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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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雄飞很意外:“这……我看他还算伶俐,比别人强……”
叶雪山点了点头:“他要是不伶俐,我也不说这话。”
顾雄飞沉吟了片刻,最后说道:“秋天再让他走吧,我明天还得去趟天津。照理来讲,应该直接从天津往青岛去;不过我打算等你戒毒成功之后再走。如果去青岛的话,大概秋天也就能回来了。到时没了阿南,我也能照顾你。”
叶雪山在扑面的凉风中答道:“早晚无所谓,你记住我的话就好。”
宽松的袖口半卷起来,他低下头,看到小臂上的点点针孔。终于要戒毒了,他想,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正当此时,山下有人扯了嗓子呼喊,让大爷下去接长途电话。顾雄飞答应一声,抬腿就走。叶雪山猛然回头望向了顾雄飞的背影——随即,又慢慢的转回了前方。
亭子里寂静下来,只剩风声偶尔穿过。叶雪山手扶栏杆向下注视,忽然发现假山的高度十分可观。不假思索的抬起一条腿,他开始想要翻越栏杆。
与此同时,顾雄飞在半路猛然刹住了步伐。
周身仿佛过了电,寒毛瞬间全竖起来。他抬手抱了肩膀,害冷似的打了个寒战。莫名其妙的提起了心,他若有所思的回头向上望去。
“子凌!”他大喊了一声,其实喊了也没什么事,可是心里越来越慌,不喊出来就难受。
没有回应。
他下意识的转了身,大踏步的往上走:“子凌!”
几步之后,他终于看到了亭中情景——叶雪山已经险伶伶的骑在了栏杆上面。扭头对着顾雄飞一笑,他清清楚楚的唤道:“大哥。”
顾雄飞立时大惊失色:“你干什么?快点下来!”
叶雪山长长的叹了口气,然后对他说道:“谢谢你。”
随即他一歪身子,像个白影似的跌落下去,一闪而逝。
109、死生
顾雄飞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会盛开一朵铺天盖地的水花。
当时他在一刹那间冲到栏杆之前,亲眼目睹着叶雪山急速坠落,直至在河面砸出一朵巨大水花。
他也疯了,再次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坐在了医院走廊内的长椅上,水淋淋的像是刚从河里爬上来。神情茫然的扭过头去,他看到了站在一旁的阿南。阿南哭得满脸通红,身体随着哽咽一抽一抽。顾雄飞盯着阿南看了足有一分多钟,才把前因后果慢慢的全想起来了。
他的确是刚从河里爬上来不久,河水很浅,他轻而易举的从水中抱出了叶雪山。叶雪山被水冲刷的好干净,皮肤白到了半透明,是个剔透的水晶玻璃人,没有血,也没有伤。
他哭了,也仿佛没哭,只记得耳边呼呼的起了风声,是他在抱着叶雪山往外跑。仆人都惊慌失措的追上来了,一个小崽子在响亮的嚎啕,那是阿南。
然后就到了医院,有人夺过了他怀里的叶雪山,还有人把他摁在了长椅上坐下。眼前穿梭似的人来人往,他心里空荡荡的灌满了风。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阿南仰面朝天的靠到墙上,头脑一阵一阵的发晕。强迫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他一闭眼睛,眼泪顺着眼角又流了下来。抬手捂到胸前,疯子的钻戒正在贴肉硌着他。当初他总吵着要走,结果,是疯子先走了。
前方病房门上的电灯总也不灭,灯不灭,就说明疯子还没死。阿南哭得泪眼朦胧,简直快要看不清灯光明暗。忽然面前掠过一阵风,是个军装打扮的青年走到长椅前弯下了腰,嗓门不小的说道:“报告参座,司令刚刚又来了电话,让您立刻回话!”
顾雄飞一抬手,轻声说道:“滚。”
副官愣了一下,随即越发靠近了顾雄飞:“参座,是司令让您回话!”
顾雄飞双手攥了拳头,发疯似的大吼一声:“给我滚!”
副官吓了一跳,立刻直起身来退了一步。
沈将军在天津家中等了许久,始终不见顾雄飞打回电话,就拍着大腿骂道:“这个小子,野到哪里去了?就这个样子,还想当参谋长?”
