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者和年轻神父的故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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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接到一个电话。我听到她用恶狠狠的语调说:‘我没有儿子!我的儿子已经死了,你就不会去查查那该死的出生记录吗?’然后,听筒被砸在电话机上。当天晚上,我们又开始了汽车旅行。我本能地感觉到母亲在逃避什么人,而那个人或许可以帮我摆脱现状,但是我却对此无能为力。我们一站又一站地旅行,经常接到那个不知名者打来的电话。母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她有时候会一边揍我一边破口大骂,说都是因为我她才不能用身份证去找一份正式工作。”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带我出去吃了一顿晚饭,并让我回去之后立即收拾好我的那些绘图读物。我问她是不是又要离开了,她说是的,但是和之前几次不一样,这次她找到了一份好差事,长期而又稳定的好差事。”
“‘我能再有一间地下室的房间吗?’我问她。‘我亲爱的斯科特小甜心,你的要求太低了,你能拥有一整栋房子。那里大到你无法想象!’她这样回答。‘那里也有很大的地下室吗?’我的追问明显让她感到烦躁,她用粗壮的手指叩了叩桌子。‘吃掉你那份煎饼!小杂种,如果你再问东问西,我就把你的那些小人书统统烧掉!’她警告道。我不敢再说话,努力朝胃里塞那些从未吃到过的美食,尽管这样做的后果是让我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我们再次踏上旅途。”
“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想过要逃走吗?”年轻的神父突然问。
“逃走?”斯科特摇了摇头,“不。您也许还不明白,我已经习惯了这种从一个囚笼转移到另一个囚笼的生活。我并不知道正常的十二岁男孩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我认为被关起来就是我的命运,一种无法反抗的命运。更何况,凭我的力量无法带走所有的绘图读物。我必须留下来,留下来守护它们。就像我的影子从未嫌弃过我的软弱无力,一直兢兢业业地守护在我的身边一样。”
影子?
神父注意到斯科特每次提到这个词的时候往往伴随着一种感激的语调。
不,你应当走出去,和你的同类作伴,而不是将这小小一片黑暗馈赠视作友人!
但他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他意识到,如果是他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也未必能比斯科特做得更好。人都需要陪伴,在上帝的光辉照耀不到的地方,或许只有那一小团阴影才能给忏悔者一点安慰。
“那你的母亲有没有因为找到稳定的工作对你稍稍好一点?”神父用干涩的声音发问,“你们后来又去了哪里?”
“天堂!我去到了真正的天堂!”忏悔者脸上的激动表情让他美丽的五官变得扭曲。
“我们大概走了两天一夜,到达那里的时候刚好是黄昏。母亲让我躲在后座底下,她要先进去交接工作。我猜想这次的雇主大概并不希望她带着一个小孩。我在那儿趴了大约有一个多小时,母亲回来了。她打开车门,从后车座上搬下两个箱子,示意我爬出去,把其中一个交到我手里。‘拿好这个!’她对我说。然后又从后车座上搬下另一个箱子,一左一右地拖着朝前走去。”
“大约五分钟后,我看到了她!在惨白的叶子早已掉光了的枝条后面,她向我展露出她那楚楚动人的风姿。她就像是一个正在小憩的贵妇,那样的美丽,那样的高贵,充满着古典气息。夕阳将树影投射在她的身上,就如同为她穿上一身梦幻的纱裙。她高大健康,两翼微微向前,宛如两条张开的手臂。她的每一扇门、每一扇窗、每一个阳台,甚至每一条外墙上的修饰线,都呈现出一种无以伦比的优美姿态。这就是我的新家!我站在她面前,犹如乞儿站在尊贵的皇后面前。我不知所措,畏首畏尾,不敢让自身的污浊沾染她哪怕一丝一毫。”
“母亲走了过去,费力地举起箱子走上门廊。我第一次看她用这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开门。她从一大串钥匙中找出一把,低下头,仔细对准了锁眼,转动了两圈。她的大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敞开了。尽管年代久远,这栋美丽的建筑物却完美地保持着最初落成时的状态。每一个锁眼里都被滴入了润滑油,每一个铰链都活动自如,甚至就连她内部那些黄铜的装饰品,都像它们刚刚被铸造出来的那一日一样闪闪发光。时代的痕迹沉淀在她的灵魂之中,让她拥有了任何一栋现代化建筑物都没有的奇特魅力。”
