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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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调头要往上海走,结果金先生没把事情办明白,上海码头也不肯接纳他们;末了他们来到了青岛,因为金先生和沈家二姑爷有交情,通过沈家二姑爷又找上沈将军,希望泊在青岛的舰队可以行个方便,让船靠岸。
顾雄飞已经知道了此事,不知道也不会跑出来找叶家的人。他还知道沈将军正在盘算着如何同部下分赃,对于鸦片贩子,岂有不狠敲一笔之理?
程武说完这话,就继续四处的找雪花膏,说是叶雪山的脸在一层层干燥脱皮,再不弄点膏膏油油的涂一涂,恐怕就要没人模样了。可是码头外面一色破败,哪里会有雪花膏卖?于是顾雄飞拦住程武,让他不要再做无用功了。
顾雄飞能够调动一艘小火轮,所以在走远路跑了一趟洋行之后,就带着程武上了船,想去看叶雪山一眼。程武等人的舢板被拴在了小火轮后方,而船头的顾雄飞迎着寒冷海风,就见海天一片晦暗苍茫。身上的黄呢子长披风逆风扬成一面旗帜,他把手插进军装口袋里,指尖有着冰凉坚硬的触感,是一瓶夏士莲雪花膏。厌烦的情绪悄然滋生出来,不是针对别人,他主要是厌烦自己,因为自己没事找事,非要去看一个和自己反目成仇的私生子弟弟,太贱了。
满载鸦片的两千吨轮船,静静的停泊在了海面上,上面有水手在来回走动。顾雄飞登上甲板,嗅到了隐隐的饭菜气味,不香,复杂的几乎类似泔水。一名邋里邋遢的伙计在舱门口露了个头,当即就被程武骂了过来。程武一行人是上岸采购而归,身后物品很是不少。骂骂咧咧的支使手下把货物搬运上船,程武又问:“少爷呢?”
邋遢伙计惫懒的一指舱门:“发烧了,和林哥躺着呢!”
程武知道整条船全指望着舰队开恩放行,所以对待顾雄飞挺恭敬,特地还把伙计的话又转述了一遍:“大爷,您看,我们少爷发烧了,正躺着呢!”
顾雄飞干脆连话都没说,直接对着舱门一挥手,是示意程武带路。程武知道他手里攥着一瓶雪花膏,是少爷所需要的,就毫不犹豫的迈开步子,向船舱走去。
顾雄飞走进舱内之时,叶雪山刚刚吸足了鸦片烟。林子森正在收拾烟具,忽见顾雄飞来了,就很意外的站起了身。船舱一间一间的都很小,显得林子森顶天立地,高的累赘。对着顾雄飞温和一笑,他开口说道:“大爷,好久不见了,听说您是进了海军,可没想到您如今也在青岛。”
顾雄飞不置可否的一点头,鼻子里“嗯”了一声,顺便扫了林子森一眼。船上既没干净地方,也没干净人物,林子森却是个异类,起码看起来是很整洁。
然后他把目光移向了床上的叶雪山:“闲来无事,过来瞧瞧。”
叶雪山侧身躺在床上,穿着一身半旧的西装,又齐胸搭了一条厚厚的毯子。一只手向上撂在枕边,手腕细得骨骼分明。他显然是处在昏睡的状态,脸上微微的有点红,红色上面又星星点点的暴着细小皮屑,也的确是个发烧的模样。
顾雄飞忽然不想打扰他的睡眠,他要睡就让他睡去,自己横竖是清闲,坐下等一等也没关系。可林子森忽然礼数周到起来,把烟盘子向前递给程武,他转身在床边弯下了腰,很粗暴的将叶雪山猛烈摇晃了一通:“少爷,醒醒,大爷来了。”
顾雄飞默然旁观,就见林子森的大巴掌握住叶雪山的手臂,把他毯子下面的整个身体都推搡了个乱七八糟。叶雪山仿佛是惊着了,眼睛还没睁开,先一挺身坐了起来:“啊?!”
顾雄飞见此情景,真说不清林子森对待叶雪山是好还是不好。而叶雪山睁开眼睛看清了顾雄飞,脸上的惊恐神情还未退去,但是声音先松弛了,叹息似的又发一声:“啊……”
林子森重新温柔起来,拉过毯子围到叶雪山的身前,又俯身和他贴了贴脸:“少爷还是热,要不要再吃一遍药?”