骂过之后,他闲闲的继续等。军中已无参谋长,他迟早是要把顾雄飞推上去的。先让顾雄飞升了官,然后立刻举行婚礼。沈将军愿意把自己喜欢的孩子全收到家里,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看着就痛快。
心不在焉的等到晚上,沈将军还是没有等来顾雄飞的电话。
顾雄飞早把沈将军的电话忘到了脑后。
叶雪山已经出了急救室,人虽然还有呼吸,但是这口气能喘到几时,连医生都不能确定。他的确是受了内伤,身上也有多处骨折;但更可怕的是他的毒瘾——毒瘾发作之时,他连心跳都是乱的。
医生不敢给他彻底断掉吗啡,生怕他承受不住、会出意外。而在顾雄飞和医生交谈之时,阿南偷偷的溜进病房,含着眼泪站在了病床旁边。
叶雪山紧闭双目躺在床上,身体上下插了许多针头管子,口鼻上还覆着一只氧气罩。阿南试探着伸手碰了他一下,又带着哭腔低低唤道:“哎,你醒醒啊!”
轻轻握住了叶雪山的右手,阿南像只小猫一样,细细的哭出了声音:“疯子,你现在终于不难过了,是不是?”
这时,顾雄飞推门走了进来。
顾雄飞停在床前,对着叶雪山望了良久,最后忽然开口说道:“阿南,我是不是对他不好?”
阿南的嗓子都哭哑了:“大爷,你对我们很好。”
顾雄飞抬头看了阿南:“好?怎么个好法?”
阿南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答道:“你救了少爷的命,还供着我们的吃喝穿戴。少爷一天要打好多吗啡,不是大爷出钱,我们早就用不起了。少爷要是没有吗啡……”他抬手一抹眼睛:“也是活不下去的。”
顾雄飞的脸上显出疑惑神情:“就只有这些?”
阿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他依然是不敢得罪顾雄飞的,所以立刻又道:“大爷又不是少爷的亲大哥,能这样对待少爷,已经是……已经是……”他好不容易想出了一个词:“仁至义尽了。”
顾雄飞的黑脸上褪了血色,他想阿南说的没错,自己对待叶雪山,也就只是供了吃喝,供了吗啡。自己以为是爱他爱到无以复加了,其实落在外人眼中,无非只是“仁至义尽”,因为出了力,出了钱,比陌生人强。
如果叶雪山今天不寻死,自己明天还是要去天津的,再过一阵子还是要去青岛的。叶雪山的疯傻死活,都不足以拦住他的脚步。谁都可以排在叶雪山的前面,因为他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轻视惯了对方。
顾雄飞和阿南在病房里面熬了半天一夜,翌日天亮,叶雪山依旧是无声无息,只在瘾发的时候,会有些无意识的反应。他抽搐,他痉挛,他始终有着生命危险;顾雄飞想他都到了这般地步了,连意识都没有了,可还是没能甩开痛苦。
医生很有控制的为他注射了吗啡,一次比一次减少剂量,于是在阿南的眼中,叶雪山就总像是沉浸在噩梦中不能自拔。
阿南实在撑不住了,坐着椅子趴上床尾,昏天黑地的打了个瞌睡。顾雄飞在走廊里来回走动,想要抽烟,结果被一名看护妇教训了一顿。他一颗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打算还是回病房去,不料他的笨副官又来了,嘁嘁喳喳的告诉他“司令又来电话了”。
顾雄飞这才反应过来——按照计划,自己今天应该去天津的。
顾雄飞回到家中沐浴更衣,然后往天津沈公馆打去长途电话。他没有哭,可是嗓子也哑了,说起话来老气横秋。沈将军很不耐烦的质问他为何该来不来,他就扯着砂纸喉咙说道:“伯父,我弟弟……生病了。”
沈将军就听不得他提弟弟:“放屁!他病他的,你来你的!你留在北平,还能替他生病不成?”
顾雄飞答道:“伯父,其实他不是病,他是不小心跌到河里去了,如今还在危险期。我走了,家里没人照顾他啊。”
沈将军几乎要生气了:“真是见了鬼!难道你还会照顾人不成?赶紧滚过来,上次佳丽在北平玩的很高兴,还说这次你来了,一定要回请你。你个混蛋小子,别给脸不要脸!”
