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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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林子森死了……
叶雪山不敢再想,如果林子森死了,家里就又剩下他一个人了!
然而外面依旧在打。
王二爷打着打着,心里也有点犯嘀咕。好勇斗狠没什么的,可是自己这么一大帮人,要是把林子森活活打死了,那可是好说不好听。
犹犹豫豫的收了拳脚,他一伸手,止住了身边小子。弯腰向下一看,他发现林子森口鼻上面糊满了鲜血,一双眼睛却还睁着,往外放着冷森森的光。颤巍巍的吸了一口气,林子森断断续续的开了口:“打、打啊,你要是打不动、动了,老子掏钱请你吃顿饭,吃饱了回来接、接着打……”
他这一说话,浓血顺着嘴角一股一股的往外流,登时就流了一大滩。王二爷早就听说他是个难缠的,如今一见,果然是真不要命。为今之计,要么把他绑块石头扔河里去,要么放他一条性命,将来见面客客气气。王二爷把这两条道路摆在眼前比较了一番,末了决定按规矩办事。林子森拿规矩来待自己了,自己也得按规矩说话算话。
扔下一滩烂泥似的林子森,王二爷带着人坐上大马车,顺着道路远去了。叶雪山这时跳下汽车跑上前去,发现林子森已经被人打得没了形状,周身不知骨折了多少处,自己连扶都没法扶,只能抓着衣裳把他往车里拖。
39、迟早的事
林子森生龙活虎的时候,叶雪山的腿伤是久治不愈,现在林子森骨断筋折的瘫在床上了,他仿佛是失了观众,所以也就悄没声息的自动恢复了健康。
林子森家里没人,叶雪山便把他接到自己家中居住养伤。待到确定他是性命无虞了,叶雪山放下了心,才把程武叫了过来。
程武是个虎头虎脑的大伙计,平日常驻热河收购烟土,隔三差五的回来一趟,一是报账,二是休假。笑呵呵的站在叶雪山面前,他一弯腰:“少爷,你有事找我?”
叶雪山坐在一把柔软的沙发椅上,一边转着手指上的钻戒,一边抬头看向了他:“李凤池,认识吧?”
程武笑了:“那还能不认识?怎么?那老小子又闹事了?”
叶雪山答道:“你刚回来,还不知道,我前两天差点又死在了他手里。子森当时保护了我,险些被人活活打死。”
程武一听这话,心里立刻就明白了:“少爷,你发句话吧!我手里有枪,带几个人过去弄死他!”
叶雪山犹豫了一下——其实真是不想往手上染血,但是不动刀枪不行了,一切都是迟早的事情,自己现在横下心来,已经是有些迟。
抬手对着程武一招,他把程武叫到跟前。程武弯腰把耳朵送到他的唇边,就听他好一顿嘁嘁喳喳。待他吩咐完了,程武郑重其事的深深一点头:“少爷,我心里有数,你就等着瞧好吧!”
程武在热河是个骑洋马跨洋枪的人物,押着烟土银元到处走,连荷枪实弹的土匪都不害怕;打人杀人全当是玩。依着叶雪山的吩咐,他的确是没找王二爷的晦气,他花了几天的时间,把李凤池跟上了。
这天下午,李凤池在澡堂子门口下了汽车,未等他迈步往门里进,程武大踏步的走上前来,对着他抬手就是一枪。李凤池随着枪声当场倒下,周围保镖立刻蜂拥而上。而程武开过枪后撒腿就跑,在身边伙计的掩护下逃了个无影无踪。
李凤池并没有死,只是手臂挂了彩。没等他熬过疼痛,热闹就跟着来了——他的买卖,他的铺子,全被砸了!
李凤池其实对叶雪山也没有深仇大恨,只是一直被金鹤亭压得不能出头,心里憋着一股邪火,又见叶雪山总是笑模笑样的好脾气,就起了捏软柿子的心思,不许叶雪山在日租界发横财。哪知叶雪山骤然发疯,竟然比他那位拜把大哥还要凶狠。李凤池猝不及防,就有些措手不及。吊着胳膊出了家门,他打算亲自露面镇压事态,然而汽车开上大街没多远,就调头又回了去——他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
李凤池是个遇强则弱、遇弱则强的角色,也正是因此,他混出了名堂,但是混不出大名堂——做人都做得糊涂,怎么能做大事?