叶雪山惊魂甫定的摇了摇头,随即说道:“你们出去吧,送壶热茶进来。”
林子森答应一声,带着程武走出去了。
这回舱内就只剩下了叶雪山和顾雄飞。在鸦片烟的作用下,叶雪山看起来平静而又茫然,眼神都是散的。抬眼望向顾雄飞,他没什么可说,单是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脸,顺便撕下一小片薄薄的干皮。
这个动作提醒了顾雄飞,使他取出兜里的雪花膏,欠身向前放到了床边。叶雪山拿起雪花膏瓶子看了看,随即一掀毯子就要下床。不料这时顾雄飞又伸了手,这回是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油渍麻花的小纸口袋。
叶雪山看了他一眼,然后接了口袋。打开来向内一看,里面装着两块雪白的小点心,根本就是喂猫的分量,可是非常精美,散发着浓郁的奶油甜香。用两根手指捏出一块送进嘴里,他低下头默默的咀嚼吞咽。点心入口即化,里面带着一点甜蜜的馅子,也是美味的在嘴里留不住。仿佛只是一瞬间的工夫,他手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小空口袋。
把空口袋揉成一团扔到床下,他又作势要走。可在要起不起的时候,他忍不住向顾雄飞的腰腹扫了一眼,似乎认为对方的披风里还藏着什么好东西。顾雄飞留意到了他的目光,不禁淡淡一笑,随即当真是又伸出了一只手,手里攥着薄薄的一小瓶洋酒。
于是叶雪山又坐了回去。船上的物资日益缺乏,他快要馋疯了。顾雄飞再不好,也传染不到食物上面,有的吃,为什么不吃?
伸手接过小酒瓶,酒瓶还没有他的巴掌大。拧开铁皮盖子仰头唱了一口,是甜甜的红酒,但是酒味很重,大概是里面又搀了白兰地。他在发烧,身上很冷,所以喝的贪婪,希望酒精可以在自己的血管里燃烧起来。仰面朝天的张开嘴,他意犹未尽的控出最后一滴酒,然后咂了咂嘴,随手把小酒瓶也扔掉了。
惯性似的转向顾雄飞,他认定对方身上肯定还有东西,可是等了足有两三分钟,顾雄飞却是没有再伸出手来。
叶雪山有些失望,低头穿上皮鞋,他懒洋洋的站起身,拖着长长的鞋带走了出去,让外面伙计送热水和香皂过来。
非常细致的洗了把脸,他一边托着毛巾擦脸,一边回了舱内。热茶已经送上来了,顾雄飞坐在椅子上,正在端了一杯慢慢的喝。他站在板壁上的玻璃镜前,从雪花膏瓶子里挖了一指头往脸上抹。太干燥的皮肤骤然得了滋润,感觉居然是疼。香气弥漫开来,配着热气腾腾的茶香,居然盖住了先前寒冷潮湿的憋闷气味。而在鸦片酒精的双重作用下,他开始感到了一阵无来由的快乐。
他从来不在脸上多费心思,雪花膏没有抹匀,也懒得再管。忽然转身面对了顾雄飞,他直直的走了过去,然后在顾雄飞膝前蹲了下来。自作主张的伸手掀开对方的披风,他在一种暖融融的晕沉中自己想:“肯定还有。”
顾雄飞愣了一下,低头问他:“你干什么?”
叶雪山几乎没有听到这句问话,自顾自的去掏军装口袋。第一次掏出一串钥匙,被他向后一扔,“哗啦”一声落在了地板上;第二次掏出了两块奶糖。他单腿跪在顾雄飞脚边,把两块奶糖剥了糖纸,一起塞进了嘴里。
顾雄飞看明白了,不由得微笑起来,摊开双手告诉他:“没了。”
叶雪山摇摇头,继续去掏他的裤兜,结果是真的“没了”,他只掏出一把钞票。一歪身坐下来,他面无表情的咀嚼奶糖,有些失望沮丧。对他来讲,人生乐趣一是鸦片二是吃,自从轮船不能靠岸开始,因为补给不足,他的人生乐趣就被劈去了一半。这种空虚,是鸦片烟也不能弥补的。
顾雄飞凝视着他,发现两个人想要和平相处,非得有一个失去理智不可。他认为叶雪山的理智几乎就是万恶之源,叶雪山没脑子的时候很可爱,长了脑子似乎就是专为了干点坏事,让自己从可爱变得天怒人怨。弯腰伸手为叶雪山抹匀了额角的雪花膏,他简直害怕对方醒酒。
舱里很冷,外面更冷。顾雄飞俯身摸了摸叶雪山的头发,轻声问道:“冷不冷?”
叶雪山垂下头,口鼻中喷出淡淡的酒气。脸上皮肤受了雪花膏的刺激,越发红成一片。顾雄飞记得他秋天时已经恢复的挺好看,如今虽然没有黑成炭,不过脸红的关公一样,头发则是变回了枯草,瞧着真是不大体面了。
拉起叶雪山的一只手,顾雄飞低头看看,发现他手背皮肤竟然干燥到了皲裂的程度,指甲倒是修剪的短而干净。手指捏着薄薄的手掌,他把手送到了叶雪山眼前,同时开口问道:“疼不疼?”
