自己过下去。
古兰心满意足。
蒋爱军也常常会想,自己这一辈子,怕就是这样了吧。虽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有忍无可忍的思念似要穿胸而出,只是,都会过去的吧。
他和解放,完全地断了联系,连干妈那里都很少去了。
如果,日子就这样地过下去,也就是一辈子。
可偏偏,蒋爱军与郁解放,始终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紧紧地牵扯在一起。
半年后的一天,爱军照常上班做活。
中午的时候,厂里的广播响了,叫大家都去礼堂集中,开一个短会。
工人们都聚集在大大的礼堂里,这个军工厂,规模不小,有上千号人,所以,当初建的礼堂相当地大,两边齐整地排列着鲜红的旗帜,主席台上,高挂着主席像。
爱军坐在同事们中间,诺大的礼堂里,只有极低的细语声,待厂长进来后,立刻变得一片寂静。
爱军抬头的时候,看见几个人跟在厂长的身后,在主席台上就坐。不是那几个熟悉的副厂长与主任,都面生得很,只有一个人,爱军认识。
太认识了。
爱军已经听不见厂长的话了,尽管该位厂长以声若鸿钟闻名。
他只看见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军装已经脱去,穿了件深蓝的干部服,剪得很短的头发,似成熟了好些。
会后,爱军才了解到,原来,解放复员了,也分到这个厂里。
解放成了爱军所在车间的主任。
下午,师傅蔡卫东叫爱军去帮着搬新到的布卷。
国防绿的大卷的布料,浸过了水,湿淋淋。重得难以想象。工人们都是用一个铁勾子,勾住布卷,两人一组,用力地拖动。
爱军的同伴忽地肚痛起来,跑去厕所,爱军一个人,奋力地拉着,心里慌乱的时候,只有做重活儿,才能让他不去想任何事。
突然有双手,拾起一旁同伴的铁勾,与爱军一起用力地拉动布卷。
爱军抬起头,只说出半个谢字,就愣住了。
解放就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然后,一点一点露出笑容来。
解放说:“爱军!你好吗?”
爱军也微笑起来:“好。你回来了?”
解放说:“回来了。妈说,还叫我进这个厂子。”
爱军又问;“回家住了?干妈干爹跟小妹都好吗?我。。。。。。好久没有见着他们了。”
解放说:“我妈也总问起你呢。爱军,我,不住家里,住厂里宿舍呢。”
两个人说话的当口,有工人走来走去,都会招呼一声:郁主任好。
这个称呼似乎叫爱军觉得很有趣,他露出一个真正的微笑,解放觉得,这样的笑容,他真的是太久太久没有看到过了。
解放问:“活儿累不累?”
爱军笑道;“不累,再累也累不过在乡下的时候。”
有铲车行驶过来,铲起堆在地上的大幅布卷,解放下意识地握住爱军的手臂,将他朝身边一带,躲过那乌沉沉的机械手。
两个人突然地拉进了距离,近得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解放滚热的手隔着薄薄的衣服在爱军的手臂上留下一片温暖,竟然使爱军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爱军觉得,他不能在留在这里,他的面颊酸痛,他的笑容快要落下来了,落在地上,摔至粉碎,然后,剥落出他本来的心思来,再也无从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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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军于是说:“我去干活儿了。”
解放说:“好。”
爱军转身的时候,又听得他说:“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干妈。”
爱军点头:“当然了,她一定乐死了。”
解放轻轻地说:“我想她的炸酱面。”
爱军说:“你还记得?”