这天晚上,程武告诉叶雪山道:“少爷,李凤池带着儿子躲到日本人家里去了。”
叶雪山倚着窗台站立,听闻此言,就笑着抬手一拍程武的肩膀:“好。姓李的也是个贱货,不敲打敲打他,他就蹬鼻子上脸。他躲了,我也躲一躲,免得他狗急跳墙,再咬我一口。”
程武问道:“少爷,你要躲哪儿去啊?”
叶雪山仰起头想了想:“我……我去北京吧,有日子没去了,正好玩一趟。”
林子森的胳膊腿儿都上了夹板,躺在床上动不得。听说叶雪山要去北京,他没说什么,只是看了对方一眼。
叶雪山直到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决定有些欠妥。林子森为了保护自己被打去了半条命,自己说走就走,把他一个人抛在家里,委实是不大像话。
慢慢的转身坐到床边,他自由惯了,一旦起了去北京的念头,就忍不住要非去不可。迟疑着扭头望向林子森,他欲言又止的一抿嘴。
林子森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他,什么看不出来?伸出唯一灵活的右手,他为叶雪山扯了扯衣裳袖口:“去吧,现在不冷不热,正是出门的好时候。高高兴兴的玩上一趟,回来就把鸦片烟戒了,好不好?”
叶雪山的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儿,末了问出一句:“你现在还疼不疼?”
林子森惨白着一张脸,微笑着告诉他:“不疼。”
叶雪山站了起来:“那你……慢慢养着吧,我玩两天就回来。”
林子森一闭眼睛,笑着答道:“好。”
叶雪山说走就走,而林子森孤零零的躺在大床上,心头就是风一阵雨一阵的难过。少爷果然很像太太,看得见,抓不住。掏心扒肺是没有用的,她不爱你了,你跪下磕头都不行,你留下做个奴才都不行。林子森低头把脸埋进被子里,黑暗中就看见叶太太披着睡袍蓬着卷发,很不耐烦的蹙眉斥骂自己:“滚啊,癞皮狗!”
他还小呢,十几岁,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想要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她看。于是叶太太随手从梳妆台上抄起一根金耳挖子,劈头盖脸的对他乱戳乱扎。他仰起脸不躲不避,看见叶太太不施脂粉,唯有嘴唇涂了口红,嘴唇棱角分明,是红润欲滴的菱唇。
叶雪山去了一趟北京,回来的时候北京就变成了北平,因为首都已经迁去了南京。他对于这些事情都不在意,只是由此想起了顾雄飞——顾雄飞是和国民党打过仗的,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胆子再回来了。相形之下,倔驴似的贺占江反倒是大智若愚,该抗命就抗命,该投降就投降,正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闷声发大财。
夏末的北京,很是有些美好的景色与味道,叶雪山住得惬意,不知不觉就消磨了大半个月的光阴。他承认林子森的所有好处,他真是把林子森当成家里人看,不过,他也的确是把林子森忘到脑后去了。
小玉仙在天津没唱出名堂来,灰溜溜的又回了北平,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第一炮总打不响,眼看着要走下坡路。她偶然在电影院里遇见了叶雪山,仿佛遇见了祖宗兼财神一样,撒娇撒的一塌糊涂,又因知道自己是他的老相识了,魅力有限,所以把自己刚刚下海的堂妹介绍出来,姐妹两个使出浑身解数来哄他一个人。
叶雪山一个被窝睡俩姑娘,当然不能白睡,钞票大把的往外流。流到一定的程度,他睡腻歪了,穿了衣裳抬腿就走。小玉仙还追着问他“什么时候还来呀”,他好脾气的回头向她笑了笑,然后也不作答,一往无前的走了个无影无踪。
叶雪山走时,林子森还瘫在床上动不得;叶雪山如今到了家,林子森已经可以东倒西歪的下地走路,可见断骨愈合的不错,只是身体有了亏空,瘦得厉害。对着叶雪山微微一笑,他开口说道:“我估摸着少爷快回来了,北京现在是不是热起来了?”
叶雪山见了他的虚弱模样,心里生出了些许的愧意:“热极了,比天津热。”然后他上前轻轻一拍林子森的手臂:“你怎么样?我看你好多了。”
林子森凝视着他的面孔,想要看他对自己到底是真心关怀,还是假意敷衍:“我身体结实,好得快。”
随即他收回目光,没有看出答案。
叶雪山也瞧出了他的结实,所以很轻松的开始支使他做事:“今晚开始,我就用不上烟具了。你把它都给我收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林子森问道:“少爷要戒了?”
