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门-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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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吗?”他问。
天空还在不停下着倾盆大雨,迦叶将廉君微凉的身子拥入怀中,好似想要为他挡住无情的雨水:“你不应该来。”
明明走了,明明被自己支得那么远,为何还要回来。
“更不应该,挡下那一下。”天下奇兵的花绳,毫无余地地刺穿身体,该是多么痛啊!
廉君将头深埋在他的胸前,微微泛红的眼角沾满透亮的晶莹,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不想……你死……是我欠了你……”断断续续言语着,嘴角不停涌出的血丝被雨水洗净了又落出,落出了又洗去,“当年,若非我……动了凡心,怎会害你……随我一同打入红尘……也若不是因为我……你怎会金身残缺……”
迦叶那时会途经西湖,便是为了寻他。而那时,他早已被打回了莲花原形,静静地开在西湖之上,无人识出。
直到……
迦叶与鲻刖斗法一天两夜,金身小指被鲻刖化龙咬去。而那小指落入西湖,正好坠在了他的莲心之内。
因此,他得以提早化身,虽道行法力皆是不高,却因莲心内的金身小指一世安宁。
他明明知道,迦叶西化只要小指齐全便可,可是他却放不下。因为,金身小指一脱离他的身体,他便会灰飞烟灭,烟消云散。
毕竟,十世以来,他为了寻找迦叶,元神不停受损,早已是千疮百孔。即使起死回生的仙丹,也修补不了他早已枯竭的元神。
可是,他就是那般的贪恋啊!为了亲眼瞧见迦叶西化罗汉,舍不得心间断指,以致迦叶轮转十世,他们十世纠缠,十世孽缘。
一债未还清,世世相思苦。
他廉君是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他人,恨不得宿命。
“廉君,”擦干他嘴角的血迹,迦叶为他抹去眉眼的水迹,“我从未怪过你,从未。其实,我早已知道,我的断指就在你的身上。”
略微有些诧异地望着低头看着自己的迦叶,廉君温润的双眸中闪动着不可置信的目光。
迦叶淡笑,看着那披在廉君身上的袈裟,有一处已被鲜血浸透,好似还在慢慢蔓延着,朱砂痣点着的眉心轻蹙了蹙。
“每入地狱轮回一次,我便会记起前生的事。一世一世叠加,没有一世忘记。然后,再下轮回之时喝下孟婆汤,重新轮转。”所以,当那几日记忆如潮流涌来,他便已记了起来,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我从未怪过你,即使是在阿修罗城,也从未怪过你。”
微微闭上双眼,廉君犹如濒死的鱼微微喘息着:“是我……太自私了……”
他怕死,怕死了以后就什么也忘记了。更怕自己忘了心间的那个人,从此失去那珍贵的记忆。
灰飞烟灭也好,六道轮回也好,他不怕痛,不怕地狱,就只怕,记忆消散的那一瞬间……
紧紧收拢手臂,迦叶好似感到怀中的身躯愈发的冰冷:“不是的,不是你自私,是我太残忍……西化罗汉,却要你献出所有。”
睁开通红的双目,廉君问他:“如果你不是罗汉……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无非男女,我们可不可以一辈子生活在这里?”顿了顿,急急又道,“只厮守一生便好,只养养荷花……下棋……谈天说地……就这样便好,可以吗?”