“记得。”解放说:“我都记得呢。”
那天下了班,解放果然去了爱军的家。
蒋妈妈看到许久不见的干儿子,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摸索着做了面条。
古兰今天做夜班,不在家,三个人坐在桌边边吃边闲话。
时光好象一下子倒退到十几年前,还是两个小小子,亮眉亮眼,言笑晏晏,不知人间会有磨难与分离。光影交错间,爱军还象从前那样,把自己碗里的,拨一些到解放的碗中,解放狼吞虎咽,发出希里呼噜的声音。
吃完饭,蒋妈妈拉着解放说个不停,一定叫他常来吃饭,在她的心里,一切都美满了,儿子,儿媳,干儿子,都在身边,“解放也快点儿娶个媳妇儿,干妈真是什么心事也没有了,死了眼也能闭得紧紧的了。”
解放哈哈一笑:“没有人看得上我呢。”
蒋妈妈说:“胡说!我们解放,要人有人,要相貌有相貌,想嫁你的姑娘非得排起队来不可。”
解放说:“我哪有干妈说的那么好。我挺没胆色的,把自个儿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
吃饭完,爱军送解放出来。
北方的夏天,很凉爽,有蟋蟀在墙跟底下叫。
解放说:“回去吧,这条路,我闭着眼也能走得出去。”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又多想爱军能多陪他走一走。
爱军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悄无声息地走在他身边,走出去老远,不肯回头。
那以后,解放与爱军,开始了他们在厂子里朝夕相处的日子。
解放变了很多,工作上,很快上了手,颇能当得一面,同事们都挺服他,爱军很是欣慰。
蒋妈妈得知解放不与父母住在一起,常常叫爱军带了家里的菜送给他吃。所以,几乎每天中午,他们都在一块儿吃饭。
那一天,解放笑着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爱军:“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原来是一瓶子糖水蜜桔。
解放用起子打开瓶盖,爱军伸勺子进去舀起来吃,清甜的滋味立刻弥漫了口腔。解放替他端着瓶子,看着他吃,爱军的心里,满是简单的孩子气的快乐,一口接一口地吃得很欢。
爱军再舀起一勺来,刚想送进解放的嘴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手在半途又转了回去。解放看见,一把抓过他的手,把那一口蜜桔送进自己口中,顽皮地笑起来。
这一刹那间,旧时的快活明朗的解放,在这笑容与小动作里,回来了。
这暂时回来的一刻,这样美丽这样好,两个人不禁相视而笑。
他们都没有在意,有一双眼睛,在暗地里阴沉沉地观察审视着他们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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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深火热。
用这个词来形容如今解放与爱军的心情也许是合适的吧。
理智上,用力将自己的感情沉在很深很深的幽暗的水中。
可是,水底,却有火焰燃烧上来。
对下乡时发生的事情,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就象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是,你当一件事从没有发生时,其实不过是因为,你根本忘不掉。
就象身体上有一处伤口,你对自己说:不痛不痛,说不痛就不痛。
其实只不过是因为,很痛。
在爱军的痛里,有比解放更深一层的东西。
背理逆伦之外,他还有深切地愧疚。
对他的妻的。
古兰每天给他做饭,只要她不上夜班儿,她会替他打好洗脸水,试好水温,她用土制的熨斗替他把衣裤熨得挺括。她甚至替他修剪指甲,用小挫子一个一个耐心地挫平挫圆。她说:“哎,你别躲,其实我最喜欢替人剪指甲。”
她笑眯眯地,脸上是心满意足的年青女子的温柔与娴静。
爱军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罪人。
他开始后悔结了这样的一个婚,在他明知自己另有所爱时,把一个这样好的女孩子拖进婚姻,在这场婚姻里,古兰给予他全部的温情,他却无法回以同样的情意。
一个并不自私的人做了这么自私的事,爱军不能心安理得,不能原谅自己。
他常常在黑暗里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好象忽然变成了一条鱼,鱼是不能闭上眼睛睡觉的,那是鱼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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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这样的疼痛与挣扎里,依然不是没有快乐的。
他们每天可以看到彼此,可以随时随地交谈,可以一同下班,可以一同吃午饭。
有一次,爱军与解放一同去洗澡的时候,解放发现爱军小心翼翼地从脖子上拿下一个什么东西,藏在衣服里。他趁爱军不注意时悄悄拿出来看。
是那枚戒指。
用一根红线穿着。
原来,爱军一直把这戒指当作项链挂在胸前。
解放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笑了。心里暖得不知如何是好。
洗完澡出来的时候,下雨了,爱军没有带雨伞。解放送他回家。
爱军看他拿出的黑尼龙布的伞,笑起来说:“你现在也变‘修’了,用起洋伞来了。”
解放也呵呵地笑:“可不,小时候,我们总用那种又大又重的黄油布伞,你嫌它笨重,宁可淋雨也不带。”
爱军说:“不是有你吗!你喜欢下雨,巴不得天天带伞,其实你是把伞当枪玩儿。”
黑伞很大,足以遮住两人,他们慢慢地向前走,解放的胶鞋叭叽叭叽地踩着水。
爱军却只一双旧的解放鞋,全湿了。
解放说:“也不穿双胶鞋,看湿了脚感冒流鼻涕。”
爱军但笑不语。
快到爱军家时,解放突然不停住不走了。拉着爱军挨着墙站着。
把硕大的伞微微倾斜,隔出一方小小天地来。
爱军微微诧异地望着他。
解放慢慢伸出手去,在爱军的领口脖颈间摸索,把那拴着戒指的红线挑出来。
戒指落在他的手心,犹带爱军的体温。
解放捏起戒指,快速地在唇边一吻,又放入爱军的领间,让他顺势滑进爱军的脖子。
戒指微晃,不象是落进去的,简直象从胸腔子里跳出来的小小活物。
“回去吧。”解放说。
“嗯。”
爱军拉开倾斜的伞,那一方小世界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