叶雪山的头脑有些迟钝,盯着自己的手背看了半天,他点了点头,喃喃的说:“疼。”
顾雄飞把他的手又拽回到眼前,手指一扒手背皮肤,细小的裂口处已经能够看到嫩肉。俯身对着手背呵了一口热气,顾雄飞心里生出一点怜惜,同时又知道对方根本不需要自己的怜惜。沈将军还在考虑如何敲诈他一笔巨款,而叶雪山即便付出巨款,也还是大大的赚,其实他本来只是个软绵绵的废物少爷,不知怎的,会有今天。
林子森从舱门口无声经过,从门缝里瞥进一眼,看到顾雄飞亲了叶雪山的手背。
他的脑筋转的很快,而且什么都敢想。思维立刻跳到贺宅雪地上的一串脚印上,他当即拎着一壶开水进了门。
先给顾雄飞的茶杯里添了热水,然后他放下水壶,弯腰把叶雪山拖回了床上。地上零零碎碎的扔了纸口袋和小酒瓶,他知道叶雪山肯定是打了野食。拉过毯子给叶雪山重新盖上,他又从地上捡起一串钥匙,仔细看过之后,他对着顾雄飞一笑:“大爷的钥匙?”
顾雄飞点了点头:“嗯。”
林子森恭恭敬敬的把钥匙双手送给顾雄飞,然后在床边坐下了,一派和气的笑道:“少爷酒量不行,偏偏见酒就喝,喝了就醉。刚才他如果对大爷有了失礼的地方,大爷别计较。”
顾雄飞刚要回答,不想叶雪山忽然开了口,声音很轻,吐字含混:“我喝水。”
林子森没预备叶雪山的茶,这时就拍着他的后背说道:“少爷先躺一躺,等会儿我再给你喝水。”
叶雪山伸手一指床尾的小桌:“那不是水吗?我喝水。”
桌上摆着顾雄飞的茶杯。林子森不想离开他,也不能抢了顾雄飞的热茶给他喝。幸而顾雄飞很体谅,主动把茶杯递向了叶雪山:“喝吧。”
叶雪山没能碰到茶杯,因为林子森半路把茶杯接了过去。把叶雪山扶了起来,他把杯沿送到叶雪山唇边,喂给他喝。等到叶雪山喝足了,他转身对着顾雄飞笑道:“少爷就是别病也别醉,否则肯定变成小孩儿。他和大爷不见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大爷也别见笑。等酒一醒,他就好了。”
顾雄飞没接这个话头,直接问道:“进港的日期定了吗?”
林子森摇了摇头:“具体的日子没有定,不过大概就是这几天。”
顾雄飞又问:“食物够吗?”
林子森一笑:“粮食是够,蔬菜可就几乎没有。又不能全船一起吃罐头,罐头比肉贵多了。不过这几天还能对付过去,等到轮船靠了码头,就一切都好办了。”
顾雄飞仿佛都懒得正视叶雪山,单是对着叶雪山的方向一扬下巴:“他怎么病了?”
林子森伸出一只手去,摸狗似的摸着叶雪山的手臂,姿态堪称悠闲:“船上吃的不好,又冷,少爷心里还上着火。前两天站在甲板上吹了一阵冷风,身体大概就扛不住了。也没事,不是大病。”
一切问题在林子森的口中,都一团和气的不成问题,搞得顾雄飞简直无话可说。顾雄飞想走,临走之前瞟了床上一眼,发现混账东西闭着眼睛,似乎是已经入睡了。
在顾雄飞离去的当天夜里,叶雪山和林子森大吵了一架。因为林子森用调笑的口吻问他:“顾雄飞对你一时坏一时好的,是不是对你存了心思?”
叶雪山像受了针刺一样,立刻恼羞成怒,并且气到浑身发抖。推开烟枪愤然下床,他先骂顾雄飞,再骂林子森,仿佛是林子森把他这朵鲜花插到了顾雄飞的牛粪堆上。林子森看着他那轻蔑而又恶毒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叶太太,不禁受到了微妙的刺激。
报仇似的,林子森没让着他,和他一句顶一句的对着干,不知道是在气他,还是在气叶太太。最后的结果,是叶雪山一烟枪抽到了他的脑袋上。一线鲜血顺着鬓角流了下来,他满不在乎,自己指着脑袋凑上前去:“你打,你打,接着打,打痛快了算!”
叶雪山把林子森当成家里人看待,结果林子森使出无赖泼皮那一套来对付他。他不能真把林子森打死,所以气冲冲的跑去了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