垂目拥紧怀中的人,那眉心的朱砂红痣竟好似溢出的一滴心头之血:“可以,一定可以。”
微微叹息一声,好似松了一口气,廉君痴痴地喃呢着:“这样就好,就好。”
染血的袈裟下,一道荧绿色的光芒乍现,袈裟掠起飞落一旁的水坑之中。
“我将断指还你,迦叶。”
按在心口的手猛然施力,荧绿色的光芒带出一朵洁白的莲花,花瓣已微微出现枯萎的黄色。
迦叶看着他,再望向那朵莲花,雨幕中的英俊脸庞痛苦万分。
“廉君……”
“让我为你做最后一件事,”打断他的话语,廉君颤抖着苍白的嘴唇,“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按住发光的莲花,迦叶问:“如果我用你的性命西化罗汉,佛法所言的慈悲又有什么意义?我……早已失了诵念佛经的资格。”只因他凡心已动,十世的失败难道还未看清楚,他早已被佛法丢弃,无回头之路了。
摇了摇头,廉君苦笑:“你错了……佛在心间……只要你不放弃……慈悲的佛陀仍会为你开启佛国大门……迦叶……我不想再错了……而你,也不能再等了……”
捻出莲花中心闪烁着金光的断指,廉君的嘴角不停地溢血。
蹙着眉头缓慢地摇头,迦叶的神色却是那般迷惑。
到底成佛是为了什么,为何却要用他人的性命做为赌注。
他不想……不想这样……
金光迸发万丈,那刚与迦叶断指处相接的小指,正在以极快的速度与接口融合。
“迦叶,我可以抱一下你么?”虚弱的声音,渐渐虚化的身形。
然而,此时的迦叶却因浑身灼烧而不得动弹,更不用说吐出一个字。
“迦叶,我从不后悔遇见了你。”像是飞蛾扑火一般,廉君紧紧抱住面前滚烫的身躯,那从断指处发出的金灿光芒,一寸一寸经过手臂蔓延全身。
天边,大雨停歇,一道金光破开厚重的乌云,直直投在迦叶周身,那灼热的焚烧感,不禁令迦叶有些痛苦地低吟起来。
“迦叶,”虚幻的身影拉开两人的距离,廉君温润地扬起一抹笑颜,“再见。”
身形轰然散开,一朵朵洁白的莲花花瓣像是碎片一般,随风散于一片清风之中。
瞪着双目看着眼前散开的人影,迦叶的手指艰难地动了一下,可是……却仍旧抓不住那人消散的身影。
闭目沉静,一滴清泪落下眼角,擦干雨水沾湿的痕迹。
天际,莲香好似在用尽一切的力气浸染天地,漫天的白色莲花瓣,衬托的是一个和尚于金光中完化金身。
一个生,一个死。
一个花'径成佛,一个消散天地。
亲眼看着廉君散成这满天的莲花瓣,由尘再回首时,却已见天边佛门大开,宏大的梵唱不停地从里传出,而迦叶和尚,廉君拼死相护的人,此时正浮在佛门之下,浑身金灿,已是真正的金身罗汉。
西化罗汉,西化罗汉……竟是要一个人献出生命,两个人生死相隔……好慈悲的佛陀,好慈悲的佛陀啊……
“孽畜,你也随我而去吧。”除去了七情六欲的声音,脱胎换骨的迦叶,令由尘那般陌生,那般无言。
看着那漫天飞舞的莲花瓣,他还能说什么?已成罗汉的迦叶,脱离凡尘俗事,即使他曾经对廉君动过凡心,此时也已是过眼云烟。
说得简单点,迦叶已不再是迦叶,而是佛门护法,金身罗汉。
廉君,怕是在他金身齐全之时,便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休想。”阴沉地低语,鲻刖暗紫色的双眸仍旧紧紧地注视着由尘,满目皆是痴痴。
“执迷不悟。”肃穆威严的金身罗汉沉声呵斥,翻手丢下一样金光闪烁的东西,鲻刖眼神一变,瞬时向着天际化作龙身与那金色物件相抗。
之后,由尘只看见那金色的法器与鲻刖的龙身相互摩擦抵抗,头顶云海滚动,那法器一下击中龙身,泛着暗金色光芒的紫龙便瞬时被打落天际,巨大的龙身落到桃源屋舍上,推毁一片,那开得正茂的荷花池刹那间被废墟淹没,毫无踪影。
而那金色的法器,正是当日由尘借下人间的金刚罩——鲻刖的克星。
“孽障,我现下重塑你的龙身。”铁钵对着伏在废墟中的巨龙倾倒而下,那求得的万家灯油全然淋在没有护心鳞甲的血肉之上。
片刻,龙身之上熊熊烈火焚烧而起,一阵阵龙吟响彻天地,震动山河,本是一片废墟的屋舍,偶尔还见得着一抹绿色,此时却也被火海吞没……
“吼——”
金光乍现一瞬,一头金鳞巨龙缓缓从火海中游走而出,神态威严睥睨,浑身金光灿烂,龙吟更是悠远亘古。
一朝褪去浊世身,欲'火涅槃金鳞甲。
“孽障,还不随我而去。”
“吼——”
金身天龙游走到由尘身侧,巨大的龙身若有似无地缠绕着他,留恋而又沉沉地低吟着,就好似极为不舍,极为不愿。
“走吧。”许久才找回声音,由尘垂下眼帘,低声轻语。
“吼——”
仰天悲鸣,雾霭层层散去,金色的阳光再次投下。