顾雄飞神情痛苦的紧紧一闭眼睛,然后虚弱的说道:“伯父,对不起,我是真的脱不开身。家里这边……要出人命了。”
顾雄飞是讲礼数的,不能公然和沈将军对着干。打太极似的说了半个多小时,他总算是挨完了沈将军的骂。
放下电话吃了顿饱饭,他来了精神,又要往医院走。可是在临行之前,他忽然想起了叶雪山昨日在亭子里所说的话。上楼翻出支票本子,他略略心算了一番,然后开出一张一万块钱的支票。小孩子穷人乍福,反怕招灾;况且普通人家一百块钱就能娶个媳妇了,给他一万块钱,着实已经不少。
到了医院之后,顾雄飞把阿南叫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的下楼出门。顾雄飞把支票递给了阿南。阿南很是认得些字,接过支票一看,先读懂了上面的数目。顾雄飞告诉他道:“这是一万块钱的支票,你拿去交通银行,就能兑钱。”
阿南的手立刻有点哆嗦,他知道支票是能换钱的,可是顾雄飞平白无故,给自己一万块钱做什么?
顾雄飞长出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这是子凌的意思。他说你是个伶俐孩子,总陪着他,会耽误前程,所以希望你拿了钱,能够自立一份事业。从现在起,你想回天津也可以,想留在北平找事做也可以,总而言之,你自由了。”
阿南早把眼泪哭干了,这时就仰起脸面对了顾雄飞:“我照顾他,不是为了钱。”
顾雄飞并没有兴趣去了解阿南,只认为他是在说漂亮话。伸手一拍他的肩膀,顾雄飞叮嘱了一句:“把支票收好。”
然后他转身又向楼内走去。阿南独自站在大太阳下,头皮晒得火辣辣,一颗心却是又苦又凉。
阿南揣好支票,随即上楼又回了病房。
他拧了一把湿毛巾,很小心的给叶雪山擦了手脸。叶雪山周身上下的管子已经撤走了,唯独脸上还留着氧气罩。阿南坐在一旁注视着他,心想等他真的死了,自己再走。
可是叶雪山并没有死。他的戒断反应越来越弱,呼吸也越来越稳。十天过后的一个中午,他毫无预兆的苏醒过来。
苏醒过来了,可是不再认人,睁眼瞎子似的只能向前看。除此之外,他也不会说,也不会动,完全就是白痴样子。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他活下来了。
这十天里,顾雄飞一直是个心事重重的模样。在确定了叶雪山的生死之后,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似的,起身从医院直奔火车站,搭乘最近的一班火车去天津了。
110、本性
在一个骄阳似火的午后,顾雄飞独自一人回了北平。
他还是戎装打扮,出了火车站坐上家里汽车,他直接赶往医院。一个月前是从医院出发的,一个月后再回医院。一切都是出乎意料,他也没想到自己会离开这么久。暖风从车窗中扑啦啦的吹进来,正好风干他的热汗。他把双臂环抱在胸前,侧过脸去向外看。
他一生的方向,转折在了这一个月中。
顾雄飞走进病房之时,阿南正在给叶雪山擦脸。叶雪山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摆成什么样是什么样。听到门口响起了脚步声音,叶雪山慢慢的扭过头来,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干干净净,然而毫无神采,直直的只是呆望。
顾雄飞走到床边,弯腰摸了摸他的脸。他微弱的抬了抬手,仿佛是要反抗,不过随即把脸又转向了阿南。
顾雄飞没想到阿南还未离开,心里倒也隐隐的有些感动:“阿南,他怎么样?”
阿南垂手站在床边,下巴瘦得尖尖的:“大爷,他……他像个小娃娃一样,除了吃喝拉撒,什么都不懂了。”
双手摆弄着大毛巾,阿南显然是很忧伤:“他连我都不认识了。”
顾雄飞听闻此言,却是笑了一下:“也好,小娃娃不会再闹自杀。”
然后他俯身凑到叶雪山面前,低声问道:“是不是,小娃娃?”
叶雪山侧脸盯着阿南手中的五彩大毛巾,对于顾雄飞的言语毫无反应。
顾雄飞提前做了计划,如今就开始行动起来。忙忙碌碌的办好出院手续,他单枪匹马的把叶雪山拦腰抱进了汽车。阿南拎着一只装满零碎什物的网兜跟在后方,正要弯腰随着上车,不料顾雄飞站在车门前,对他抬手一拦:“阿南。”
阿南一怔,隐隐生出了预感:“大爷?”
顾雄飞板着脸说道:“阿南,我说过,你自由了。”
阿南下意识的伸手扶住车门,心慌意乱的说道:“不,我不要自由。我想和他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