“‘看来要干的活还不少。’母亲嘀咕着走了进去。她不得不提起箱子,以防箱子底下的泥土沾到地毯上。‘在垫子上好好把你的爪子擦干净再进来!’她回头对我吼。我如梦初醒,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向我敞开了怀抱。而我,她可怜的奴仆,即将因为她的一时仁慈,在这片古老的屋檐下度过许多许多美妙的夜晚。”
“我小心地蹭了几下鞋底,又抬起脚打量了一下,以保证上面没有沾着小石子或是泥巴。我犹豫着迈进大门,厚厚的地毯给我一种正行走在云端上的错觉。走廊的天花板很高,两边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画像,锃亮的黄铜烛台上安装着现代化的灯具。我看到一个矮几,上面铺着白色蕾丝桌布,正中央的地方摆着一个白瓷花瓶,一捧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束插在里面。手指不由自主地被那些娇艳欲滴的色彩所吸引,然而触摸到的却并不是柔软芬芳的花瓣,那是一片冰冷的温度。一小片卷曲的花瓣掉了下来,我连忙将它握进掌心中。毫无疑问,它也是一件瓷器,这一整个花瓶连同里面惟妙惟肖的花朵一起,全都是经由人类的双手创造出来的绝美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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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这栋房子就像是一座充满魔力的高塔,无数秘密等待着我去发掘。我快走几步,赶在母亲的背影消失之前追上她的脚步。她把我带进了一个狭小的房间。不过里面的摆设却要更加现代化,也更加有人情味一些。‘哈!他们给管理人的房间装了壁炉!我真应该试试,冬天烧壁炉的感觉。唔……等我先把这些破烂都搬进来。啧啧,早知道就不带那条破被子了,这个看上去像是纯羊毛的。’母亲挥动着她那两条圆滚滚的手臂,在房间里东摸西看。而我则立即被这里的美妙光线吸引住了。这个房间只有一扇天窗,窗户外面还装着黑色的铁栅栏。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透过双层玻璃,把铁栅栏的弯曲形状投射在茶几、沙发以及地毯上。”
“这份美丽并没有持续多久。母亲找到了电灯开关。装在黄铜灯枝上的六个灯泡同时放出光亮,让我忍不住眯起眼睛。母亲也发现光线太亮了。她旋转了一下开关,把光源减少到三个。‘好了,小混蛋,这儿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母亲注视着我,‘我可以允许你在这栋房子里自由活动,但前提是你必须要干活。你得把一切都擦得干干净净。从三楼最东面擦到三楼最西面,再从两楼最西面擦到两楼最东面,最后再擦干净底楼,这就是你要干的活。有人付钱给我,让我把这里的一切都维持原样。所以在打扫的时候,你不能动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支笔,你也必须把它放回原位。明白了吗?’ 我一面忙不迭地点头,一面用力握住拳头,生怕被母亲发现掌心中的瓷花瓣。”
“我以为她大概会后悔给我自由。但是事实上,从第二天起,我就带着全套清洁工具开始了我的探索之旅。” 斯科特顿了顿,露出微笑,用怀念的语气说道,“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光。”
他的笑容可真美,年轻的神父心想,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想要用胶片将这一瞬永远固定下来的冲动。
“我的母亲受雇于一个有钱人。据说他的祖先是来自于欧洲的某位贵族。那栋房子是他的祖宅,历史大概就跟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家一样长。”斯科特继续诉说着他的过往。这一次他的语调要比刚刚欢快得多。
原来他来自大洋的另一边!
早该想到的,他的法语虽然流利,却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口音。年轻的神父为这样的因缘际会感到欣喜。一个越来越难以忽视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耳膜——
多么伟大的奇迹!你是这个世界中唯一知道对面那双眼睛里所隐藏着秘密的人。你是唯一可以拯救他的人。在此之前,他曾经迷茫地经过了许多地方,在痛苦中徘徊了多年,只是为了今天的相遇。仅仅是为了和你相遇!