那佛门前,梵唱中,金身罗汉驾着降服的天龙,缓缓游向佛门之内。在进入佛门的那一刹那,巨大的金色龙头回望过来,龙眼深深地看了一眼地面雪白的男子,而后似是绝望地仰天高声龙吟。
梵唱消散,佛门闭合。
前缘散尽,凋残一地火海残骸。
第六十五回
立在原地,由尘不知一动不动地站了多久,只知道头顶万里晴空,面前的火海熄尽,鼻间的清风全是孤独的气息。
不远处还残留着一块幽蓝的碎布,是谷鬼奋不顾身为鲻刖抵挡金刚罩时留下的残骸,这个忠心为主的魔人,为了鲻刖献出了所有,即使粉身碎骨,也从未轻哼一声。
有时候,由尘很敬佩他,可以如此不求回报,如此沉默地侯在一个人身后,只待那人需要时,万死不辞。
而今,化作一捧尘土,终是尽了全部的心力,连同生命一同奉出。
谷鬼的残骸旁,是深深陷进土中的半璧龙剑,那半块不妖阳璧好似因为失去主人的关系,散发着黯淡的光芒,犹如一只失明的龙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灰。
所谓龙剑,本是历代妖王神兵,代代相传,是天下奇兵之一。鲻刖化龙时抛下龙剑,便是证明着他与妖界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
“唉……这一幕幕,真是好不令人心酸。”风流轻佻的声音,即使不用转身,由尘也知晓是谁。
除了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九玄青鲈,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故作姿态的人了。
“妖娆圣者,别来无恙。”收拢墨玉宝扇,麓公对着由尘的背影浅浅一拜,而后看向那静伫在柳树下看了许久的仙君,颇有深意地勾了勾嘴角,抬手对着濮落,再次恭敬地一拜,“原来上仙也在此地啊!失礼失礼,方才麓某没有瞧见,仙君莫怪才好。”说着,若有似无地瞟向那仍旧静立的白色身影,见其仍然不动于衷,心底冷冷一笑,“唰”的一下又打开宝扇。
濮落淡淡地扫了一眼麓公,继而收回目光,情不自禁地又望向那站在阳光下的身影。一头银白色的发丝早已被清风吹干,此时正随着白色的衣袍浅浅轻扬,披风搭在单薄的肩头上,竟看起来那般消瘦。连那忘了收回的花绳,也看似失了往日犀利的生机,干涸的血迹污了朵朵红梅花的光影,看起来极为狼狈。
不知为何,濮落竟有一种冲动走上前去,与他沉默地并肩,以至于令那人看起来不是那般的形单影只。
然而,回念一想,濮落便觉得何其可笑,他一介仙君,苍天异子,竟会想要与妖孽并肩。
可笑,可笑之极。
这一路,他追寻着此人的足迹,像是中了魔障一般,不停地回溯他留下的影像,渐渐地竟令他生出一丝留恋。可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何廉君口中的话,好似在说着自己与他关系莫大,然而看向当事人时,却是那般的淡漠,不以为然。
濮落想要深究,却在看见那人拒人于千里的背影时,忽而便什么也不想说了。
“妖娆圣者,吾王和右使都已不在了,不知圣者还有意随属下回去妖界么?”含着一丝试探的轻问,麓公悠闲地摇着手中的宝扇。
“我杀了你!”莫名的低沉轻吼,毫无预兆的强烈杀气。麓公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眼前一阵人影晃动,红色的光影带着一股厉风直扑面门。
瞬时抬起黑玉宝扇,生生挡住这下了全力的一击,麓公微微眯起勾魂眼,看着那失了懒魅的绝色容颜,冷冷一笑:“圣者怎的突然对属下动起手来了?麓某可是为了妖界忠心耿耿一片赤诚啊!”
然而,那冰冷的淡金色双目中,寒气不减,似是要将他四分五裂。
“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沉声低吼,花绳不住攻向那闪躲不停的人,狠厉十足,没有一丝心慈手软。
起初麓公还能稳稳躲过,怎奈缝魂后的由尘脱胎换骨,他一介化不成气的九玄青鲈,根本不是由尘的对手,几招之后,早已落了下风,好几次险些被那花绳抽得皮开肉绽。
“尘儿小公子,你害得他们死的死,伤的伤,怎的倒是都怪在在下身上了?麓某可什么都没做啊。”
“没做?”面无表情地反问,“那你当年偷看笪爻的刻命经筒?难道也是什么都没做?”
嘶啦一声,布帛撕裂,麓公的腰侧被划出一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