叶雪山一点头:“对,一天拖一天,这都拖了多少天了?反正也不用挑什么黄道吉日,我既然今天到了家,那就从今天开始吧!”
40、堕落
叶雪山没戒过大烟,也没见过别人戒大烟,只笼统的知道自己要受罪,可是到底怎么受罪法,他想象不出来。
他是中午到家,因为近来不大闹胃痛了,所以很闲适的把两只脚架在茶几上,吹着电风扇吃了一下午的零食,中途还歪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到了晚饭时间,他已经是饱了,不过见饭桌上摆着一小盆甜丝丝冷冰冰的绿豆粥,便勉为其难的又喝了一碗。
放下碗筷伸了个懒腰,他隐隐觉得自己像是要犯瘾。他提前做好了受罪的准备,而且是在家里,真出了事情也有人照应,所以倒是怕的有限。迈步上楼回了卧室,他哈欠连天的洗了个澡,然后裹着浴袍攥着手帕上了床。冷不防的打了个喷嚏,他用手帕擦了擦眼泪,然后向后一仰,躺下去了。
躺着躺着,他开始莫名其妙的心慌意乱,周身的关节也酸痛起来,肌肉仿佛随时都要抽搐,连骨头都跟着一起做痒。口水变得异常充沛,他茫茫然的咽了两口唾沫,忽然转身一拍床头电铃。
仆人很快就上来了,隔着房门问道:“少爷,什么事?”
叶雪山深吸了一口气,极力想让声音保持平稳:“叫子森过来!”
林子森磨磨蹭蹭的走进房内之时,叶雪山已经侧身蜷成了一团。他本来是个颀长的身材,然而如今双手抱住小腿,下巴抵上膝盖,竟是缩得奇小无比。闭着眼睛分辨出了林子森的步伐,他打着哆嗦低声说道:“我心里有点害怕……你陪陪我。”
林子森摇摇晃晃的爬上床去,在叶雪山身后坐了下来:“少爷别怕,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说完这话,他伸手在叶雪山的头脸上摸了一把,蹭了满手黏腻的冷汗。叶雪山紧皱双眉低下了头,不言不动的在和瘾头较劲。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他张开嘴微微的吁出了一口气,随即一口咬上了自己的手背。
林子森一直留意着他,如今见了,连忙欠身强行扯开了他的手。叶雪山呜呜的叫了两声,一翻身竟是“扑通”一声滚下了床去。
大夏天的,房内撤了地毯,坚硬地板擦得锃亮。叶雪山双手撑地作势欲起,然而喘过两口粗气之后,他猛地呕出了一口米粥。
随即他的喉咙就开了闸,一口接一口的吐了一地。林子森见状不妙,连忙下床叫来仆人。仆人慌忙收拾了地面,林子森则是拧来一把毛巾,专门负责清洁叶雪山本人。叶雪山的头脑还有几丝清醒,自己也知道肮脏,也知道丢人,所以极力的爬向一旁,仿佛如此便可与满地狼藉脱离干系。待到仆人关门退下去了,他闭上眼睛歇了一气,再睁眼时就发现自己已经上了床,身上的浴袍也被脱下去了,想必是方才沾染了秽物。
叶雪山无声无息的昏睡了片刻,天黑之后又闹起来了。
这回他开始在床上滚来滚去,头脑里起了轰鸣,一阵响过一阵,仿佛震得脑浆都要沸腾。他不知如何才好了,只能一下一下的撞向床头。皮肤是冷的,冷到起了一片又一片鸡皮疙瘩,鲜血却是热的,热到使血管暴胀,几乎快要炸开。他怕了,怕到伸手去抓林子森,他的指甲向来修得短而圆润,然而这回一把就在林子森的手臂上抓出了血痕。
“我要死了……”他流着口水,迷迷茫茫的听到自己在哭在叫:“我要死了……”
随即他又坚决的摇头:“不要它,不要它,我还能忍……”
关节里面忽然发作起了刺痛,像一簇簇钢针往心里扎,叶雪山不再说了,直着目光向上看,看着看着,他忽然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挠了一把。
林子森立刻攥住了他的手腕,捏着手指一看,指甲缝里竟然已经嵌了血肉。
叶雪山折腾了一夜,凌晨时分才消停下来。短短的打了一会儿瞌睡,他在天亮时又醒了。
光着屁股躺在床上,他的头上身上遍布了青紫淤伤,尤其是雪白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