“你在那栋房子里发现了什么?我是说,相比你以前的处境,在那里生活无疑要好得多。” 神父努力不表现出心中的兴奋之情。
这可怜的迷途羔羊。他已经担惊受怕得够久了,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把他吓跑。所以,每一次靠近都必须非常小心,非常非常小心。
“发现?噢!我每天都有新的发现!”忏悔者的脸上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辉,“那些隐藏在壁纸后面的暗门,抽屉最深处的小手枪,壁炉里烧到一半的信笺……种种发现不胜枚举!当然,事后我总会将所有的东西物归原位。”
“起初我的探索十分小心。我带着我的抹布和拖把,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扇又一扇的房门。然后,当我发现,即使夜晚和衣睡在走廊的地板上也根本不会有人来管我的时候,我的胆子就放开了。那栋房子周围几乎没有人家。望不到边际的树林阻隔着外界所有的视线。每隔一个月,杂货店的老板会为我们送来补给。冻肉、蔬菜、面粉、木炭、还有各式各样必须的生活用品。只要在那个时候躲起来,就没有人会发现我的存在。那个神秘的雇主似乎对母亲很放心,除了每年派人来进行例行检查外,他从不关心这栋房子里发生的事。而检查的那一天,我总是躲在壁橱中,从杂物和门板的缝隙中看着母亲毕恭毕敬地将那个穿着黑色燕尾的男人带上楼。他们大约只会在上面停留十分钟,脚步声总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然后又径直下来。”
“在除此以外的日子里,底楼永远响着电视机的声音。母亲喜欢几乎所有的肥皂剧,有时候她的笑声甚至可以盖过电视里的罐装笑声。那个曾经让我惊讶得浑身颤抖的小黑盒子,如今已经不再能引起我的好奇。日复一日,我在那栋房子里继续我的冒险,为此甚至冷落了我唯一的朋友。我的影子躲在地毯的花纹中,和那些古旧家具投下的阴影融汇在一起。他们冷眼旁观,看我像是猴子一样在房间里爬上爬下。等我翻遍了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我决定坐下来开始阅读。”
“当时我已经十三岁了,却只认得出一些简单的单词,阅读对我来说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鬼使神差地,我却迈出了学习阅读的第一步。事情的起因是一本我费尽千辛万苦得到的书。”
忏悔者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同时语调中又带着那么一点点的不确定。
“在书房的一个角落,有个特别低矮的书柜。当然它的低矮仅仅是相对于那一屋子几乎抵到天花板的书柜而言的。如果我要够到它的最高处,也需要借助扶梯。但是由于高度较低,我很早就发现了,那个特殊书柜的最上方,有一整格被一块完整的彩色玻璃阻隔着,我只能看见玻璃后面好像横着一本很厚书。那块玻璃纹丝合缝地立在那里,我根本无法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缝隙,它好像从一开始就被嵌在了书架上。如果仅仅如此,我未必会兴起想要打开它的念头。但是有一次,在打扫的时候,我恰恰在这一格书架的正下方,一本被固定住的书的书脊上,发现了一个隐藏着的锁眼!”
“多么惊人的发现!有锁眼就一定有相应的钥匙。我开始注意房子里的每一把钥匙。在我平时所用的钥匙串上,我找不到任何一把合适的。但是在这栋房子里,抽屉的角落、橱柜的顶端、画像的背面……四处都隐藏着各式各样的钥匙。在我开始搜索钥匙的时候,又发现了更多隐藏着的锁眼。有单独的,还有几个锁眼紧紧挨在一起的。这就像是在跟这栋屋子玩一场旷日持久的捉迷藏。我开启了不少地方,发现了更多的钥匙和锁眼,还有一些前人留下的琐碎物件。花费了足足五个月的时间,才终于找到了合适那本书的钥匙。”
“有时候连我都对自己的执着感到吃惊。当时,我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如果那把钥匙根本不在这栋房子里会怎么样。但是我已经被这个游戏迷住了。探索与发现,打开一段段被锁住的过往,这个过程让我着迷极了。无论如何,最终,我找到